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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春色 第55節

    從?成衣居出來?,一進銀樓,過來?兩個招待的女伙計。她挑出幾支成色尚好的珠簪、手鐲,正要結賬時,忽然?瞧見店家撥算盤的手邊,躺著一對步搖,是海棠鑲珠。

    喻姝愣住,拿起它們細細打量。

    “小娘子真是好眼力?呢,這?對步搖做工精細,連一根棠絲也雕得栩栩如生?。娘子要是中意,便買了罷,它也是午后剛來?小店的,晚一步都要賣旁人了?!?/br>
    這?步搖分明是,分明是......

    喻姝愕然?地不敢相信,竟會在江陵見到。曾經他對鏡,親手給她簪的花,左支步搖的海棠瓣上有條細小劃痕,還是魏召南雙雙比對之時,不慎被簪柄劃到的。

    她不會看錯的。

    原來?自己一走?,首飾就被他發賣了嗎?

    喻姝說不清什么滋味,卻?也覺得他這?樣做沒有錯,無可?厚非。

    既然?到了這?一步,她也笑著搖頭:“身?上銀兩無幾,怕是買不起了,店家另尋有緣人罷?!?/br>
    喻姝不斷囑咐自己不必再想,沒有意義的。有的事她擇了條什么路,都要硬腦袋走?下去。

    偏偏怕什么來?什么,這?夜入睡,她竟夢見了魏召南。夢見大火那晚上,魏召南沒有去救盧賽飛,而是騎馬往她這?來?。這?回他執住她肩頭,認真地問:倘若我是這?樣抉擇呢?你還會不會走??

    猛地從?夢中醒來?,已經夜半三分,滿頭都是汗...

    怎么會做如此怪異的夢?

    月光清寒地落入紗幔,喻姝忽然?瞥見腕上的玉鐲。羊脂玉的鐲面有蓮花紋,這?么久,她一直沒仔細看過它——那天他把鐲子穿她腕上,說是托人去南海求的,見過觀音的祈子福鐲,囑咐她好好戴。

    現在喻姝一想,便咬牙心狠,脫了去丟匣子,再也不見。

    因?為看不見,她不愿憶起的過往便不會再來?了。

    確實如喻姝所想的一樣,當她有心不想要回憶,亦或是把從?前?當做一段夢,它就如流逝的沙水,漸漸淡出眼前?。

    尤其在江陵找了事干,有活可?做后,她多半是夢不見魏召南的。即使偶爾夢到汴京的日子,也是秦汀蘭幾人的影子。

    三個月過去,暑氣大消,立秋來?過,轉眼間已經到了深秋。

    半個月前?,王為慎就接到祖父的書信,說等中秋忙活完江上的事,便帶著一家子往江陵來?,這?個冬都在江陵過???如今都到寒衣節了,愣是沒有半點揚州來?的信。

    再過半個月,碼頭都得結冰,就連江陵江上的小活,王為慎都結束的差不多了。祖父那么一大幫子人,竟還沒做完么?

    王為慎實在放心不下,一個月前?便打發親信小廝回揚州看看。

    今日,小廝正好回來?報信了。

    那小廝趕了一個月的馬,臉都吹黃了。

    沖進家門沒站穩,險些直腿跪下。喻姝看了眼王為慎,連忙遣人取來?茶水,讓他喘口?氣慢慢說。

    “沒人了,王家的人都沒了!”

    小廝驚恐道,“小的剛到揚州城外,隱約就聽到幾個挑扁擔的布衣閑聊,什么王家的案子也不知得罪了何人,衙門都拿不了主意。小的當時就心怕,趕忙拉人問是哪個王家?他們就說,‘揚州哪個王家能這?么出風頭?當然?是石橋底下那家’,后來?小的又馬不停蹄趕到府宅,門外都是衙門的官兵!小的拿出大郎君的腰牌,他們才放小的進去!

    府里?人都沒了!燭臺、青釉瓷盞、金樽玉酌、屏風、字畫......屋里?值錢的那些東西,都沒了。小的聽官爺說,五日前?的夜里?,不知哪來?一波賊人,好像是亡命之徒,提刀沖進府宅,逢人就砍,把主君、大郎、大娘子都抓了。家里?的主人不在,下人們也跑,還把家里?值錢的都順走?了。衙門查了五日,還沒個因?果。”

    王為慎心急如焚,立馬遣人收拾車馬行李,今晚就走?。喻姝也想跟著回去,卻?被他攔下:“那伙人還不知什么來?頭,你這?樣隨我回去太險。聽話?,就留在江陵,meimei只需等我消息便是?!?/br>
    王為慎下定?決心不要她跟,話?一說完,便招呼來?四個壯婆子架她回屋,看緊人。

    等到入夜,所有要帶的都備齊全后,王為慎帶了三十來?個小廝離開江陵。

    秋風簌簌,過不了多久也要入冬,已經不比白日,夜里?要冷許多。

    一行人已經出江陵七十余里?,附近都是茫茫草野,難見村莊炊煙。王為慎決定?夜宿一晚,帶著幾個小廝兜兜轉轉,撿回來?不少草梗,拿來?燒火用。

    他甫一回到扎營處,便看見木樁子上坐著一女子,正用火折子點火。

    他愣了下,瞇眼看清臉,氣不打一出來?,大步走?來?揪起她的后領子:“誰準你跟來?的?!”

    喻姝直呼痛,拍開王為慎的手。

    王為慎瞪著她,妄給她瞪出愧疚來?。誰知她毫無半分被抓包的羞愧,神情很是淡然?。她笑笑摸向自己肩上的小包袱,摸出一塊油紙包,“哥哥沒吃飯就走?了,我順了幾塊你素愛的緊實香糕,填填肚子吧。”

    王為慎不領她的情,鼻子哼聲,扭頭不看。

    “好哥哥,別把我再押回去。你便是把我送回江陵,我也會想盡法子出來?,何必折騰呢?你看我這?回出來?,是自個兒偷偷鉆進馬車的,一個人都沒帶,可?見姝兒必是要去揚州!”

    喻姝又拉他的衣袖討好,嘆聲道:“他們把王氏的人都抓了,偏偏留著活口?報信,顯然?是引你回揚州的。哥哥回去,無疑是自投羅網,可?明知如此,你依然?要回去,不是么?我們是一類人,哥哥又何必來?勸我呢?我能自保的,不會做哥哥的累贅...別趕我走?,行不行?”

    “你...什么累贅?!蓖鯙樯骱迱赖乜聪蛩澳忝髦也皇沁@?個意思?!?/br>
    “我知曉的。”

    她自小說話?就伶俐,王為慎從?前?道理就講不過她,如今更?講不過。他又清楚自己這?妹子確實心里?有把尺,遇事也倔些,又并非是不能吃苦耐勞的人,想來?想去,便也隨她跟著了。

    秋末天漸寒,一路上風冰夜冷。這?么些人,從?江陵到揚州也需半月之久,因?此馬車里?早早便備了厚襖被褥。

    某一日的清早,王為慎在荒草堆上醒來?。一睜眼,就看見喻姝對著一塊石頭發呆。

    他無聲無息走?到身?后,見喻姝手握一枚石子,正在草地上比劃著什么,像好幾條交尾的蜈蚣——

    “你這?在做什么?”

    有好幾條蜈蚣已經被她叉掉了,就剩下三條粗長的。

    喻姝撐著下巴,邊劃邊說:“阿翁很通人情世故,在我娘出嫁前?,家里?已經有了不少錢財。阿翁在江上漂了一輩子,這?些年也沒聽說他得罪哪方巨賈。若有得罪之人,表兄應該很清楚吧?”

    王為慎仔細尋思一番,緩緩道:“不滿祖父的自然?也有人在,可?有如此膽子,如此手段敢直破王家大門,跟衙門還有交情來?往的,我想不到?!?/br>
    喻姝又叉掉一條,只剩兩條蜈蚣。

    “要是哪方土賊看上王家家財,想挾持綁票,我覺得也不可?能?!庇麈仡^看王為慎,認真道,“他們想要錢財,只需綁阿翁一人即可?,何必把舅父舅母也帶走?了。帶走?全部人,免不了要大動靜,況且你的親信也說,家中值錢的都還在,是后來?才被下人們搬走?的......就算當時山賊不方便順走?財物,只好先綁人,但綁票呢......為何遲遲還不送到表兄手里??”

    王為慎想了想,蹲下身?,拿過她手里?的石子,也叉掉一條蜈蚣。

    他指著那條僅剩的蜈蚣,側目看喻姝,“那meimei以為,最后一個可?能是誰?”

    晨風輕輕吹過,喻姝猶豫地看向那條僅剩的蜈蚣。

    王為慎隨她目光看去,看見風將細沙吹開,蜈蚣的無數條腿變得細長。他定?睛一看,才猛然?發覺是自己想錯了,它們不是交尾的蜈蚣———確切來?說,是路,和路上無數條的細岔道。

    她用手指在土上寫了兩個字,

    朝廷。

    第58章 雪恨

    是了, 朝廷。這些年王叢之帶人漕運所掙的錢財,比朝廷在江淮兩地收上來的?都要多。

    這一日黃昏,他們終于抵達揚州。

    一進城門, 喻姝與表兄便察覺出, 行隊后頭一直有尾巴跟著。

    王為慎起先惱怒, 罵他們自投羅網,想讓手下把人綁來。喻姝卻攔住,細眉輕蹙:“會打草驚蛇的......等等看那些人想做什么?!?/br>
    他們先去了王家府邸。

    遠行艱難,這一趟他們趕回來, 花在路上的?日子有半個月。王家深秋出的?事,如今早過了小?雪, 衙門也放松警惕, 能查就查,查不出便拖, 因此守在府宅外的?官兵并不多。

    王為慎出示腰牌, 領頭的?官差上下?打量一番,只說了聲快進快出, 并不多加為難, 便放人進去。

    喻姝離家已有三年之?久,離開的?那天晴日風清,舅母孟氏還在堂屋,同幾個婦人吃茶說笑。

    因為外祖不允, 她是偷偷溜走,才上了喻家嬸娘的?馬車。

    今日踏入王家大門, 再不見昔日熱鬧, 屋門遭奴仆洗劫敞開、滿地枯黃爛葉,連池里的?魚都死了, 喻姝一口氣悶到窒息,險些沒?緩過來。

    “我王家待他們不薄。”

    王為慎冷冷道,“可是一遭難,便都落井下?石,當我們全死了。還是我娘平日太過縱容,祖父、父親又忙著生?意,不常著家,其?實恩威并施才能管住底下?人,可惜我娘不懂?!?/br>
    兩人說話之?際,忽然光影一掠。王為慎臉色大變,急忙拽她,她一個趔趄撞在石桌上,驚恐地回頭一看,身后的?樹樁竟插著一支冷箭!

    王為慎將她護在身后,皺眉張望著屋檐,看見一個持弓的?黑影尋速隱沒?。他下?意識地想去追,可顧念起身后,蓄勢待發的?拳頭又松了松。

    “表兄,箭上有張紙呢。”

    喻姝忍著肘疼,把紙扯了下?來,只見那上頭寫著——欲保王家性?命,帶喻氏表妹速來汴京,覲見官家。

    汴京,又是汴京。喻姝忽然打起顫兒,這個字跡她識得,是梵兒的?!是她么?是她要害她的?家人么?琰王登了基,梵兒已經是寵妃了。她就算恨她,恨她曾經冷眼不肯施救,那也只干系她一人,為什么要......還要大費周章拖王家下?水?

    喻姝雙腿發軟,身上的?力氣仿佛逐漸被抽干,倏地跌坐石凳,臉色慘白的?可怕。王為慎見她不對勁,急忙掐她虎口:“怎么了?不是說是喻梵嗎,你那么怕做什么?有兄長在,不要怕。”

    “不是她...不是她......”

    喻姝記憶里有道灰暗的?影子,那個人不顧綱常,曾經想毀她清白,還有他每每見她,要笑不笑又暗藏貪婪的?眼神。他虛偽,在外風名甚好,沒?有亂七八糟的?通房。私下?王府美些的?侍女他一一要過去,事后便讓人灌避子湯。

    她忽然抓緊王為慎的?衣袖:“表兄,我若說是琰王呢?”

    “誰?”

    王為慎被她嚇到,一時沒?反應過來。

    “就是當今的?圣上!”

    王為慎撫了撫胸口,“乖乖,你真要嚇死我!不是早便料到朝廷會為難我們王家嗎,這么一驚一乍是做甚?你別怕,他們不過是要打壓江上漕運,祖父在這行又是大頭,他們要如何?,我要做就是了,定能保住祖父和爹娘?!?/br>
    喻姝抬眸望他,指兒還在顫。話猶在喉間,她忽然見那頎長的?手臂伸來,將她輕輕擁住。她的?胸口猛烈一痛,垂眼咬牙,又生?生?給?咽下?了。

    是的?...她也定能保住王家的?人。

    王為慎自從打算啟程去京城,便再沒?管過偷跟的?尾巴。

    他欲在五日后帶喻姝出發,這四?日便收拾了番王家的?宅子,再上衙門報家中的?逃奴。

    啟程的?這天,揚州下?了場大雪,紛紛揚揚。

    從前揚州的?冬日倒是也下?雪,但不比上京,到底偏南暖和,雪也不怎么大。今年深冬的?雪卻格外大,等到一行人完全離開揚州地界時,雪厚已經能到腳踝了。

    頭一晚夜里,他們尋到了一處背風的?山洞,就在這里生?火過夜。

    大家身上都蓋著厚襖子,天很冷,冷得喻姝還是不由自主蜷起身子。她睡得迷迷糊糊,不知道睡到幾更天的?時候,忽然聽到山洞外的?腳步聲。

    火堆不知何?時滅了,整個洞里黑黢黢的?。

    喻姝嚇得清醒,急忙去推身邊王為慎的?胳膊,又喊人。還不到大家完全醒來,烏泱泱入洞的?不知是人,還是什么怪物,持著火把忽然沖進洞里。

    強烈的?火光刺得她睜不開眼。她只感覺胳膊被什么一拽,整個人滾進了石壁縫里。

    這是一伙什么人?山賊?強盜?

    她兩手摳著地面,想直起腰,卻猛地撞到石檐,疼得她水光沱沱。眼前雜亂的?光影里是王為慎的?腳,他厲聲喝道:“躲我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