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和風細雨
按理來說,太子身后都是要跟一眾奴婢的,少說也得有貼身的宮女兩名,奶娘一位。他自然是都有的,可惜這些貼身的宮人都以“照顧皇后不周”為由,在先皇后殞命當日被處以極刑,跟著先主一同去了。 所以眼下到了行云的宅子里來,他只身一人,沒人伺候他穿衣洗浴,沒人為他洗衣鋪床,叫她們在生活上遇到了不小的麻煩。 饒是如此,還不叫人苦惱,無非是專門安個人伺候他。可年幼的太子殿下有個從圣上那里學來的壞毛病——生性多疑,覺得這世上只要是個人,就是來害他的。 起初她只當他是因為親生母親的離世,因為最親近的人被旁人陷害了才如此行徑,但時間一長,同他相處久了,她才恍然意識到,這習慣就是天生的。 他不許除她之外的任何人接近,就是自小跟她在閨閣長大的小芫也不行,每每遇到解決不了的事情,便要繞個大遠,從自己的屋里走來,走到她跟前讓她幫忙,說話做事,直來直往,“母妃,我沒辦法一個人沐浴。” 岑開霽也不會給自己穿脫衣服,所以從小芫去伙房燒水開始,就一直待在她屋里不肯走,兩只眼睛真誠且直白地望著她。 那時候行云還沒見過男人的身子,就算是幼童也一樣,聽見他的話,從正忙著的事情里抬起頭準備回應他的時候,大腦突然就短路了,一句話也答不上來。 沒錯,事實如此,別說太子了,她從前在家的時候,這種生活瑣事也是有專人伺候的,現在讓他紆尊降貴自己動手做這種事情,被圣上知道不得砍了她的頭。 她現在可是小家伙的母親。行云在心里說服自己,又躲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把面上的潮紅壓了下去,冷靜地喘了幾口氣,而后轉回頭看著他開口答,“等我縫完手里幾針就去幫你,很快。” 他不著急,點點頭后自己找了個凳子在她身邊坐下來,接著好奇地看著她手里的東西,問她,“母妃是在給父皇做衣裳么?你還沒見過他,怎么知道他穿多大尺寸。” 先皇后在的時候,每年都要給圣上做這么一套好看的衣裳,太子去請安時,常常能看到放在母后腿上的華貴綢緞。時間長了,他也就知道這些后宮的女人心里都在想什么,互相爭斗,以及討好父皇。 行云不知道他為什么會這樣想,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解釋道,“當然是給殿下做的。你從前的衣服都放在皇后宮里,我位份低,沒辦法替你拿來。小芫前幾天去學堂接你的時候聽了些風言風語,說那些世子在背后笑你整天只穿兩套衣裳。” 她不知道自己的這些想法都是從哪里來的,大概是提到母親一職,她就會想起自己的母親。她的母親雖不器重自己,不會到哪里都帶著自己,也很少在人前夸贊她,但只要是需要自己出席的各種場面,都會提前為自己準備新衣裳,且定是時下的新款,絕不讓她在同齡人前丟了面子。 所以她也不能讓太子殿下在那些臣子面前丟了臉面。 “我的衣裳從來都是織造署成箱送來的。”小家伙誠實地在她面前炫耀自己曾經的富裕。 她聞言抿了抿唇,又無助地底下了頭,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開口,只好同他道歉,“殿下,我比不得皇后娘娘,如今拿到手的月例買不起織造署的成衣。若是圣上某一天想到我了,我肯定好好表現,爭取謀個好一些的官職,多賺些錢來給你花。” 行云還沒有得到圣上的恩寵,如今的位份不過剛入宮的秀女,除了這所偏僻的宅子,一個月二十兩的份例,什么都沒有。 二十兩對于她和小芫來說,綽綽有余了,但要是他也跟著一起,便完全不夠。就是現在手上拿著的這些布匹,還是她動了雙親陪嫁帶進來的小箱子,用幾支成色圓潤的玉釵同負責的宮女好說歹說求了幾日才換來的。 他聽完行云長篇大論的解釋,果斷搖搖頭,指著她手里拿著的布料,解釋道,“我不是那個意思。還沒有人給我做過衣裳。等母妃過幾天做好了,我要天天穿。” 真是不知道要怎么形容她同他相處的第一個月,那種兵荒馬亂的生活。她用了五日才從別家廚娘那里學會了給他做rou食,又坐在油燈前琢磨了十天才能裁剪出兩塊最后能拼合在一起的料子。照料他的生活中總要犯數不勝數的錯誤,譬如,忘了給他備水,讓他帶著空空如也的水壺在學堂上渴了一整日。 她忍不住想,自己怎么這樣努力還是做不好他的母親,好多事情錯了一遍又一遍。 可太子殿下從不計較這些。他會告訴自己今日在太傅那里新學了什么文章,偶爾背給她聽,也會把功課做得好到讓所有先生表揚,然后安慰她不要心急,耐心等先生們將自己的學習情況轉告父皇。說不定父皇覺得她這個母親當得好,就肯來見她了。 很難想象,這種話居然是從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殿下嘴里說出來的,一點也不叫她為難。 所以她是打心底喜歡這個并不熟悉的小人,也會笑著收好手里七零八碎的雜物,伸出手牽他,一同往浴房去。 岑開霽則站在她面前,睥睨著,像縮小版的九五之尊,向外張開雙手,安靜地等她蹲下身,半跪在他面前,伸出手替他解開衣物上所有的暗扣,再拿著浸潤的手巾為他擦拭身體。 也就是如此和他相處了快一個月的時候,行云才忽然反應過來,圣上、雙親、長姐要她來宮里干嘛來了。他們要她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太子的身上,要當得起他的母親,要為他日后的宏圖偉業鋪路。 臨近秋末,宮里要辦一場慶典,大抵是皇后娘娘的喪期已過,需要些熱鬧的動靜。如此盛宴,太子殿下肯定是要出席的,只是意料之外的,圣上派人來話,說要她這位完全不入流的養母也一同前往。 她得知后開始沒來由的惶恐,連著幾日都在想,要是圣上和太后娘娘知道自己把太子養成了這幅普通的模樣,會不會賜杯毒酒讓她自裁。 她還不想死,她也不想和他分開。 這樣的思緒一直延續到了與會的當日,她替太子換上新做的衣裳時,強烈的恐懼讓她突然失了神,陷入無止境的胡思亂想。 岑開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低頭看著她,看著穿在身上她熬了好幾夜才終于趕在慶典之前做好的新衣,扯了扯唇角,囑咐道,“母妃,今天在慶典上,什么都不要吃,酒水也不許喝,就是父皇讓你吃的東西,你也別往肚子里咽,含在嘴里等出來的時候吐掉就行。” 這話說的,把她從亂七八糟的想法里拽了出來。許是他多疑的性子又冒出來了,她拍了拍太子衣袖上的灰塵,出言寬慰,“那種場合,誰敢害我們。” 太子知道她不會信,也不多說些有的沒的說服她,只開口答,“母妃,我想你多當我幾天母親。” “至少陪我一起長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