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難
11- 明明是讀故事的人,結果將自己讀困了,眼皮困乏地閉了又睜開,書從膝上滑落,腦袋向側邊倒過,沒有預想中的落空。 他不知什么時候坐近的,坐得很近,得以用肩膀接住女孩。 肩上落了些重量,心里也倏然被填滿了,此刻,聞玉才對冬天的陽光有了實感,手指觸摸到她的手,彎起唇角,先溢出一點笑容,隨后再也按捺不住,像先前得到糖果的孩子那樣開心。 很溫暖,她的手。 “烏喃。” 他輕輕喊了一句。 “烏喃。” 是烏喃啊。 他的滿心所求,等了又等,在此刻終于有了實感。 回來了,一切都回來了。 他等了很久很久,起初想,她只要活過來就好,后來想,她為什么不來呢。 他那時才失明,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做不了,常一個人坐在禪房里,唯有梵音與自己作伴。 那段時間可真難熬啊,可是想著她,也熬過來了。 師傅恨鐵不成鋼,問,倘若下半輩子都如此度過,值得嗎? “她好嗎?” “她好,就值得。” 大概是前十幾年活得不似同齡人,太大徹大悟,無愛無恨,以為萬事萬物皆可放下,少年人的心動也是。 其實從未放下。 他這樣的人,不輕易愛人,一旦喜歡,就走入死胡同,偏執不回頭。 那會兒,有新來的小和尚聽師傅講《石橋禪》的故事:阿難對佛祖說自己喜歡上了一女子。佛祖問阿難,你有多喜歡這女子。阿難說,我愿化身石橋,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淋,只求她從橋上經過。 小和尚聽故事入神,問:師傅,阿難是誰? 師傅輕嘆,不言語,掌心握著佛珠,遙遙一指。 樹下正站著個少年,低眉垂目,風吹花落,久久沒有動。 “那兒就站著一個。” 世上多得是阿難,卻沒想到,最智者,也是阿難中最最癡的一個。 烏喃睡了好長的一覺,迷蒙之中,被電話鈴聲吵醒,猛地坐起,是徐艾打來的。 掛了電話,少年突然問:“是你mama陪你來的嗎?” “對。” 那就好。 聞玉想,她一定很開心。 “等一下。” 他在口袋里翻找出一顆糖果,攤在手心,說:“請你吃。” 烏喃接過糖果,匆匆離開,在醫院大廳找到徐艾。 徐艾說醫生讓做胃腸鏡,聽別人說難受,不敢做,先開點藥吃吧。 坐上公交車,烏喃從口袋里拿出那顆糖,才發現是話梅味的。 她喜歡吃話梅味的東西,陳燈一直說她口味奇怪。 巧合嗎? 他偏偏留下了這顆。 酸甜的滋味蔓延在口腔,烏喃被陽光刺得眼淚汪汪,半闔眼睛用手擋著,忽然哎呀一聲。 “mama,我把栗子忘在醫院了,還沒吃完呢,好浪費。” “還想吃嗎,想吃mama再買點。” “不吃了,中午還要吃飯呢。” “中午搟面條吃,你不是喜歡吃……” 無事發生,閑話家常,偶爾懷念從前,為當下的擁有而滿足。 這是冬日里最最平凡的一天。 烏喃喜歡這樣平凡的日子。 他們都好,她也很好。 * 烏喃休息兩天就去學校了,不想落下太多課程。 最高興的是倪莞,課間拉著烏喃滔滔不絕,說個沒完。 “太好了你終于來了,這兩天數學題我都不知道問誰,你快教教我。你的腳好點沒,我要是你有你的成績,這么冷的天,我非得在家躺個夠……” 烏喃托著下巴笑,正見窗外樹上的葉子幾乎要掉光了,像是找夏天借來的青春,到了期限,要全部歸還。 這一年也要過去了。 去年夏天醒來,烏喃緩了很久才接受自己活過來,并且成了另一個“烏喃”這件事。 也想過要回來,回來找他們。 猶豫種種,還是作罷。 競賽的事停了兩天,沒有和宋清焉加聯系方式,想來他也不想跟自己有過多交際。 還是等腳好了再找他吧。 下午上課時,發生了一件事,倪莞課上被物理老師訓斥了,大概意思是說她這么久了都沒有進步,問個問題也回答不出來,邊上坐了成績這么好的同桌,也不知道學習學習。 物理老師雖然平時脾氣不好,但也會注意分寸。 可能是上課前接了個電話,走出教室后兩分鐘,再回來,明顯眉頭皺起,郁郁煩躁。 倪莞紅了眼睛,淚珠啪嗒啪嗒落在試卷上,瞬間濕了一小塊,這一小塊變成深色的地方,可能會留在心里,很久也無法歸于原先模樣。 眼見老師還是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烏喃在抽屜下握住倪莞的手,沖她笑了笑,說別哭。 然而站起來,心砰砰跳得很厲害,呼吸頓了又頓。 她不是多勇敢,也不是習慣充當這個角色的人,要說習慣,她更喜歡躲在后面。 躲在阿燈的身后。 以前許多事,都是阿燈擋在前面。 在這一天,她也能擋在別人前面了。 “老師,倪莞很努力,她平時遇到不會的題目都有問我,上課也有好好聽,一時的狀態不代表以后,她會進步的。” “而且,我們也是有自尊心的,您不能這樣。” 教室里保持著一種難言的寂靜,坐在下面的學生惴惴不安,好奇地打量這位才來不久的轉學生。 她身材清瘦,皮膚白皙,校服外套著件灰色衛衣,模樣清秀恬靜,并不算多出眾,平時說話輕柔,以至于讓人不敢相信此刻挺身而出,站在老師對立面的學生是她。 倪莞本來還強忍著,聽了烏喃的話,瞬間抽泣起來,捂著臉哭得停不下來。 物理老師啪一聲將書拍到桌上,冷笑一聲,連說了三個好。 “烏喃是吧,這學期轉學來的,我知道你成績好,以為我不敢說你。我先上課,待會下課你跟我去辦公室。” 坐下后,倪莞擦干眼淚,小聲說:“我被說兩句就好了,沒關系的,本來就是我自己不努力,沒進步。” 似曾相識的話。 永遠在責怪自己,第一個否定自己,似乎如此就可以不那么難堪,裝作豁然又開朗。 烏喃搖搖頭,眼神溫柔,說:“不是的啊,怎么會不努力呢,你很努力了啊。” 說完,卻感到一陣悵然若失,遺憾沒有像此刻這樣安慰過從前的自己。 她愛許多人許多事,唯獨不愛自己。 下課鈴響,那老師還記著烏喃,站在教室門口,扶了扶眼鏡,不發一語,上下掃視。 烏喃拍拍倪莞,示意放心,然后溫順跟在老師身后,因為腳還沒完全好,走得慢,落了長長一段距離在后面。 奇怪地,烏喃沒有害怕,不怕老師會責罵,因為她做得沒有錯,也不怕老師請來家長,她相信父母會站在她這一邊。 老師的辦公室在高三那棟樓,穿過長長的連廊,于是也得以望見遙遠的天邊。沒有被建筑物遮擋的晚霞,成了最絢爛的美景,翻涌著交織著艷麗的色彩,奪目得讓人移不開眼,仿佛能治愈一切。 明明隔得那樣遠,卻有一種可以觸摸的力量。 是人心底生出的力量。 晃神間,身側不斷有學生路過,又有三人并肩走過,出挑身影混雜在擁擠的學生中間,烏喃一眼認出他們,像穿越回從前,下意識抬步想要跟上。 一道聲音打破了她的幻想。 老師停在樓下,不耐地喊了一聲:“烏喃,還不快點跟上來?” 那三人不約而同停在拐角處,宛若被施了魔法,僵住不動。 烏喃看不到他們的表情,笨拙地扶著墻,踩著一節節樓梯往下走,隱約覺得腳下踩不實,下一秒就要摔倒。 與他們擦肩而過時,想象他們視線里的自己一定很狼狽,又屏住呼吸,強裝平常,似是全然不在意。 到了辦公室,老師放下書,正要說話,瞥見學生,疑惑又驚詫。 “我這還沒說什么呢,你怎么哭了?” 那個女孩站在偌大的辦公室,哭得好傷心。 是連晚霞也治愈不了的傷痛。 哭大概是因為委屈和思念吧 好朋友就在眼前 卻無動于衷看著自己一瘸一拐 是笨蛋自己太別扭了 哎 不說又怎么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