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見
5 – 許定棠遇見烏喃時,是個冬天,只記得那天天很冷,他和宋清焉在院子里堆雪人,什么胡蘿卜、紐扣、樹枝、都用上了,但還覺得差點什么。 然后陳燈領著烏喃來了,說這是新搬來的好朋友。 烏喃戴著個紅色的小帽子,襯得皮膚很白,眼睛大大的,很像童話書里的公主。 她盯著雪人看,說堆得真好。 許定棠忍不住得意,卻見烏喃把帽子拿下來,送給了雪人。 她說,這樣雪人會不會更開心。 許定棠點頭,有一種自己收到帽子的快樂。 后來他們經常玩在一起,聞玉疏離,宋清焉傲慢,陳燈脾氣差,他總有些不吐不快的事,就跟烏喃說。 烏喃是越長大越安靜的。 許定棠常常回想小時候,認為烏喃的成長不該是這樣,不該灰蒙蒙的,越來越了無生氣。 但他不知道該怎么說,也不知道要怎么做,只能用手指扯扯女孩的馬尾,說,我打球,來不來看。 他喜歡奔跑,喜歡打球,喜歡那種忘記一切的感覺。因為熱愛,他越打越好,參加各種比賽,拿了各種獎項,進入省隊,甚至是國家隊。 命運喜歡隨機打擊少年人,降臨苦難,許定棠成了那個幸運兒。 初三那年,一次比賽,他的腳踝意外受傷,醫生建議傷好后也不要經常從事劇烈運動,加之家里人的擔心與阻撓,許定棠放棄了。 他坐在病床傷,聳聳肩,無謂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不打就不打了唄,其實早就有點厭煩了。 他不愿意承認,也不愿意接受這樣的失敗,可又沒有勇氣戰勝不甘心。 “可是太陽很好。” 窗戶邊,烏喃背對著他,在曬太陽,沒頭沒腦地冒出這么一句。 但許定棠聽懂了。 隨即,她又小聲說了一句: “可是很耀眼。” 她往邊上邁開一步,讓溫暖的陽光全部傾灑在他身上,毫無保留,全部落下。 陽光使人的體溫升高,心跳隨之加速,許定棠半天沒有說話,半晌才道:“失敗了,也還耀眼嗎?” 她點頭,說耀眼。 他回歸球場,但腳上的傷支撐不了大量訓練和比賽,屈服于現實是意料之中,一點也不耀眼。 “騙子,失敗一點也不耀眼。” “當成愛好也很好。” 怎么總有安慰人的說法。 他裝生氣,嘴角卻抑制不住翹起。 烏喃比以往更加捧場,來看比賽。她來了,陳燈跟著來,聞玉說自己也來,只剩下沉默的宋清焉,不來顯得不合群。 于是就成了一行人看他打球。 那樣也好。 他看向坐臺,看向那群伙伴的時候,就沒人知道他究竟想看向誰。 事后,他又會唾棄自己,嫌自己不夠勇敢。 知道烏喃的心意后,他變成了嘲笑自己,喜歡再多也沒用,人家不喜歡你。 不如什么都不說,好過丟臉,好過尷尬。 路過熱鬧的球場,他停下,沒有理會那群少年的呼喊,而是側身,失神地望向坐臺。 再也沒有她了。 烏喃去世后,他時常想,為什么不說呢,被拒絕就被拒絕,他還是他,烏喃還是烏喃,只要她還愿意來看自己打球就夠了。 如今,她不在了。 他這份膽怯的愛,再也沒有容身之所了。 * 烏喃時常會夢見那天晚上,水從四面八方涌入鼻腔,她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掙扎,靜靜地閉上眼睛,沉沉墜落。 直到,這個夢成了噩夢。 滿頭大汗,手腳發軟,只因夢里剎那間的失重感。 需要很久才能再次入眠,生怕一腳踏進虛無。 然后無數次重來,踩空,驚醒。 其實沒有過去。 一幕幕光怪陸離的畫面從腦海閃過,像一道固定流程,提醒著她死過一遍的痛苦。 可那痛苦又重復千千萬萬遍。 烏喃側著身子,瞧窗簾被風吹動,像鉆進來什么頑皮的動物,被纏繞在其中。 天上,月亮懸掛在漆黑夜空。 她想起,死去那天的夏夜,天上是滿月。 因為前一晚失眠,烏喃第二天上課,將書撐在桌上,人躲在后面打瞌睡。到了下午難得的體育課,補覺也沒成,被倪莞拉著去看打籃球,說是有籃球賽。 籃球場上,烏喃擠在圍觀的人,被太陽曬得眼睛睜不開,于是用單詞書蓋在額頭,終于看清一群青春活力的男生。 只是找了半天,也沒找到許定棠。 “倪莞,許定棠沒有下來打球嗎?” “許學長很久都不打球了,他現在只打架。” 怎么會呢。 烏喃心事忡忡地回了班級,課間又想到他打架的事,還是感到疑惑,疑惑之外,擔心他是不是發生了什么事情。 放學后,寫了張紙條,想塞到許定棠抽屜,但又怕夾在一堆凌亂的書本里被扔掉。 正蹲在抽屜旁矛盾時,察覺身后多出了個人,一仰頭,正對上居高臨下的少年,神情不善。 “說不告白,你又來干什么,搞欲擒故縱啊。” 說著,俯身抽走少女手里的紙條,一字一頓念出上面的字:“許定棠,你是不是不開心?” 念完,好笑地打量了腿邊嬌小的一團,她目光澄澈,總讓人生出許多恍惚。 意識到不該有的想法,許定棠從心底升起一股厭惡,坐在桌子上,嘲弄道:“你是笨蛋嗎?如果我沒有見到你,怎么知道是誰寫給我的紙條,又怎么告訴你。” 說完,等待著女生的眼淚。 “我可不喜歡笨蛋。” 許定棠從來不會這樣對待一個女生,冷嘲熱諷,口無遮攔,渾身散發著惡劣的氣質,以此來發泄他隱藏起來的情緒。 烏喃安靜等他說完,才開口:“你不開心,也不要傷害自己。” “而且,你喜歡的女生,也不會喜歡你天天打架。” 她不知道該出于什么立場問他,安慰他,擁抱她,所以只能這樣輕輕地說上這么兩句雞湯意味很濃的話。 其實心里憋氣,喪氣地想:許定棠,我再也不要對你好了。 以前許定棠喜歡打抱不平,喜歡出風頭,但往往將事情搞得一團亂,甚至會讓家長們發現。聞玉聰明,會出謀劃策,宋清焉冷靜,會平定風波。 烏喃和陳燈干不了什么事情,跟在后頭湊熱鬧,有時候陳燈熱血上頭,還要上去摻和兩下。 其實烏喃才是負責善后的那個人,要給大哥處理傷口。 大哥打架時不要命,上藥時嬌氣得很,唏噓喊痛,逗得烏喃止不住笑。 他們各司其職,各有任務,習慣了在對方的生活扮演缺一不可的角色。 于是再有什么行動,其他四個人會混在許定棠的小弟里充數。 小弟們喊大哥,四人就在身后偷笑。 笑得最好看的是烏喃。 許定棠一眼瞧見,瞧得心動,壓下唇角的笑,說:“笑得最開心的那個,待會得給我沖在最前面啊。” 笑話,他哪舍得讓她沖在最前面。 是啊,他不舍得她受委屈,不舍得她哭,不舍得她被欺負。 可她墜入冰冷水底時,他一無所知。 他在猶豫要不要告白。 想萬一呢, 萬一她也有點喜歡他呢。 動了心思,一發不可收拾,他想打電話給她,想約她出來,想見她。 他們家家都離得很近,從小見到大,從小學見到高中,可離了段時間,他還是想見她。 電話沒有撥出去,他猶豫了,想,明天吧,反正明天總會見的。 許定棠時常幻想他聽到烏喃落水的聲音,第一個趕到那座橋,跳進水里,將人救出。 此后日子皆是平凡日。 她仍站在熙攘人群的最后,笑得最好看。 她會在處理傷口時輕輕吹氣,心疼得直皺眉。 她會在分別的路口對大家擺手,說明天見。 可是明天沒有再見。 再也沒有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