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偵:夜半鶴知 第49節
和他情緒感知障礙有關嗎? “有一定的可能性,但也可能沒有關系,大腦是非常復雜的一個東西。”季天盈叮囑林鶴知,三個月后再來復查。 復查結果與第一次沒什么區別,這是好消息,說明這顆腫瘤并沒有在快速生長。因此,季天盈叮囑林鶴知,最好每年都查,不行的話,最起碼三年檢查一次,注意病灶大小的變化。 雖說這種類型的腫瘤惡化概率很低,但如果長得太大壓迫其它大腦區域,還是需要物理切除的。 開顱手術無論如何都有風險。 一年后,林鶴知又做了一次檢查,發現病灶依然沒有大小變化,仿佛腦內的一塊頑石。林鶴知不喜歡季天盈把他當成小白鼠的眼神,索性不再檢查,大有鴕鳥把頭埋進沙子里,我不檢查我就沒有生病那架勢。 季天盈從數據庫里調出林鶴知的病案號:“好家伙,都五年了,你這幾年還好嗎?有沒有過突然暈眩?” 林鶴知搖搖頭。 “視覺有沒有改變呢?會覺得眼前突然明明暗暗嗎?” “沒有。” “方向感呢?你前庭這個位置其實——” “我身上沒有出現任何讓我懷疑頭部病灶惡化的現象,”林鶴知冷冷地打斷她,“什么都沒有。” 季天盈沉默片刻,雙手離開鍵盤,坐在椅子上轉了個身。她突然俯身,拉過林鶴知的右手,拇指輕輕撫過最新的一道疤痕:“但你又割了一道。” “你以前答應過我的,”季天盈溫柔而包容地看著她的病人,“不會再傷害自己了。” 林鶴知垂眸:“……” 他曾經和季天盈說過,自己小時候認知能力是在線的,他聽得懂話,也有學習能力,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張嘴就是不會說話。當時他看著哥哥離開,卻又說不出那么簡單的一句“哥哥不要走”,洶涌的情緒憋在小小的身體里卻沒有出口,后來一氣之下,他狠狠往自己掌心割了一刀。 隨著鮮血汩汩而出,劇烈的疼痛占據了整個大腦,電流竄過整條小臂,他是那樣切身地感受到了“疼痛”的感覺——淚水落下的瞬間,他莫名其妙就會說話了。 再后來,每當林鶴知覺得自己“應該”感受到某種情緒,卻無法感受到,或是表現出異于常人的“平靜”時,他總會忍不住給自己手上來那么一道。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人腦的“感受”之間存在某種共性,這種見血的痛苦,每次都能很好地刺激他,讓林鶴知感知到更多的情緒。 當然,林鶴知已經很久不干自己割自己這種傻事了。 最新的這一次…… 林鶴知輕輕打開了季天盈的手,遞過自己的醫保卡:“先開檢查單吧,我自己感覺它有什么變化。” 核磁共振從來不是什么讓人愉快的體驗。 眼前一片漆黑,在規律的隆隆聲里,林鶴知的注意力下意識地匯聚于右手,留疤的位置下仿佛有脈搏一跳一跳,隨著時間的延長,而變得愈發明晰。 最后一道疤,是在兩年前,因為段重明。 爆炸案后,特重度燒傷的段重明住進了icu,可沒穩定兩天,就因為重度吸入性損傷而出現了肺炎,沒多久,血氧掉得飛快,呼吸機已經不能幫助他保持血氧濃度了。這種情況下,想要挽救段重明的生命,只能上體外膜肺氧合(ecmo)搶救。 可是,當時的二院總共就只有兩臺ecmo,一臺正在使用,另外一臺還沒有上機,但已經有人提了——不久之前,院內一個身患白血病的五歲小女孩,因為化療而出現了嚴重的肺部感染,同樣發展到了呼吸衰竭,需要ecmo搶救。 一臺機器,兩條人命,救誰? 一干警員焦急地站在icu門口,危重癥醫學科主任很清楚,里面躺著的這位是因公受傷的人民警察,一時間也是左右為難。 本來這種事根本輪不到林鶴知插話,可在那個所有人都沉默的時刻,只有林鶴知面無表情地開了口:“應該先救小姑娘,段隊這種特重度燒傷上了ecmo解決呼吸問題,最后的存活率也只有10%到20%,而小姑娘的白血病是可以治愈的,挺過這場肺炎大概率可以活下來。” 段重明的妻子最快回過神來,她非常善解人意,沒有把這個壓力給到醫院這邊,顫顫巍巍地提出,我們主動放棄這臺ecmo,把救治機會留給更有可能活下去的小姑娘,如果可以,立刻聯系其它有救治條件的三甲醫院,把老段轉過去。 女人雙眼含著淚水:“如果老段可以自己替自己做決定,他一定不會和小姑娘去搶機器。” 在轉院的路上,段重明就去世了。 單瀮當時和段重明在同一個案子上,只是沒有參與兇手最后的拘捕。爆炸與接下來的大火導致了隊友一死五傷,單瀮情緒也有些不太穩定。他在醫院的走廊里再見林鶴知,直接一拳就飛了過來,扎扎實實砸在了對方的臉上。 林鶴知只覺得鼻腔里充滿了一股鐵銹味,是血流了下來。他有些茫然地看著單瀮:“你發什么瘋?” “你為什么能這么冷靜地說出那種話?”單瀮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把人按在了墻上,“你是什么冷血動物嗎林鶴知?” 很快,單瀮就被他的同事給按住了,但他依然死死盯著林鶴知,低吼道:“誰都可以說那種話但是你沒資格!” 事后醫院保安問林鶴知是否追究這件事,林鶴知淡淡地說不追究了。他當時還特冷靜得和單瀮說,如果你出事了,你一定希望你的醫生能像我這樣冷靜、迅速地做出正確判斷,而不是哭哭啼啼地拿感情用事。 單瀮冷笑,說真有你的,好醫生。 林鶴知的反射弧跑了整整一個晚上,才后知后覺地開始覺得窒息—— 單瀮說得沒錯。 他為什么這么冷靜? 冷靜得好像一個外人…… 明明在討論活生生的人,卻好像在分析一篇論文上的案例。 那可是段重明啊? 明明與他無親無故,卻因為一場事故,把失去父母、失去哥哥、獨身一人的自己當成半個兒子那樣關心的段重明啊? 段重明剛送到急診的時候,明明還認出了他,他還想和自己說話呢——段隊拿著已經燒黏連的手指在自己掌心反復比劃著一個“8”字——而林鶴知至今都不知道段重明想和自己說什么…… 林鶴知覺得,自己應該是很難過的。 那他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 大概是因為,當他第一眼見到段重明的時候——明明還沒有開始搶救,他心里就知道段重明是大概率活不下來的——但是那個小女孩,活下來且徹底治愈的可能性超過80%。她才五歲,她還能有一個完整的未來。 如果再來一次,林鶴知心想,自己可能還是會那么說。 所以,他為什么這么冷血,甚至就連聽到對方死訊的時候,就連半滴眼淚都沒有掉? 他又想到了福利院帶走林逍的時候,仿佛心里有一千個人在同時尖叫著“不要走”,但他卻說不出話來。那種腦子要從腦殼里擠出來的感覺讓林鶴知難受極了,沒忍住又給自己手上來了一刀,于是,他終于哭了出來。 淚水與痛苦,沖刷掉了一點良心上的歉疚。 好像又讓身體里的什么東西再次流動了起來。 大概是害怕看到單瀮他們的眼神,林鶴知最后沒有去參加段重明的葬禮。直到現在,他依然覺得自己沒法直視段夏胸口的警號。不過,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那個身患白血病的小姑娘,的確好好地活了下來。 當技師通知他掃描已經結束的時候,林鶴知睜開了雙眼。 影像學結果要半小時后才能查看,林鶴知沒有選擇等待,也不想再去找季天盈,回頭招呼洪老,決定把人先送回去。 老和尚見他來了,好一頓擠眉弄眼。 林鶴知不解地瞅著他:“你臉抽筋了?” 洪一看上去有些遺憾:“這么快就回來了呀。” 林鶴知:“?” 洪老和尚緊跟著又長嘆一口氣:“鶴知啊,過了這個年,你虛歲都要三十啦!” 林鶴知:“……” 洪一搖頭晃腦,說著還往自己胸前一頓比劃:“我看那女娃娃就長得好看嘛,你也老大不小了嘛!” 林鶴知板起臉:“師父,你能不能有一點當和尚的自覺?” “哎——回去喝杯白的,再吃一塊紅燒rou!” 林鶴知:“……” “皈依佛門吶,但始終還是活在這紅塵之中。” 當晚,林鶴知收到了季天盈發來的截圖:恭喜你,腫瘤沒有變大,好像還小了一點。 林鶴知心里莫名一安,回了一句:可能只是測量誤差,沒有任何統計學意義。 季天盈:我真的開始懷疑,你是不是出生就長了這么個東西,然后它長的這個位置,阻礙了你對情緒的感知與處理,所以你總是需要更強烈的刺激。特別是小時候,大腦整體還小、還沒發育好的時候,它對你的影響就格外大。 季天盈:現在開顱手術有機器人輔助,也算是越來越成熟了,如果完全沒有風險,你會考慮把它割掉嗎? 林鶴知:你這是抓不到小白鼠了? 季天盈:嘿嘿.jpg 林鶴知:你是不是寫不出論文了,剛好把我割前割后一對比,又是一篇ical journal 季天盈:我只是隨便問問嘛!如果割掉它,能夠解決你目前的所有問題,你會希望把它割掉嗎? 林鶴知看著手機屏幕,陷入沉默。 如果割掉,就可以做一個“正常人”嗎? 良久,林鶴知也沒有給出答案。 案五?小貔貅 節日期間,宮建宇帶著段夏來素齋蹭飯。 段夏從身后拎出一個巨大的箱子:“我還給你帶了禮物!” 林鶴知注意到那個藍白相間的恒溫箱,雖然扯掉了法醫組的單位貼膜,但平時應該是用來存放尸體樣本的。大過年送尸體拜年,大概是只有法醫能懂的“小情趣”,林鶴知頓時來了興趣:“你送我一個案子?” 段夏:“……”您這腦回路真是清奇。 “不,我送你一只可愛的小角蛙。”段夏打開箱子,里面是一盆土,以及一根溫度計,“不過它現在還在冬眠,開春再暖和點就會醒來啦!” 林鶴知:“……啥?” 這事要從幾個月前說起。 當時,段夏就只是夸了一句,林鶴知用的那個洗手液去尸味效果特別好,用完手上還香香的。第二天,林鶴知就給她送了一大瓶,看得宮建宇直眼紅,告訴小姑娘,這個“佛骨香”可是濟慈寺的老住持親自種的,林鶴知親自提取,每年產出就只有那么一點。平時,他求那么一小瓶林鶴知都要甩他臉子。 段夏總覺得,自己收了這么貴重的東西,得有點回禮。可是,她不太了解林鶴知,不知道對方的喜好,也不知道送男性同事什么比較合適。 所以,她小心翼翼地問了自家副隊長:“單隊,林法醫平時喜歡什么呀?” 單瀮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死人?” 段夏:“……” “有沒有別的呀?比如,喜歡的顏色,或者喜歡的小動物什么的?” 單瀮想了想,又說:“青蛙?” 段夏想起林鶴知出差隨身攜帶的青蛙帽子,頓覺自家隊長觀察得很有道理! 單瀮瞥了她一眼,突然嗤笑:“你要送他東西?” 段夏點了點頭。 “小姑娘,年紀輕輕為何如此想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