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偵:夜半鶴知 第2節
林鶴知打開死者口腔,觀察片刻,除了同款點狀出血外,并未發現其它異常的氣味與形態。他順著死者口腔牙齒,摸到下頜第三磨牙,確認:“成年了,二十歲左右。” “我們還做了基本的體表檢查。”段夏繼續說道,“死者身上沒有明顯的破損、瘀血或者說捆綁痕跡,也就右腳這邊,抓痕比較嚴重。報警的人說有看到老鼠,這應該是死后老鼠破壞的。也就是說,現在咱們基本可以確定,死者生前沒有經歷過什么暴力沖突,也沒有肢體受限,排除自然猝死的話,很有可能是中毒。” 林鶴知點點頭,表示認同她的觀點:“那首先懷疑什么中毒?” 這個段夏就答不上來了:“感,感覺有很多可能,回去跑一下全套毒理就知道了。” “全套毒理很貴的,”林鶴知笑得有些揶揄,“給你們宮主任省點錢吧。” 段夏:“……” “看這里。”林鶴知拿鑷子點了點死者右手小臂上兩處小破損,針孔狀創口已經爛了出來,附近有半徑為0.5-1厘米的淤青,與尸斑混在一起。隨后他又點了點左臂,鑷子尖頭從肘部順著橈骨往下指:“這一側也有,不排除生前某種皮膚破損,但大概率是針孔。” “針孔!”段夏“哎呀”了一聲,蹲下去仔細端詳了起來,忍不住喃喃,“你是說……吸|毒?!” 林鶴知點點頭:“我會優先考慮吸毒過量。不過,這個尸斑的顏色有點鮮艷,氰|化|物也最好第一時間排一下。” “對了,林老師,我給你看尸體剛發現時的樣子。”段夏借了相機開始往回調照片。 現場相片拍了不少,她翻了半天也沒翻到。 林鶴知的目光落在行李箱上:劣質皮具一角有明顯的抓痕,幾塊人造皮都掀了起來。這些抓痕在行李箱內部對應的位置,有一灘被腐敗氣體推出體外的腸容物。雖說現場已經被警方重新整理了,但這幾個信息點像拼圖一樣,在林鶴知腦中迅速排列重組,形成了完整畫面—— “尸體是蜷縮著的,右側向下,雙腳折疊起來,腳踝與臀部對應著拉鏈口。嚙齒動物聞到腐尸氣息,扒開拉鏈,鉆了進去,留下了腳踝處的傷痕。” 段夏眼里流露出一絲欽佩:“哎,沒錯,就是這樣!” 林鶴知的目光又落回尸體身上,閃過一絲疑惑。紅、紫、青漸變色尸斑集中于死者四肢、與整個身體背面,其中,臀部與肩胛區域有兩片沒有尸斑的空白區域,泛著一種詭異的、油亮的青白。 尸斑,是人死后血液在重力的作用下下沉,浸潤毛細血管導致的。因此,法醫可以通過尸斑的形狀,來預測死者在死亡數小時內的姿勢——而這具尸體的尸斑結構非常典型,她死亡時,一直處于平躺仰臥的狀態,臀與背上的空白區域,是由于仰臥壓迫而造成的。 尸斑需要近10個小時才固定,可是,尸僵會延續24到36個小時,在尸僵狀態下,兇手是無法讓尸體從平躺姿態變成蜷縮姿態的。 兇手如果要處理尸體的話,為何不第一時間,在尸僵發生之前,就把尸體塞進行李箱呢? “林老師?” “林老師您在聽嗎?” 段夏喊了他兩次,林鶴知才從自己的頭腦風暴中回過神來。 他轉頭看向段夏,語氣倒挺禮貌:“沒有。” 段夏:“……” “我,我是想問死亡時間。因為我發現,尸體上發育最好的一條蛆蟲只有0.643cm,根據現在的天氣情況,這條蛆蟲只發育了30個小時。”說著,她打開筆記本,翻到一頁給單林二人看,筆記上認認真真地手抄了一份用蛆蟲發育長度推斷死亡時間的表格,以及不同氣溫的計算系數。[1] 林鶴知迅速瞄了一眼筆記——女孩的字并不漂亮,但一筆一劃端正整齊——他根據氣溫選擇了公式參數,粗略地計算一下,的確是30小時。 “不可能只死了三十個小時。”單瀮有些不耐地打斷她,臉色冷冰冰的,“你看這尸綠,這靜脈網,這眼球舌頭凸的,腐敗時間最起碼有3-4天,三十小時不可能爛成這樣。” 段夏一縮脖子,小臉鼓成包子,顯然還有話說,但礙于上司的臉色不敢開口。林鶴知對她倒是很溫和:“別聽他的,還有什么想說的,就說吧。” 段夏咽了一口唾沫,嗓門更小了:“可是書上說,蛆蟲的發育時間,比——比目測的死亡時間更有價值。” 林鶴知看著她,又看了看單瀮,似乎覺得很好玩,于是決定煽風點火,語氣陰陽怪氣:“聽到了嗎?單隊長,要多讀書。” 段夏震驚:“……” 原以為這是什么體貼善良的前輩,這人竟然只是想挑撥離間!忒壞了! 單瀮對他無聊的嘲諷不為所動,語氣平靜地反問:“這很矛盾嗎?” “顯然,死亡時間在3-4天前。死者,根據其衣著推測,大概率在室內被害,那是一個沒有蒼蠅的環境。她死后被塞進行李箱——皮箱既然裝著尸體,兇手自然會把拉鏈拉好,蒼蠅依然飛不進去——而在拋尸一到兩天后,有野貓,或者老鼠什么的聞到氣味,撬開拉鏈,蒼蠅才有機會飛進去產卵,所以,你所謂的三十小時,只不過是皮箱被撬開的時間,而非死亡時間,或是拋尸時間——因此,毫無意義。”單瀮得出結論,“所以,我們應該重點關注3-4天前的監控,而不是三十小時之前。” “錯。” “拋尸時間——我是說拋尸時間而非死亡時間——不可能超過40個小時。”林鶴知伸手指向綠化帶一角,“看到那邊的水缸了嗎?” 在那面“此地禁止大小便”的墻下,堆著幾個廢棄的陶瓷腌菜壇子,水位大概有70%。 “我住這附近,前天縣里下了一整天暴雨,傍晚才停,綠江雨后暴漲,都已經漲過警戒線了。雖說這個行李箱的材質有一定的防水性——” 單瀮反駁:“皮箱隔層是濕的。” “不要打斷我說話。”林鶴知的嗓音不大,甚至還很禮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氣質。 單瀮臉色不太好看,但他深吸一口氣,到底還是閉了嘴。 段夏眼觀鼻,鼻觀心,低頭盯著尸體,心說好家伙,在局里誰敢這么和單隊說話?林老師,有點東西。 林鶴知這才繼續說道:“環境很潮,箱體自然是潮濕的——你看那邊壇子里的積水,再看這些紅包和艾草——只是有些潮濕,并沒有浸泡過水。不管死亡時間是什么時候,我認為這個行李箱是在大雨后才出現的,所以,我建議你優先調取前天傍晚六點到昨天早晨九點之間的攝像監控。” “那具體死亡時間呢?” “最起碼三天以上,其實——”林鶴知又看向那些相對鮮紅的尸斑,“還有一種可能性,這具尸體被冷藏過。蒼蠅卵在冷藏狀態下不會發育,也不會死亡,而當尸體溫度在30小時前恢復到了20c以上,蒼蠅卵才開始正常孵化。同時,因為冷藏,腐敗速度會遠遠快于正常速度。” 如果尸體真的被冷藏過,那真實死亡時間就更難推測了,少則數周,長則數月。再加上行李箱里沒有直接可以證明尸源身份的證件票據,單瀮隱隱感到這個案子十分棘手。 “冷藏這個事兒,你們什么時候能確定?” “解剖后。” 單瀮點點頭:“小夏,你們把尸體送去殯儀館。具體的死亡時間,死亡原因——有進展就通知我。” “好!” 隨后,單瀮調集手下力量,把任務一一分派了下去——調取附近所有攝像監控,聯系其他幾位把這里當“vip廁所”用的貨運司機,摸排附近居民保安,dna送檢,排查失蹤人口等等。 林鶴知蹲在尸體邊,仔細觀察著一條蛆蟲扭來扭去從尸體鼻孔里鉆了出來,雪白的、rou嘟嘟的身體向上弓起。他抬頭問:“這些蛆你們還要嗎?” 段夏搖頭:“最長那條我取樣了,已經千分尺拍照記錄了。” 林鶴知聞言,便順走幾個物證盒,小心翼翼地把那些蛆蟲收集了起來,還拿馬克筆標注了時間、以及蛆蟲所在的尸體部位。 段夏有些好奇:“林老師,這些蛆——除了判斷死亡時間外,還有什么用處嗎?” 林鶴知一聳肩:“白白胖胖,挺可愛的。” 段夏臉上的表情頓時五色紛呈。 林鶴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地抱起盒子:“你們又不給我發工資,送我幾條蟲子都舍不得?” 段夏連忙把頭搖成撥浪鼓:“不不不——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您隨便拿!想拿多少拿多少!” 不懂,但大受震撼。 將近中午的時候,警方完成基本的現場勘察,將尸體與行李箱抬上了警車。 “你們先去殯儀館吧。”林鶴知單手撐在車窗窗沿上,并沒有和段夏她們一起回去的意思,“我還有一些收尾工作。” 段夏不解:“什么收尾工作?” “我想去菜場買點豬rou,在現場測試一下——看看在這個環境里,蒼蠅的三齡蟲大概要幾個小時才長出來。” 段夏“哦”了一聲,有些懵懂地眨眨眼:“你是懷疑我那個公式不準?我在法醫學期刊上看到的,回頭可以把文章發給你。” “不,我不懷疑你的公式。” 其實,林鶴知自己也說不清楚,那種強烈的,想重復實驗的沖動從何而來,或許是因為不同環境、不同蠅種都會影響孵化時間,又或許,是因為他喜歡那種,把真相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的感覺。 “你們先走吧,”林鶴知拍了拍車門,“氫氰酸容易隨著尸體腐敗而分解,回去記得第一時間做普魯士藍氰根測試。” 隨著尸體被搬運,警戒線后邊一片洶涌的“咔嚓”聲,記者越來越多了,問題連珠炮似的一個又接一個。 “聽說死者是一名年輕女性?” “死者身份信息確定了嗎?警方到現在都發現了什么線索呢?” “請問這起案子,和兩年前的行李箱藏尸案是否有相似的地方?” “案件細節還在調查中,請耐心等待警方通告,不信謠,不傳謠——”當地民警無力地招呼著,“哎別拍了,不準拍——” 林鶴知沉默地看著她們,好像看到了一群嗅到了腐尸氣息的蒼蠅。 * 等林鶴知在拋尸地布置好蛆蟲實驗,他接到了一個來自段夏的電話:“林老師,氰根測試陰性,我們還用膀胱里殘余的尿液做了一個迅速的毒檢,目前來看,乙醇、常見毒品都是陰性,應該是沒有吸|毒……” 林鶴知無聲地挑起眉,心里騰起一絲莫名的惱火——好像本該分分鐘解決的數學題,解到一半,發現思路錯了的那種惱火。 “宮主任怎么說?” “宮老師已經把尸體解剖了,從——從尸體狀態上看——我們現在懷疑——呃——懷疑死者是被凍死的。” 林鶴知沉默片刻,跳上了一輛公共自行車:“不可能。我馬上到。” 他并不想見那些市局來的法醫。不過,比起社交的折磨,他更不能忍受一個懸而未決的死因。 由于當地轄區沒有專門的解剖室,解剖都在當地殯儀館進行。林鶴知從門口的鉤子上扯下一件白大褂,在一些人或是詫異、或是審視的目光下直接破門而入。 宮建宇五十出頭,雙鬢微白,但一雙眼睛炯炯有神,他從警三十年,經手的案子無數,是寧港市局最有聲望的法醫。老警察正在指導段夏整合法醫報告,聞聲轉頭,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鶴知,說很多次了,不敲門就進來,不禮貌哦。” 第2章 藏尸行李箱 林鶴知垂著眼,好像是不敢直視宮建宇的目光,他埋頭看向解剖臺,像是要把尸體與單獨拆解的內臟瞪出兩個窟窿來似的。 解剖工作都已經完成了。死者頭部沒有淤傷,但顱骨骨縫哆開,顱內大量積水、充血。 尸體內部腐爛程度,比外表看起來要嚴重很多——心血已經徹底空了,胰臟完全自溶,各個臟器大面積血紅蛋白浸染。心外膜下點狀出血,肺、肝、腎均有出血灶,整個腸道更甚,布滿暗紅色斑塊,胃黏膜糜爛,布滿斑狀出血,沿著血管彌漫開來。 林鶴知瞬間就明白了宮建宇關于“凍死”的判斷:“……維斯涅夫斯基斑。” 如果說,顱骨哆開、皮膚雞皮樣改變、廣泛性溶血,這些現象在尸體被冷藏后也會發生,那么維斯涅夫斯基斑則屬于“生前凍死”的最重要指標——血管受冷痙攣后導致的血液滲出,并誘發潰瘍。 “髂腰肌里也發現了點狀出血。當然,具體組織結構要拿回去切片染色才知道,但目前看,這些都符合凍死特征。”宮建宇看著林鶴知臉上孩子氣的表情,啞然失笑。 “宮老師,我有一個問題。書上不是說,凍死的人臉上都在‘笑’?”段夏抬起頭,“為什么她沒有笑呢?” “哭笑臉是因為寒冷,臉部肌rou生前痙攣收縮導致的,她臉都被腐敗氣體撐變形了,哪里還能再看到‘苦笑’?”宮建宇解釋道,“除了‘苦笑臉’,凍死的尸體還有一個奇怪的特征,那就是反常脫衣。這具尸體發現的時候,沒穿鞋,沒穿褲子,只剩下一條吊帶內衣,對不對?人快凍死的時候,中樞神經發生障礙,會讓人覺得自己其實很熱,有一部分人就會把衣褲都脫了——這個要注意與性犯罪現場進行甄別。” 段夏聞言,連忙點頭,又記起了筆記。 林鶴知繞著解剖桌沉默地轉了三圈,才緩緩開口:“最近基本不存在自然凍死的天氣環境,如果是凍死,大概率是冷庫,或者那種非常大的冷藏冰柜。根據尸斑可以判定,她死亡是仰臥狀態,那么可以排除大型冰箱,只能是冷庫。死者身上沒有凍傷的痕跡,大概率是低溫凍死——冷藏冰庫,而非冷凍冰庫——” “相比其它的死法,凍死需要時間,她身上沒有被強迫束縛的痕跡,沒有喝醉也沒有嗑藥,那她到底是怎么活生生凍死在冷庫里的?”林鶴知越分析越覺得奇怪,“她為什么會打扮成這樣出現在冷庫里?” 宮建宇準備送檢的肝、腎、腦切片單獨放進冷藏箱:“可能是用了某種神經麻醉型的藥品,做全套毒理吧,到時候死因就明確了。小夏,去幫我把送檢報告打印出來。” “好嘞!” 毒理檢測的項目越多,耗費的時間、經費自然也就越多。一般來說,法醫會根據尸體的一些表征,優先排查可能性最多的毒物,以節約資源、增加效率。可當猜測不準確的時候,也只能跑全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