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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熙攘攘見明月 第110節(jié)

    褚昉身形偉岸,姿儀瑰雋,當(dāng)?shù)闷稹靶蚊矔i麗”四字,陸鳶見他神色認(rèn)真翹首以待她的答案,遂笑著說:“君美甚!徐公不若君之美也?!?/br>
    像誘哄,像夸獎,也像真心。

    褚昉唇角翹了起來,似冷玉生輝,溫和明亮,好像心中某處難平的洼地終于被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填平了,心滿意足。

    他扣緊妻子的腰,說:“想去城中走走嗎,我陪你?!?/br>
    陸鳶笑了笑,點(diǎn)頭。

    褚昉這性子,不管受多大委屈,三言兩語總能哄了開心。

    ···

    晉陽城的坊市堪與長安相比,青石鋪的長街寬闊整潔,酒肆商鋪臨街而立,卻并不怎么熱鬧,很多商鋪都掛上了閉門歇業(yè)的牌子。

    褚昉一手屈放在腰前,任由妻子小手挽在他臂彎。

    大周民風(fēng)寬容,而晉陽自前朝以來就是胡俗漢風(fēng)交雜融匯之地,放眼長街上攜手同游的年輕夫婦,如他們這般親密的不在少數(shù)。

    陸鳶行的慢,走走停停,褚昉沒有絲毫不耐煩,始終縱容著她的節(jié)奏。

    陸鳶有時(shí)會抽出手翻看攤子上的小物件,放下東西后,手會下意識往溫暖的臂彎里伸,不管何時(shí)何地,褚昉總能保證她的手順順利利挽進(jìn)他臂彎。

    行至一處門面十分氣派但看上去有些陳舊的酒樓前,陸鳶停住腳步,惋惜地說:“你知道嗎,我八歲來這里的時(shí)候,這兒是晉陽城最豪華的酒樓,聽說先帝還慕名來吃過這里的登樓子餡餅,可是現(xiàn)在,閉門歇業(yè),不知道什么時(shí)候才能重現(xiàn)輝煌。”

    褚昉亦看了看門面上斑斑駁駁的污漬,像是被人長久扔臟東西留下的痕跡。

    陸鳶停留了片刻,繼續(xù)朝前走去,見到熟悉的鋪?zhàn)?,憶起幼時(shí)的事,就會跟褚昉說上幾句。

    語氣雖然平靜,仍是掩不住悵然。

    “我記得小時(shí)候和阿公來這里玩,街上人挨人,人擠人,他總要把我架在脖子上,我才能看清貨郎叫賣的玩意兒?!?/br>
    “我阿公生得高大,我坐在他脖子上,整個(gè)長街的人都沒我高?!标戻S笑彎了眼睛。

    褚昉看著妻子笑容,眉間亦是喜色,“想騎大馬了?”

    沒等陸鳶反應(yīng),他低下頭湊近她耳畔,輕聲說:“晚上給你騎?!?/br>
    知他話中深意,陸鳶登時(shí)紅了臉,要抽回放在他臂彎的手,卻被他夾緊了不放。

    怕她羞惱,褚昉及時(shí)轉(zhuǎn)移話題,“阿鳶,會好的,關(guān)掉的酒樓會重開,西去的商胡會重新載著千奇百怪的貨物回到這里,大周的盛世不會就這樣一蹶不振?!?/br>
    陸鳶的臉還紅著,不防他突然一本正經(jīng)說了這些,看著他眼睛愣住。

    他是皇朝宰輔,他正在做的事,就是將傾倒的盛世扶持起來,他要做這盛世重現(xiàn)的奠基人。

    他的話自然可信。

    “敢問褚相,這一日,還需多久?”陸鳶歪頭看他,似笑非笑。

    褚昉做出認(rèn)真考量的樣子,沉吟一刻后,手掌橫放比在陸鳶腰下一點(diǎn),說:“咱們女兒長這么高的時(shí)候?!?/br>
    夫妻二人正說話,忽覺眼前閃過一道人影,褚昉腰間玉帶猛地一沉,低頭看,蹀躞帶上系著的福囊不見了。

    夫妻二人立時(shí)反應(yīng)過來方才跑過去的是個(gè)毛賊,約是把那圓鼓鼓的福囊當(dāng)成錢袋子了。

    褚昉拔腿欲追,跑出兩步卻停了下來,回頭去看陸鳶。

    他們今日出來沒有帶近隨,他若去追毛賊,留下陸鳶一個(gè)人,不安全。

    “站??!”

    陸鳶不知褚昉發(fā)什么愣,但見他停下,無暇多想,離弦之箭一般,掠過褚昉,朝那毛賊逃跑的方向追去。

    褚昉瞇了下眼睛,撩起袍子一角掖進(jìn)腰帶里,腳下如乘風(fēng),很快追上了妻子腳步。

    街上行人并不擁擠,那毛賊很容易鎖定,褚昉追著他拐了兩個(gè)巷子后,在僻靜之處猛然發(fā)力,幾個(gè)大跨步過去直接一腳落在毛賊后背,將人踹趴在地。

    褚昉一腳踩著毛賊,俯身奪下福囊系回腰帶上,細(xì)看他相貌,才發(fā)現(xiàn)是個(gè)生著絡(luò)腮胡子的胡人。

    鷹鉤鼻子,眼窩深陷,眼珠微微發(fā)褐色。

    褚昉見陸鳶走近,默默收回腳,放那毛賊站了起來。

    陸鳶看見他相貌時(shí)也怔了下,面色卻緩和不少,待要詢問他做賊的緣由,忽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團(tuán)團(tuán)圍了過來。

    二十余個(gè)人高馬大的胡人手持長刀圍堵在巷子兩側(cè),將褚昉夫婦圍在了中間。

    褚昉挺身將妻子護(hù)在身后,目光銳利,掃過眾胡人。

    他們不似商人,應(yīng)是訓(xùn)練有素的胡奴一類。方才偷他福囊的人應(yīng)是故意將他引來此處窄巷。

    “你們做甚?”

    這群人看上去窮兇極惡,手上有兵器,像是尋仇來的,褚昉打量他們的時(shí)候勘查了周圍地形,思索脫身之計(jì)。

    “褚昉,你也有害怕的時(shí)候!”

    層層圍堵的胡奴身后傳來一個(gè)居高臨下的聲音,褚昉對這聲音有些印象,之前去孫府尹家中赴宴,他曾引薦長子孫洛給他認(rèn)識。

    現(xiàn)在孫府尹候?qū)?,他的家眷本不能隨意離開孫府,但孫洛愛喝花酒,常常夜不歸宿,這次反倒逃過一劫,沒被控制起來。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孫府尹雖然落難,但在晉陽府經(jīng)營日久,根基尚在,孫洛要想查得父親獲罪的原因并不難,等父親罪名落定,他這一生也就完了,就算僥幸逃出晉陽城,從此也只能隱姓埋名,見不得光的過一輩子。

    而他以為,這一切都拜褚昉所賜,他不能好過,毀他一生的人也別想好過!

    雜胡之亂鎮(zhèn)壓后,一批胡人向北奔逃,逃回舊部,一批胡人被剿殺,還有一批淪為私奴,孫洛就悄悄養(yǎng)了一批胡奴。

    孫洛看向褚昉身后,陸鳶被完完全全擋住,孫洛什么都看不清楚,但知是褚昉妻子,故意輕佻地說:“聽說褚夫人生的閉月羞花,難怪褚相藏的這么緊。”

    又指著褚昉對一眾胡奴說:“你們誰殺了那個(gè)男人,他身后的女人,就是誰的。”

    孫洛見識過褚昉虛與委蛇的本事,知他jian詐狡猾不足為謀,沒指望再從他身上撈什么好處,一門心思只想要他性命。

    胡奴一擁而上。

    褚昉赤手空拳奪下兩把長刀,一把自用,一把交給陸鳶,對她說:“別怕?!?/br>
    陸鳶眨了眨眼,握緊長刀,點(diǎn)點(diǎn)頭,重重說:“我不怕?!?/br>
    有褚昉在,她不用害怕。

    褚昉始終沒有離開陸鳶身側(cè),他的長刀上已經(jīng)血流成河,陸鳶手中的刀干干凈凈,一滴血也未沾染。

    那些胡奴還沒近陸鳶的身就被褚昉解決了。

    陸鳶身后是墻,前面是褚昉,他像一面銅墻鐵壁,擋下了所有刀光劍影,她看見他胳膊上被人砍了一刀,他回砍過去,一刀斃命,他傷口在流血,月白的袍子已經(jīng)血跡斑斑,刺目驚心,可他卻像不知道疼似的,揮刀的手沒有半分遲滯,穩(wěn)健的雙腿亦未因傷痛而退縮戰(zhàn)栗。

    他怎么可能不痛?陸鳶明明看見他衣衫破裂處、一片殷紅之中皮rou都翻了出來。

    可是他不能倒下,無暇呼痛,他的妻子只有他可以依靠,他不能讓她陷入危險(xiǎn)之中。

    敵眾我寡,勢力懸殊,可他愣是憑一人之力解決了所有危險(xiǎn)。

    巷子里充斥著nongnong的血腥味,硬實(shí)的黃土路面上大片大片的殷紅,方才還人高馬大的胡奴此刻橫七豎八躺在地上,有的還剩了一口氣,痛苦的呻·吟著,有的連頭顱都不見了,慘烈不輸戰(zhàn)場。

    孫洛目瞪口呆,他哪里見過這樣的場面,愣了會兒,竟扶著墻嘔吐起來。

    一把長刀飛來,從頸后直貫孫洛咽喉,把人釘在了墻上。

    褚昉環(huán)視地面上躺著的胡奴,確定沒人可以再站起來威脅到妻子,才回頭去看陸鳶,一下愣住了。

    她眼眶紅紅的,淚痕之上又有淚珠滾落,顯是哭了許久,他方才只顧著盯近前的胡奴,竟沒注意到她的情緒。

    如此慘烈的情形,她大約是嚇住了。

    “沒事了,我們走?!?/br>
    褚昉溫溫地說,想去牽妻子的手,看見自己手上的血,退回來用袍子擦了擦,待干凈了才握住陸鳶手,踢開擋路的尸體,領(lǐng)著她出了巷子。

    陸鳶左手被褚昉牽著,右手還握著刀,將出巷子,褚昉停下來,小心翼翼握去她右手,試探地接過長刀,“沒事了,這個(gè)叫人瞧見不好,扔在這里吧?”

    陸鳶點(diǎn)頭,松開手,看著他說:“你低一些。”

    她聲音還帶著微微的哭腔,聽來如水般柔軟。

    褚昉什么也沒問,微微低下頭。

    陸鳶抬手擦去他臉上濺著的血點(diǎn)子。

    兩人離的很近,呼吸可聞,褚昉看見又一滴淚自她眼中滾落下來,毫不猶豫地,他的唇貼了上去。

    似在潔凈的雪中嘗到了鹽的味道。

    “阿鳶,對不起。”

    她何曾哭過,何曾哭成這樣過?可是這次把她嚇住了。

    “不要道歉?!彼麩o須道歉,他做得很好,沒有錯(cuò)處。

    褚昉怕她再留下去看著那血腥的場面更難受,沒有多說,加快腳步出巷。

    “你慢些?!标戻S挽住了他手臂,小心避開他傷口。

    他胳膊上、腿上和肩上都有傷口,他逞強(qiáng)不說痛,陸鳶沒有多問,只是走得慢些,好叫他傷口少些負(fù)擔(dān)。

    褚昉看著她發(fā)紅的眼眶、風(fēng)干的淚痕,感受著她雖然微弱卻想要給他支撐的力道,心頭忽然柳暗花明。

    她是在心疼他,心疼地哭了?

    她的眼淚不是被嚇的,是為他而流?

    “阿鳶”,他駐足,捧過她臉,指肚上的繭子輕輕碰觸著她淚痕,“是因?yàn)槲颐???/br>
    陸鳶吸了吸鼻子,哭腔雖淡了些,仍未完全散去,“不然呢,難道還是為那些殺你的人嗎?”

    褚昉的面龐似驟然披上了一層驕陽的光輝,明亮熱烈得張牙舞爪。

    誰說他的妻子沒有為他紅過眼眶?誰說他的妻子沒有為他流過淚?他就知道,來日方長,他總有一日會等到的。

    ···

    回到官驛,褚昉把遇刺一事交待給長銳,要他去向官府報(bào)案,就說孫府尹之子謀殺朝廷要員,已被反殺。

    因著褚昉的傷勢,陸鳶的行程暫時(shí)耽擱下來。

    “你還去么?”褚昉問道。

    陸鳶柔聲說:“等你好些了我再走?!?/br>
    褚昉沒想到會是這個(gè)答案,本以為她會果決地說不走的。

    他面色平靜,心中盤算了一會兒,十分通情達(dá)理地說:“我這些都是外傷,養(yǎng)幾日就好了,你不用顧慮我,還是早去早回,康表哥不是還在等著你嗎?”

    聽來很是真心,一點(diǎn)都不像以退為進(jì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