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老即是我
王庭的內宮是斐吉從未涉及的區域,高聳的米白色圓柱間布滿青藹的草叢,而身穿亞麻裙裝的女仆正垂首站在道路兩旁等待著。 她們身后有許多頂高的刺槐,它有時被視作荷魯斯神的象征,所以王庭中栽種許多。斐吉略緊張地眨了眨眼睛,繼續抬步往里走。 刺槐雪白花瓣連串地垂作一團倒墜在翠色的葉片間,有些半羞半遮掩地露出不問世事的純潔。而他日思夜想的女郎正站在樹干旁的秋千上,雙腿彎曲著輕輕晃蕩,像只輕盈的靈鳥,頭頂垂下的烏黑似水滑布料的頭發,與風糾纏。 青年心神一動。 鬼使神差下竟一直未停下步子,甚至已經走至你身后輕輕伸手握住了秋千的雙繩,但可惜還沒來得及出勁助力。 你已適時偏身。 斐吉未言。 規規矩矩跪下行禮。 “不是說知道我的身份后,將軍也不會在意嗎,怎么現在又是這副樣子?”你從秋千上輕輕跳下來,緩步走到斐吉身旁才站定問。 “王后陛下,臣之前” “臣之前是” 斐吉雙目下掩,支支吾吾地開口。 “不必解釋。有真心的人我從來都是欣賞的,現在也并沒有怪罪的意思,不論我在埃及是何種身份,于我來說都是身外之物。” 你搖搖頭。 毫不在意地往旁邊的鷹形石雕上挨坐著說話。 “我在這里的朋友很少,但我想在我心里與將軍你應該算是朋友,當然如果將軍介于身份,已不想再用朋友相交我也是理解的。” “我,我沒有這個意思。” 斐吉棱角分明的臉頰上浮出絲不好意思。 他摸摸后腦。 “是我有眼無珠,先是冒犯了王后陛下您,還,還不自量力想同法老陛下求娶您但我之前那番話是真心的,我” “我信你的。” 你沖他笑了笑。 “今日叫你來就是怕你因為昨天的事情而心有芥蒂。” 斐吉穩住神色開口道: “之前我擔心陛下會懲治您,畢竟偏妃出的公主在王庭地位太低,若是偷跑出宮肯定難逃責罰,如今知道您是王后陛下” “陛下那樣疼愛您,您在王庭中便不會如我想象中那么辛苦,這次自然也不會有危險。” “我,我是替您開心的。” 話畢。 青年小麥色肌膚上忽然浮起酡紅色,黑曜石般亮亮的眸子里仿佛蕩著粼粼水波,他連著張了好幾下口,卻自知無言,又垂下頭去。 你坐著伸手拍拍他的肩。 淡淡地笑而不言。 “埃及歷來以男人為尊,戰爭這件事更是崇拜力量的天然來源,就算我全力支持您,您真的跟著去了,一路上恐怕也會遭遇到各種” 斐吉擰眉,語氣有些急切。 “輕視與懷疑。” 他面色略暗了些。 你專注地盯著他,面色認真回復道: “你們都說埃及最高統治者是法老王,那么按照埃及的習俗,我既然已與法老在拉神面前結合,從此以后” “我即是法老,法老即是我。” “他們發誓效忠于王庭,效忠于法老,遠征路上若是有人膽敢違抗的話,我也自然會有殺一儆百的決心。” “王后陛下在想什么?” 女官舒正用雙手替你整理胸膛上的玉髓串珠項鏈,見你眼望別處,神色略空洞,便溫和地開口打斷你的遐思。 你回神。 抬眉看了她一眼。 “沒事,請繼續吧。” 有來自舊貴族子孫與軍隊總管雙重身份的斐吉的鼎力支持,使得你隨伊塞斯一同去遠征的事真正變成了事實。 對于埃及人來說。 重大事宜前的祭祀自然是必不可少的。 這也是你與女官舒的第二次見面。她依舊一身蛇皮裙,假發被分成兩束,用黃金環錮成底部為弧形的樣子規矩地垂在雙肩,發根有紅色香薰粉末涂過的痕跡。 “請跟我來。” 女官舒拿起一盞像是銅制茶杯狀的油燈,暖光照得她的臉頰明明滅滅,彎月般的雙眉下是沉靜如水潭的眼瞳。 她一只手虛虛護著晃動的焰。 這是王庭內修建的專供于王室的神廟,只能由王庭的最高祭司女官領帶進去,其被視為神明在人間的使者,也是神明與王室溝通的橋梁。 而供奉著至高神明拉的內室,是由一條長長石壁的通道進入,如果非說像什么的話,倒是有些類似于現世的溶洞。 只不過較之其干燥,規整很多。 “這是?” 你借著前面的火光,才看清兩旁仿佛高聳沒入頭頂黑暗的石壁上竟然全是手繪雕刻的復雜壁畫,一幕幕交接連環,如同在沉默地講述著什么。 女官舒沒有回頭。 聲音卻又在看不見盡頭的通道中低低地回應。 “從前神明之爭的事。” 壁畫上有兩人高的豺狼賽特畫像,正手拿武器與對面劍拔弩張的鷹頭荷魯斯對峙著,而兩位神明中間則是一只金色的手掌。 明明激烈的沖突就這樣被中間的手掌而分開,它像是一種平和的阻止平定又像是一種冷靜的裁決審判。 “噢,是賽特與荷魯斯的故事?” 你當然聽過這個在后世也算耳熟能詳的故事,沙漠與戰爭之神賽特同自己的哥哥富饒與舊王權之神奧西里斯兄弟反目成仇。 賽特殘忍弒兄后曾短暫取代哥哥成為王權之神,直到奧西里斯的妻子伊西斯將丈夫破碎的尸體從尼羅河慢慢拼湊出來生下了兒子荷魯斯。 未來也正是這位新興天空之神打敗了自己的叔叔,坐上王位成為了王權的新神。 通道中的香薰氣更重了。 女官舒走在前面,曼妙的瘦高身影被濃白的香霧繚得十分模糊,看不真切,只有金鞋踩在地板上的噠噠聲依舊如常。 “賽特與荷魯斯同時請求最高神裁決到底誰能坐上王位統治人間,他們倆都是實力相當的對手。” “賽特認為拉在夜間游歷陰間時,是自己在他身旁護衛,他英勇地與攻擊拉神的邪惡之蛇阿匹卜戰斗,并殺死了他,保護拉的王船度過陰間。” “賽特當時風頭正盛,荷魯斯只是初生牛犢,但拉最后的決定卻是讓荷魯斯取代了賽特。” 女官舒的聲音忽遠忽近,手中跳動的火焰油燈在香霧中如同蒙了層迷紗,有種獨屬于夢境的氣氛。 她說的沒錯。 壁畫象征審判的高臺上,化作河馬的賽特被荷魯斯踩在雙足之下,而眾神則簇擁新王權神的誕生。奧西里斯自冥府中重生,伸出手指欲要懲治賽特,荷魯斯也舉起長矛朝其刺來! 然而下一幕的壁畫中。 泛著金光的拉卻出手救下賽特。他在眾神眼前顯出本體,未發一言地靜靜指向旁邊。你被身上沉重首飾壓得喘不過氣,只得扶著壁畫抬步移動。 旁邊是一副人站在獅身人面像背上的場景。 獅身人面一邊有國王的頭一邊有荷魯斯的頭,這倒是很常見,一般表達國王與荷魯斯的關系,但奇怪是站在獅身背上的人同樣有兩個頭。 一個是荷魯斯,另一個竟然是賽特。 “哈?” 你不解。 真是些古古怪怪,不知所云的壁畫。 “怎么了?” 女官舒轉回身,站在nongnong香霧之中舉著油燈停步詢問。你看不清她的樣子,本想快步行去與她匯合,奈何自己身上佩戴的王冠與飾品又沉重得幾乎舉步維艱。 “你走得太快,我有些跟不上。” 你不好意思道。 女官舒保持著這個姿勢半晌未動,壁畫投射的陰影幾乎遮住她全部面容表情,但你卻感覺到她的兩道目光正透過層層迭迭的香薰濃霧凝視著你。 “我以為對您來說,這個應該很容易理解才對。” 女官舒的聲音沉沉的。 “什么?” 你抬步想走過去。 腳步卻仿佛黏在地上動彈不得。 “與大多數人想的不同,當一個人向拉祈禱,身為拉不會直接滿足對方的愿望,當一個人遇到困境的時候,拉也只會幫助他擁有實現這個愿望的能力,或者為他提供解決困境的場合途徑。” 舒全身上下幾乎僵硬,只有嘴唇依舊在咬合吐詞,詭異的場面讓她看上去像個提線木偶。 “王權之爭從來就沒有結束。” “當然,有很多人以為結束了,以為賽特已經永久地失敗,但他們錯了,他一直潛伏著,等待著。” “賽特會想盡辦法破壞被荷魯斯保護的法老神性,當一位統治者不再從里到外接近神明時,他的王座與王權都將受到威脅!”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不解地朝女官舒喊道。 “不,你應該比其他人更加明白的,這是你被選中的原因,他選中你,但我也選中你。” “宇宙之間都不會有輸贏。” “穩定與動亂,才是保持平衡的本能,只有相輔相成,對立統一,才能防止缺任何而失全部。” “這也是拉的想法。” 話畢。 舒突然一改平靜神色,一邊笑著,一邊猛地將手中的油燈向旁邊的壁畫用力砸去,只聽哐當的巨大響動,撲天的火焰瞬間順著石壁上飛濺的油猛烈地燃燒起來。 你著實被此情此景一嚇! 下意識驚恐轉頭。 卻見旁邊燃燒的火焰如同被賦予生命般漸漸匯成一個圓圈,中心處恰是方才那副你認為十分古怪的壁畫。 而那副壁畫中站立的人脖頸上的荷魯斯與賽特的頭顱不知何時已經變作一團黑白相間的黑洞樣物體,兩種色彩交匯融合同時又分開獨立,就好像,好像 “” “王后陛下?” 一聲溫和的女聲忽然喚回你的神智。 你不禁猛打了個激靈。 抬眼看去,女官舒微微彎身站在你面前,手上依舊端著一盞油燈,跳動的火焰仍被她仔細護在手心。而你們倆也還站在方才的通道中間。 一切如常。 “剛才你剛才這壁畫上” 你有些語無倫次。 “王后陛下是不是不習慣這祭祀的香薰?剛才看您站在香薰霧氣中一動不動好像被迷了神,現在恢復了嗎?” 女官舒的臉上找不出破綻。 你匆忙朝兩邊的壁畫看去——壁畫上已經恢復成普通的拉神相關傳說,沒有什么獅身人面像,也沒有什么賽特與荷魯斯。 “真是出現了幻覺?” 你喃喃道。 “王后陛下,隨我進來吧。” 這次的通道竟然幾步便就走完,還沒等你反應過來,女官舒已經站在祭祀拉神的內室邊緣等待著你,語氣溫和如常。 你跨步進去。 大約十步走完的正方形狹小空間中采訪著小臂高的拉神雕像,雕像上纏繞了許多花環,頭頂也有紅色的祭祀香料粉末。 供奉桌正前方是一類似于蒲團的墊子 菲拉嘰嘰喳喳地替你脫去王冠與禮服。她朝你埋怨遠征不能跟著去的無趣。然而你卻還沉浸在方才祭祀的詭異氣氛中,甚至開口打斷菲拉的絮絮叨叨,問道: “所以,拉是支持荷魯斯的嗎?” “什么?” 菲拉愣了愣。 “王權之爭,你覺得拉作為最高神是支持荷魯斯的嗎?”你盯著對方固執問。 “天哪,您竟然在問這個?您竟然對這個傳說感興趣不過我也不知道,神明的心思是我們所不能猜到的。” 菲拉將你的王冠放在旁邊。 抬抬眉毛。 “不過” “不是有句話叫,讓他成為我的兒子有古壁畫記載拉對眾神說出了這句話后就將爭奪王位失敗的賽特留在了自己身邊嗎,這難道不是一種支持?” “不,不對,我感覺這樣說也不對。” 你語氣復雜。 “您這樣說我也不知道了,反正想來我這種凡人只是神手里的砝碼,亦或是下棋玩樂的棋子,窺探神的想法對我的命運也無濟于事” 菲拉聳聳肩隨意開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