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變 第335節
因為她發現,每一次,早哥兒都會吸鼻子。 早哥兒能夠聞出每個人的氣味。 明卉忽然想起,早哥兒還是很小的時候,有一次,她扮成花生,來不及卸妝去抱早哥兒,早哥兒沒有拒絕,那時她沒有在意,以為這是母子天性。 可現在想來,早哥兒應是靠著氣味認出她的。 可惜早哥兒還太小,不會表達自己的感覺,明卉也只能靠猜測。 第618章 一個名字 此時的霍譽,已褪去一身清貴,胡子拉碴的,皮膚被曬成古銅色,干裂的嘴唇泛起一層白堿,破爛成布條的衣裳蓋不住身上那一處處傷口,他躺在甲板上,猶如一尾開始腐爛的魚。 一個五短身材的黑瘦漢子走過來,朝他踢了一腳:“死了?” 可是下一刻,黑瘦漢子便嚇得后退兩步,因為那個他以為已經死了的人正在看著他,那雙眼睛亮得嚇人。 “娘的,回光返照吧,嚇了老子一跳!”黑瘦漢子又踢了一腳,罵罵咧咧地走了。 太陽出來了,氣溫漸漸升高,溫熱的海風夾雜著魚腥和血腥,令人作嘔。 霍譽的神志漸漸模糊,他努力睜著眼睛,想要將這浩瀚無垠的藍天全部收入眼里。 “那小子還活著?”船艙里,黝黑的中年人沉聲問道。 “還沒死,不過看著也差不多了,這小子倒是個硬骨頭,都傷成這樣了,連個求字都不說。”黑瘦漢子笑道,露出一口黃牙。 “嗯,一個人一條船獨挑黑蛟幫,骨頭不硬做不到,賞他一碗水喝。”中年人說道。 黑瘦漢子倒了一碗淡水端到甲板上:“小子,算你有福氣,這是十一爺賞你的,慢點喝,別嗆著啊。” 黑瘦漢子把那碗水朝著霍譽的嘴巴倒了下去,求生的本能讓霍譽下意識的張開干裂的雙唇,水澆到他的臉上、傷口上,只有一小部分喝進了他的嘴里。 黑瘦漢子像貓逗老鼠似的戲耍著他,一碗水倒完,漢子又朝他踢了一腳:“小子,如果真有福氣,那就別死,挺過今天,你小子就熬出頭來了。” 黑瘦漢子說完,轉身便走,走出幾步,忽然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謝……謝……” 黑瘦漢子怔了怔,罵道:“賊坯子,嘴巴還挺甜,記著這碗水是十一爺賞你的。” 船艙內,十一爺的身邊多了一一個妖嬈的女子:“十一爺,您應該不會看上那個楞頭青了吧?” “楞頭青,你說她是楞頭青?”十一爺笑看著女子。 “就他一個人,也敢得罪整個黑蛟幫,不是楞頭青還能是啥?”女子媚笑著坐到十一爺的腿上。 十一爺伸手在她的臉蛋上擰了一把:“媚兒,你就不能長點腦子,怎么越發的蠢了?” 媚兒嘟起紅艷艷的小嘴嗔道:“十一爺,人家只要會服侍您就行了,要腦子干嘛?” 十一爺笑著搖搖頭,他喜歡這樣的女子,簡單純粹,笨得可愛。 “那小子有腦子,也有膽子,他想引起我的注意,既怕我看不上他,又怕我不敢用它,所以他就去挑了黑蛟幫,他用整個黑蛟幫做投名狀,也把自己逼上了絕路,這世上除了十一爺我,還有誰敢要他?” 媚兒用帕子掩著嘴笑了:“奴的十一爺,就是這世上最了不起的男人。” 十一爺哈哈大笑,忽然捏住她的下巴,將她的臉抬了起來:“你和呂遷那老家伙在一起時,是不是也這樣討好他?” 媚兒被他捏疼了,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十一爺這才松開他,一雙鷹目惡狠狠的看著她,似乎那一刻就要將她吃掉。 媚兒如同一條柔軟的蛇,攀住十一爺的脖子:“他呀,修的那什么道法,說是要守住什么元陽,只讓人家給他跳舞,他卻在一旁打坐,真真的,不知道是不是個真男人,媚兒聽說那宮里頭的男人除了皇帝老爺以外,其他人身上都少了二兩rou,就是不知道呂遷身上那二兩rou還在不在?” 十一爺一怔,隨即又哈哈大笑,在媚兒纖腰的軟rou上擰了一把,媚兒嬌吟出聲,十一爺更加興奮,一旁的香爐里輕煙徐徐,船艙里,一片旖旎春光。 也不知過了多久,十一爺從酣睡中醒來,看一眼身邊軟成一灘水的媚兒,心中滿是得意。 這個女人是他頗費了一番心思,才從呂遷身邊弄來的,據說這是呂遷的心頭rou,而他就是喜歡剜掉呂遷的心頭rou。 “黑皮。”十一爺高聲喊道。 名叫黑皮的黑瘦漢子應聲而入,一雙賊眼偷瞄著榻上衣衫不整的媚兒,看他那副沒出息的樣子,十一爺沒好氣的說道:“等上了岸,你想找什么樣的都行,媚兒,除了我誰也不能碰。” “是是是,打死小的也不敢。”黑皮嬉皮笑臉。 “外面那小子怎么樣了?”十一爺問道。 “活過來了,您的一碗圣水算是把那小子救活了。”黑皮說道。 “把那小子送到島上去,告訴阿藥婆,這小子是我要的人,讓她治的時候用心些。”十一爺說到。 黑皮心里酸溜溜的,那小子只剩下半條命了,卻被十一爺看上了,也不知道上輩子積了什么陰德。 黑皮心里雖然不高興,但十一爺的命令對他而言便是圣旨,他從大船上解下一條小舢板,把霍譽扔到舢板上,自己也跳上去,向著遠處的島子劃去。 黑皮把霍譽拋下來時,使出了全身的力氣,以至于霍譽摔到舢板上,便暈過去了,等他醒來時,他感受到身下的異樣,良久,他反應過來,這里是久違的陸地。 他掙扎著想要坐起身來,可是身上的傷太多,他連坐起來的力氣也沒有了。 一個溫柔的聲音說到:“別動你傷的太重了,除了這些皮外傷,還斷了兩根肋骨,還有你腿上的傷,差一點就砍斷腳筋了,好在腳筋沒有斷,我這里的藥不全,腳筋斷了我也沒辦法。” 霍譽的腦袋嗡的一聲,那聲音后來又說了什么,他全都沒有聽清。 他掙扎著想要轉動自己的頭,可這時才發現他的脖子居然被用木板固定住了,同樣動彈不得。 “阿……藥……婆……” 短短三個字,幾乎用盡了霍譽全身的力量,這是當年他從小魚口中聽到的名字,幾年來,無數個深夜午夜夢回時,他都會一遍一遍,在心中默念著這個名字。 然而直到今天,這個名字才第一次從他的口中說出來。 第619章 記憶的那道門 “咦,你知道我是阿藥婆呀?黑皮告訴你的?”那個溫柔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離霍譽又近了一些。 霍譽迫切的想要看到她的樣子,他努力睜大眼睛:“我……渴……” “稍等,你渴過頭了,不能立刻就喝水,剛才你昏迷時我給你潤過喉嚨了,你等一下啊,水馬上就燒好。”阿藥婆笑著說道。 “好……”霍譽不急了,他已經等了二十年,再多等片刻又何妨? 他雖然受了重傷,但眼睛和耳朵都還很好用,他豎起耳朵傾聽著周圍的聲音,海浪拍擊著礁石,低飛的海鷗發出一兩聲鳴叫,火焰炙烤著木材柴發出滋滋的聲音。 霍譽忽然發現,他竟然從這本應惡劣的環境中感受到了溫暖和心安。 他默然不語,用心用耳傾聽著這個世界。 良久,阿藥婆的聲音再次響起:“好了好了,水燒好了,我加了藥材在里面。” 這時霍譽看到了一只粗瓷大碗,端著碗的那只手同樣粗糙,而那只手的主人,正在小心翼翼的把湯勺里的水吹涼,送到霍譽嘴邊:“我知道你嘴唇疼,別著急,用舌頭舔,哎,這樣就對了,就是這樣,來,再喝一勺。” 霍譽的眼睛模糊了,人的記憶真是一件神奇的東西,你以為有些東西已經忘記了,早已封存在時光中,可是忽然有一天,一個人,一個動作,一句話,一勺水,就會為你打開記憶的大門,那塵封已久的過往便如滔滔海水,奔涌而出,一發而不可收拾。 他想起來了,小時候他不喜歡所有的湯湯水水,無論是粥還是湯,他全都不喜歡喝,每當這個時候母親便會像現在一樣,一勺一勺喂到他的嘴里,他淘氣,緊抿著嘴唇說什么不肯張嘴,母親便說:那就伸出舌頭,用舌頭舔一舔,就像小花貓一樣。 每當這時,他都會學著小花貓伸出小舌頭,輕舔一下,然后夸張的阿嗚一口,把母親勺子里的湯水全都喝掉。 霍譽的嘴唇裂開一道道口子,但是他仍然像小時候那樣張大了嘴巴,啊嗚一口,喝光了勺子里的湯水。 他感覺到拿著勺子的那只手顫抖了一下,當啷一聲,瓷勺掉到地上,碎成兩截。 下一刻霍譽終于看到了那張臉,那張夢縈魂牽的臉,那張早已面目全非的臉。 那張臉上布滿傷痕,霍譽聽小魚說過,阿藥婆用貝殼劃傷了自己的臉,又憑著一手醫術,保護了自己,沒有成為那些人的玩物。 可是知道是一回事,親眼看到又是另外一回事。看到這張傷痕累累的臉,霍譽心如刀割。 他來得太晚,知道得也太晚了。 他想開口叫娘,忽然,他聽到有腳步聲由遠即近,霍譽張開嘴巴,啊啊的叫了兩聲。 接著他便聽到了黑皮的聲音:“狗屁的硬骨頭,這么一點傷就疼得鬼哭狼嚎,十一爺怎么就看上你了呢。” 阿藥婆有些不滿,嗔道:“黑皮,上次你腿斷了,我給你接骨的時候,你喊的聲音比他還要大,把海鷗們嚇到了,一個月沒到這邊來。” 黑皮有些不好意思,摸摸自己的腦袋:“阿藥婆,我那是斷了腿,你看他,就是些皮外傷而已,就像個娘們似的,又喊又叫。” 阿藥婆瞪他一眼,指著一旁的砂鍋:“那是我剛煮的,加了藥草能夠祛濕,你去喝一碗。” “嘿嘿,好嘞,多謝阿藥婆,你缺啥藥材只管告訴我,改天我再上岸,給你帶回來。”黑皮笑著說道。 “好啊,回頭我給你寫下來你帶上,等上岸的時候記得給我采辦,用了多少錢只管和胡子管事說,讓他拿錢給你,可不許硬搶白拿的啊,賣藥的也不容易,也是要生活的。” “知道了,知道了,阿藥婆,難怪都說你就是爛好心。” “我如果不是爛好心,你的腿誰給你接上?”阿藥婆沒好氣的說道,即使這樣她的聲音依然很溫柔。 黑皮干笑兩聲,舀了一碗去濕的湯水,咕嚕嚕喝了下去。 喝完湯水,他用衣袖抹抹嘴,對阿藥婆說道:“十一爺說了,把這小子先放在你這里,讓你好好給他治,這是十一爺看上的人,我過幾天再來接他。” “幾天不行,他這一身傷少說也要二十天。”阿藥婆說道。 “那么多天怎么可能?我斷腿也沒用這么久。” “胡說,你上次躺了兩個月。” 黑皮干笑兩聲:“行行行,那就二十天,二十天后我來接他。” 黑皮話音未落已經跳上小舢舨,自顧自地劃著舢板離去。 霍譽躺在曬得溫熱的石頭上,再次掙扎著想要坐起來。阿藥婆按住了他:“小伙子,別怪我說實話啊,你不是這海里的人,黑皮他們能受的苦,你受不住,你如果再不聽勸,你這副身子骨可就支撐不住了,老了以后有你受罪的。” 霍譽安靜的聽著阿藥婆的嘮叨,卻還在分神留意周邊的動靜,終于聽不到有人來了,他這才輕聲說道:“保……住……” 阿藥婆又是一驚,她忽然想起剛剛這個人做出的那個令她失態的動作,當時被黑皮打亂了她的思緒,可是這一刻,她再次驚訝的看著面前的青年。 “你剛才在說什么?” “保住。”霍譽重復。 “你再說一遍。” “保住,我是保住,霍保住。” 四周忽然寂靜下來,霍譽的角度看不到阿藥婆的表情,他既害怕又著急,焦急的問道:“娘,娘你怎么了?你怎么不說話?”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小時候你去王嬸家里摘石榴,他家兒子阿牛舍不得讓你摘,踢了你一腳,你做了什么?” 霍譽微笑,思緒飄到了很遠很遠:“……我咬了他,在他臉上咬了一口,王嬸領著他到家里告狀,外公給阿牛治傷,在他臉上涂了藥膏子,那藥膏子是黃色的,于是我就大喊,說阿牛臉上抹了屎,被您追著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