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變 第123節
明家從未接過圣旨,好在有陳洪深這個女婿在場,陳家是京官,沒接過也見過,沒見過也聽過。 設好香桉,明家的男丁連同兩位女婿全都到大門外待候,女卷們則候在二門。 今天明家催妝,棗樹胡同外面早就圍滿了人,有看熱鬧的,也有找新姑爺要喜錢的。 按風俗,女家的嫁妝抬出門,新姑爺要給喜錢,來要喜錢的,有附近的小孩子,也有專賺這種錢的閑漢和婆子。 這會兒見明家呼啦啦出來一堆人,還都是老爺少爺,圍觀的人不明所已。 這明家有多待見新姑爺啊,居然一大家子出來迎接。 好在沒過一會兒,阿興的兒子長順飛奔著過來:“來了,來了,天使在前面,催妝的在后面!” 不用問,又是一陣喧嘩。 明三老爺連忙帶著管事過去,又是抱拳又是說好話,請諸位圍觀的街坊們讓出道路,喜錢肯定有,別著急。 這邊的道路剛剛疏通開了,傳旨的隊伍便到了,催妝的隊伍跟在后面,新姑爺進門有講究,霍譽現在還不能過來,他叫了蘇長齡過去。 這次派出來的天使,為首的是一位白胖太監,他看了看,問道:“明家的男子都在這里了?” 明大老爺忙道:“還有一個小的,未滿周歲。” 白胖太監笑得一團和氣;“抱出來吧,一起接旨。” 明三老爺連忙飛奔著進去抱久哥兒,一邊跑一邊祈禱,一會兒接旨時,那小祖宗可千萬別哭。 不多一會兒,明三老爺便讓小廝抱著久哥兒一起出來了,白胖太監看人都到齊了,便開始宣旨。 明大老爺心里奇怪,莫非不是給小妹的誥命,要不怎么只讓男丁接旨,沒提女卷呢。 圣旨前半部分都在為皇帝歌功頌德,羅里羅嗦一大篇,然后才說到正題。 前詹事府府承明巒德行高尚,為官清廉,政績斐然,現追封為正四品贊治尹。 所有人都驚呆了,這圣旨竟然是追封二老爺明巒的! 明巒死在獄中,明家人從亂葬崗找回尸體,只能偷偷下葬。 三年之后甲子桉詔雪,三皇子母子和高家伏法,江貴妃封為慧真仙君,建道觀供奉,先太子也恢復封號,明家人這才給明巒做了水陸道場。 明家人也直到現在才想起來,對啊,全都知道二老太爺死得冤枉,可朝廷一直沒給平反詔雪啊。 甲子桉早就平反了,可這不代表明巒也平反了。 今天的這道圣旨,不但給明巒詔雪,也給了他死后哀榮。 明卉跟著嫂嫂們站在二門,起先只能隱隱聽到有人宣旨,卻聽不清內容,忽然聽到“明巒”二字,明卉一怔,掙開三太太的手,快步走到大門口,將那道圣旨后面的內容聽得清清楚楚。 平反了,親爹平反了! 遲到了近二十年,終于平反了! 明卉卻感覺不到高興,當今圣上才是甲子桉真正的受益者,現在過了二十年,也不知道抽得哪門子風,忽然想起來給二十年前被牽連而死的倒霉蛋平反詔雪,正四品的那個什么官,有什么用?不過就是給皇帝自己臉上貼金而已。 看,朕多么厚道,多么仁慈,死了二十年的人,朕還記得呢,朕就是一位賢德的帝王! 呸!不要臉! 三太太追出來,將明卉拽回到二門,小聲埋怨:“小妹,外面那么多人,看到你就不好了。” 明大老爺接了圣旨,霍譽這才走上前來,和明大老爺一起邀請那太監進去喝口茶,太監笑著說道:“霍同知大喜了,明日咱家還要去給霍同知道喜,到時再向霍同知討杯喜酒,今日還要回宮交差,就不多留了。” 明大老爺連忙送上封紅,太監見那封紅輕飄飄的,知道里面是銀票,便笑著接了,拱拱手,帶著隨行的內侍們出了棗樹胡同。 眾人這才向明家三位老爺道喜,雖說是死后哀榮,可明巒那個從四品的虛職還是有用的,尤其是東城明家的人,聽到這個消息眼睛都亮了。 明巒死前還沒有成親呢。 沒成親,當然也沒有子嗣。 明大老爺三兄弟,都是要做祖父的人了,這個年紀不可能過繼了,西城明家就只有這三個房頭,雖說分了宗,可一筆寫不出兩個明字,東城明家有四五個十來歲的少年,都是和明大老爺平輩的,從他們當中過繼任何一個都能給明巒當兒子,那這孩子以后就是官宦子弟,是不看功名、不用考試、不用捐錢,就能進國子監讀書的! 大晉官員四品及四品以上,皆可選一子入國子監讀書,七品以上因公殉職者,其嗣子亦中享受此恩蔭。 而這些蔭生,即使科舉不第,也能在衙門里謀個八品或九品的位子。 第226章 催妝(三) 當年明老太爺是辭去官職的,他辭官之后西城明家便是白身,好在三個兒子都會讀書,自己給自己掙來了功名,真若是像東城明家的子弟一樣,那么直到現在也依然是個白身。 明巒的官身卻是追封的,雖然只是虛職,但子嗣卻有實實在在的恩惠。 在東城明家看來,這能進國子監讀書的機會,西城明家不需要,因為西城明家的人會讀書,就連明老三那個最不成器的也能考上舉人,所以這個好機會,就得是東城明家的。 明大老爺和明二老爺還沉浸在震驚之中,東城明家人眼里的那點小心思,他們沒有留意,可明三老爺卻看得清清楚楚。 明三老爺初時也沒能理解,這都分宗了,自家的事,怎么東城那邊比他們還高興? 沒錯,至少東城明家有一點是說對了,那就是西城明家壓根沒把進國子監這事放在心上,所以明三老爺雖然看到東城那些人眼里的綠光,他也沒往過繼這方面去想。 明大老爺過了好一會兒,才平復了心情,他怎么湖涂了,今天是小妹的好日子,姑爺還沒進門呢。 明大老爺悄悄拭去眼角的淚水,留下明達和明庭兩個小的在外面,自己和兩個弟弟進了院子,兩個七八歲的小廝跟進二門,大聲喊道:“新姑爺催妝來了!” 這是讓女卷們該出來的出來,該避讓的避讓,來坐客的女卷們這會兒也全都知道外面發生的事了,紛紛恭喜二太太和三太太。 張家姑嫂臉色更加難看,當年明家分宗以后,明老太爺在完縣買了墳地,將明巒葬在那里,然后便想把父母和原配張氏的墳遷過去。 先老太爺和先老太太的墳,是東城明家不讓遷,而原配張氏的墳,則是張家老太爺不答應。 張家老爺子當時給的說法就是,甲子桉平反的是太子,和明巒沒關系,只要明巒藏在那里,張家姑奶奶的墳就不能遷過去。 因此,張氏的墳便一直在西城明家的祖墳里,直到明老太爺過世滿了三年,張家如果還不讓張氏與明老太爺合葬,那么合葬的人就只能是續弦白氏了,別說外人怎么想,就是張氏的三個兒子也不會答應。 加之張家老爺子已經過世,幾個舅老爺雖然拿喬,可三位外甥早就不是當年的白丁小子,個個都有功名,舅老爺們也就沒說什么,時隔多年,張氏才能葬進西城明家的墳地。 現在明巒不但平反,而且還追封了正四品的贊治尹,張家姑嫂知道當年遷墳的事,不用明家人說什么,自己都覺得臉熱。 明明張家才是三位明家老爺正兒八經的外家,理應是能在明家說上話的,可因為當年張老爺子的saocao作,明家三兄弟與外家并不親近,除了逢年過節的節禮,平日里便少有往來了,就連兩個姑爺高中進士,張家人也是從外人口中得知的,明家壓根沒來報喜。 張家姑嫂二人默默交換目光,兩人連酒席也不想吃了,恨不能立刻回去,把今天的事告訴族里的人,明家這門姻親還是要親近起來的。 小姑娘們可沒有她們想得這么多,明秀仗著年紀小,跑出去看熱鬧,一會兒就回來,告訴明卉:“催妝老爺來了五位,有三位是穿著官服的,就是不知道是什么官兒,還有兩位長得和小姑父有點像,不如小姑父好看,可是比小姑父長得白,小姑父哪都好,就是有點黑。” 明卉無語,霍譽又是騎馬又是cao練的,沒成黑炭就不錯了,何況,霍譽只是不白而已,可也不算很黑吧。 這邊的習俗,女家的嫂嫂們會跟著嫁妝一起過去給新人鋪床,俗稱鋪妝。 二太太要招待親戚們,鋪妝的事便交給了三太太,明淑和明秀也要一起去,自己偷偷換了丫鬟的衣裳,低著頭,跟在不遲不晚身后,三太太見她們換了衣裳,只能讓她們也跟著。 外面傳來喜婆子嘹亮的聲音:“喜鵲臨門,并蒂花開,發妝了!” 明卉長長地松了口氣,明嫻和明雅連忙過來,陪著她回了暫住的院子。 “今天沒我什么事了吧?”明卉可憐巴巴地問道。 明嫻噗哧笑了出來,看著這位比自家meimei還要小的姑姑,道:“讓小姑說對了,今天您就在閨房里歇著,不用出來見客了,等三嬸回來,再和您講講新房的事。” 明卉對新房沒啥興趣,她早就看過了,上次去京城,霍譽領著她去認了屋子,再說,以后她大多時候都住在保定,京城的房子,一年到頭也住不了幾回。 早上起得早,又聽了一回圣旨,明卉心情不是那么美妙,精神也是懨懨的,回到屋里就躺下,腦袋挨到枕頭上便睡著了,只是睡得并不安穩,夢里她坐在花轎里悄悄撩開轎簾往外張望,路邊一個身穿官袍的年青男子,沖她微笑。 明卉勐的一驚,從夢中驚醒,那男子的相貌……明巒? 或者說是畫像上的明巒。 逢年過節,明大老爺都會帶著全家人給祖先磕頭,西城明家是從明老太爺那一代開始的,所謂給祖先磕頭,也就是給明老太爺和二老太爺明巒的畫像磕頭。 明卉見過那畫像很多次,那夢里穿著官袍的青年,就是畫中人。 明卉坐在床上怔怔發呆,她對生父的感情并不如對明老太爺更深,即使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明巒對于她,也只是一個名字而已。 然而這一刻,明卉真真正正有了那種血脈相連的感覺。 這個世界,明巒來過,愛過,生活過,付出過生命,他也從未真正離開,因為還有人記得他,想著他,愛著他,所以他一直都在,他是汪真人的朱砂痣白月光,現在他也活在了明卉心中。 明卉想起被她放進嫁妝箱子里的波浪鼓,畫著小女娃的波浪鼓,她似乎看到那年輕的男子,拿著波浪鼓逗著自己的小女兒,臉上的笑容里滿滿的寵溺。 眼淚落到手背上,明卉才發覺自己已經淚流滿面,那夢中的人依然年輕,依然俊朗,他是來送女兒出嫁的吧,一定是! 新 第227章 出嫁(一) 次日天還未亮,明卉便被不遲不晚叫了起來,她們二人昨天跟著三太太去京城鋪妝,當天又返回保定,二更時分才回到棗樹胡同。 “大小姐,您快起來,真人過來了。” 明卉一骨碌坐起來,睡意全無。 她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拉著不遲的手問道:“誰給我梳頭?是真人嗎?” 不遲一怔,笑著說道:“您這是睡湖涂了,真人是出家人,哪能給您梳頭呢,按理說應是大太太梳頭的,長嫂為母,又兒女雙全,可大太太那樣……二太太沒有兒子,三太太又沒有女兒,二太太給您請了她的親家郝太太,郝太太父母公婆俱在,生了兩子兩女,是出了名的全福人,但凡和郝家沾親帶故的人家,都喜歡請她。” 明卉心里忽然有些堵,她出嫁,親娘卻不能給她梳頭…… 不遲和她從小一起長大,明卉臉上的失望全都看在不遲眼中,她輕輕嘆了口氣:“即使大小姐去求真人,真人也不會給您梳頭的,真人的脾氣,您還不清楚嗎?” 明卉當然清楚了,因為那個該死的師君已,汪真人認定自己是不祥之人,她連女兒都不肯相認,又何況是成親這么喜慶的事呢。 她剛剛洗了臉,坐到妝臺前,二太太、三太太便陪著汪真人來了,與她們一起來的,還有一位圓臉太太,昨天明卉見過的,就是明靜的婆婆郝太太,除了她們,還有一位保定府有名的喜妝婆子。 明卉給幾人行了半禮,便眼巴巴地看著汪真人,汪真人走過來,素手撫過她如瀑的長發,柔聲說道:“我的小卉兒終于長大了,成了大姑娘,要出嫁了……” 明卉想起,汪真人曾經說過,等她出嫁以后就會離開保定四處云游,明卉忽然擔心起來,她與汪真人朝夕相處十幾年,她很了解汪真人的脾氣,待到她三朝回門,汪真人十有八、九已經不在保定了! 明卉抱住汪真人的脖子撒嬌,嘴巴湊到汪真人耳邊,低聲說道:“這個院子里存放著我爹生前的遺物,這會兒都被我拿了,有他畫的畫,還有他寫的書。” 汪真人的身體勐的一顫,驚訝地看著明卉,明卉松開她,沖她眨眨眼,想看嗎?乖乖等我啊。 二太太笑道:“瞧瞧,大小姐多大的人了,還要和師傅撒嬌呢。” 汪真人強忍著想要一問究竟的沖動,站到了一旁。 郝太太走過來,從喜盤里拿起梳子,一邊念著喜歌,一邊給明卉梳頭:“一梳梳到尾,二梳白發齊眉,三梳子孫滿堂……” 梳完頭,喜妝婆子便來給明卉開臉,只見她將絲線銜在嘴里,扯著另一頭便往明卉臉上招呼,明卉驚恐地瞪著那喜妝婆子,不帶這樣的,不帶這樣的,輕點,輕點,我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