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上海灘 第10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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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世雄的目光已經能結成冰,“那怎么就來了上海?” “這不日本突然就投降了嘛。國民黨的大部隊一時也調不到上海,為了先把上海占住,就讓周佛海一派先穩住局勢,又趕緊讓離上海最近的在浙江的忠義救國軍趕過來。結果這幫貨一來,可算是見了花花世界了,哪顧得上什么維持秩序?只知道瘋搶,丟人現眼的玩意兒。” 一想起來何逑當時為了霸占金蟾大舞臺給金家扣的罪名,金蘭石就恨不得老天快些收了那雜碎,“這何逑真不是個東西,張嘴就來,直接給人戴黑帽子,為了達成目的,把人誣陷成什么的都有。他手底下的人也有樣學樣,沒一個好的。” 一聽這話,秦世雄冷笑了一聲,“這還真是隨了他爹。” 當年的向致之,正是被何興下套,最后殞命于楓林橋監獄。 “我們家要不叫我托了人,真得被他扒層皮,搞不好連金蟾大舞臺,都得跟他姓何了。” 一直安靜坐在一邊的秦定邦,在一聽到何家時,就已經瞇起了眼睛,而當聽到這個為非作歹的何逑,竟然是殺父仇人的兒子時,放在身邊的手,便立刻攥成了拳。 池沐芳感受到了兒子的異樣,什么都沒說,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直到那攥緊的拳頭,慢慢松開,她才又收回手,繼續聽這些久別的老友,聊著那些或近或遠的事。 第117章 “大哥,我心里不痛快。” 上海已經不知多少年,都沒有過過雙十節了。 抗戰勝利后的一個雙十節,國民政府下令大辦,連放三天假史實。。所以整個上海全都被節日的氣氛籠罩著,滿大街張燈結彩,人們紛紛走出家門,歡慶勝利終于來了。 國民黨劫收的那些腌臜事秦定邦知道得多了,外面的熱鬧氣氛,反倒不那么打動他。公司的員工,除了幾個要緊的在值班,其余的都讓他給放回了家里。但是最近有幾批要往北邊運的貨還挺急,他一早便來了公司,跟葉乘云商量相關事宜。 這幾天,秦宅的老小,都去了靜隱寺,尤其秦世雄,要在那里多呆幾天。 抗戰一勝利,秦世雄就給老家發了電報,但到現在都沒收到回信。雖說仗剛打完,但全國上下仍是一片亂,收不到回音,也是情有可原。 只是秦世雄心下難安,有時會忍不住念叨,說不定什么時候,他二弟就又不告而來搞突然襲擊呢。可一連幾個月過去了,都沒盼來秦渡的身影。這種不安暗暗滋長,導致秦世雄最近總是吃不好睡不好,所以便聽了池沐芳的,去靜隱寺里禮禮佛,靜靜心。 于是,這個雙十節,秦定邦也不用回秦宅了。 都商量妥當之后,葉承云動身去安排要經他手的事。秦定邦也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看了幾眼賬目后,就打算回家陪梁琇和兒子了。 剛合上賬本,門就被輕輕敲開,“三少爺,有位先生說是你的同學。” 秦定邦一眼便看見了張直身后的卞中涵。但是他并不意外,早就知道這個小老弟遲早會自己找來,于是笑著起身相迎,“放假休息?” “嗯,三天假。”卞中涵今天一身便裝。 張直見確實是三少爺認識的人,便輕輕關上門退了出去。 “怎么沒出去熱鬧熱鬧?”秦定邦給卞中涵拎了椅子。 “太鬧了,想安靜安靜。我在上海沒處去,也沒什么認識的人,就想著過來看看大哥在不在,沒想到真碰到大哥了。”說著,卞中涵便上前把手里的兩條煙放到了秦定邦的桌子上。 秦定邦正打開柜門取茶葉,看了眼桌上的煙,“你現在抽煙?” “嗯,這兩條給大哥,我那有的是好煙。”一邊說著,一邊又從兜里掏出一盒,先遞了一根給秦定邦,“大哥嘗嘗。” 秦定邦笑著搖了搖頭,“早先抽,現在不抽了,戒了。” 卞中涵手一下子頓住,有點尷尬,“我記得大哥你上學時是抽煙的……我還專門挑了最好的送給你。” “小老弟專門給我送的,我當然得留著,一看就是好東西。只是你嫂子聞不得煙味兒,所以我給戒了。” “哎呀,大哥,我這都有……嫂子了。什么時候的事兒啊?”卞中涵一臉驚喜。 “有幾年了,連兒子都生了。”秦定邦轉身去泡茶。 卞中涵記得在學校時秦定邦的煙癮就很重,這年頭真沒見著幾個能為了女人去戒煙的。這得是感情很深,才會把煙戒得這么徹底吧。 秦定邦看著卞中涵把那條煙又塞回了煙盒揣進兜里,一板一眼的樣子和當年求學的那個小少年如出一轍,不管現在看起來多成熟,都能讓秦定邦回想起當初稚氣的樣子,他不覺心下有些感慨,笑著問道,“怎么樣?你有沒有好消息?” 卞中涵頓時整張臉都褶了起來,“我能有什么好消息?現在成天干的凈是些糟心的活,總跟那些日本鬼子、日本僑民打交道,還得想著怎么把他們伺候好,怎么把他們安全送回日本。” “你把活干好,老蔣會給你記功吧?” “我只是個副職,替大長官干活的,名聲和功勞都是大長官的,出力才會找到我們這些人。”卞中涵無奈笑了笑。 秦定邦聽得皺了一下眉,轉移話題道,“我剛才其實是問你,你也不小了,什么時候娶親?” 卞中涵愣了一下,隨即搖了搖頭,神情突然落寞了起來。 當初在學校時,秦定邦帶著卞中涵,總感覺就像在穆家嶺時,向長楊帶著小向長松似的,所以時不時地就會像哥哥逗他一樣,去逗這個極聰慧的小男孩。 秦定邦打趣道:“當年你可跟我說,你在老家有個青梅竹馬的芷meimei,是天底下最最美麗、最最善良可愛的小meimei,你們住得不遠,自小一起長大,你想她想的都掉金豆子,還說你念完書肯定回去就和她成親。你忘了?” 卞中涵仿佛沒料到這個話題,像是在想如何回答才好,眼睛盯著地面瞅了一會兒才道,“和她……成不了親了。” “怎么,人家沒等你,嫁人了?”秦定邦繼續逗他。 “她一直都在等我,而且……差一點就等到我了。” “那怎么……”秦定邦不解。 “被日本人禍害了……她有兩個哥哥在外面抗日。日本人過去之后,有漢jian帶路指認,他們一家全都跟著慘死。”卞中涵語氣還算平靜,眼睛也仍在盯著地面,“我畢業了回去找她時,才知道的。” 秦定邦一時語窒,頓時生出了深深的自責,他是如何也沒想到這小老弟竟會經歷這樣的遭遇,“對不住,我沒想到……” “大哥不用跟我說這些……人死不能復生,這么多年了,我習慣一個人了。”卞中涵抬起頭,像在安慰秦定邦,又像在開解自己。 秦定邦心里突然很難受,但他實在不擅寬慰之詞,于是走到卞中涵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過害他們的那個漢jian,已經化成了灰,揚了。”卞中涵眼里有了寒氣,“那是我殺的第一個人。” 秦定邦微微愣了愣,卻沒言語。 這個當初手無縛雞之力的小男生,竟然手里也有了人命。但是秦定邦又非常理解他,如果自己處在他的位置上,也許會爆發出更瘋狂的能量。 卞中涵朝窗戶的方向望去,眼神卻不知注視著何方,“大哥,我今天來找你,其實是心里不痛快。” “你說。” 卞中涵靜默了片刻,并沒有接著往下說。 外面喧鬧的慶祝聲從窗縫灌進了屋子,沒帶進來半分歡樂,反而讓人覺得更躁郁。 秦定邦似乎也明白了卞中涵心里為什么不痛快。 這個境況放到誰身上,又會痛快呢?最愛的小姑娘慘死在日本人的屠刀之下,而自己肩上的任務,卻是要確保那幫劊子手的安危福祉。 卞中涵扭頭看了看屋子墻上的世界地圖,“如果不是在這個位置,我可能真會端一把沖鋒槍,沖到戰俘營,掃光所有的子彈。” 秦定邦走到桌邊倒了杯茶遞過去,卞中涵接過了茶杯,慢慢道,“但是現在不行,我是一個軍人,我要服從上峰的命令,上峰讓我執行寬宏大量的政策,我就得精心把這幫畜生伺候好。” “就說在那些戰俘營里,多少戰俘,對了,現在不讓叫‘戰俘’了,怕惹出兵變,要叫‘徒手官兵’史實。。有多少始終覺得要不是美國那兩顆原子彈,日本就不會投降,充其量退回日本本土,仗也要接著打;多少在私底下叫囂著要卷土重來,報仇雪恥;有的還幻想著日本將來能像德國一樣,一戰之后不到二十年就恢復了,就能再次稱霸亞洲。” “還有那些僑民,我是最直接和他們接觸的,凈是些日本本土活不下去、最下三濫的玩意兒。到了這邊,搖身一變就成了高等皇民,隨意欺壓我們中國人。而且他們說自己是日本僑民,聽起來就像是普通老百姓似的,但哪有他們那樣的老百姓?其實就是沒穿軍裝的日本兵,時刻做著那些日軍的眼線幫兇,壞事一點都沒少干。” “這樣的一幫人,現在敗了,成天吃的住的用的,反倒都是頂好的。我這次來到了上海,看這上海街頭的饑民也不少呀。結果成堆的米油都給了戰俘營里邊的畜牲,自己的國民卻餓死在街頭。政府說是寬宏大量,我看,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秦定邦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情況,“他們待遇有那么好?” 卞中涵點了點頭,“比大哥想象的,還夸張。”根據《益世報》記載,當時天津市日俘待遇遠超國民,“所食者為稻米、牛rou、大蝦、芝麻油等,炊事所用燃料為整料木材及煤油,以如此貴重物資供彼昔日曾殘殺我同胞之敵寇,尚為世界各國所罕見”。此種現象北平、上海等地都有出現。說完,他端著茶杯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到了那張世界地圖的前面,靜靜看了有一陣子。 “你看日本這國土,窄窄的一道弧線一樣,向東是無邊無際的太平洋。向西就是中國和蘇聯這兩個龐然大物。蘇聯國強它動不了,而且都是凍土也不豐饒,中國這大片的膏腴之地,就成了它最垂涎的肥rou。” 秦定邦倚回桌子,雙手交叉抱在胸前,默默地注視著卞中涵。 “大哥你記得不?咱的大學班里,有幾個日本人。” “記得。” “快畢業時,其中有一個借著酒勁跟我說,說我們中國人是無法理解他們那些生活在一線島嶼之上的日本人,對我們這么巨大寬廣的國土,有著多么深厚的向往。那種向往是深深植入骨髓的sao動,會隨著饑荒、地震、海嘯,隨著一切讓他們感覺領土逼仄、危機迫近的事件,而點燃爆發。” “后來,我讀了吉田松陰明治維新的精神領袖及理論奠基者。寫的東西,真是大受震撼,這得多早就開始惦記咱們啊。他說,日本應該‘乘間墾蝦夷蝦夷,北海道古稱。,收琉球,取朝鮮,拉滿洲,臨印度,以張進取之勢,以固退守之基。’還說要‘收滿洲逼俄國,并朝鮮窺清國,取南洋襲印度,宜擇三者之中易為者而先為之。’呵,你看我都背下來了。這是甲午戰爭之前四十年,他在《幽囚錄》里寫下的想法。早在那時,以什么步驟瓜分咱們、怎么殖民亞洲就已經想好了……一代代的日本人,就是在這樣的精神毒藥里泡大的。” 卞中涵扭頭看了眼秦定邦,“別說,他的學生伊藤博文、山縣有朋,還有那些徒子徒孫,還真就按照他說的,一步一步給實踐了。后來他們賭贏了甲午戰爭,又賭贏了九一八,之后膽子越來越壯,胃口越來越大,摧枯拉朽一般,按照他的設想,席卷了整個亞洲。” 卞中涵又轉回頭看著這世界地圖,長久的沉默之后,才接著道,“大哥,賊心不死的日本人,太多太多了,遠遠沒有得到應有的清算,沒有付出應有的代價。他們還被押在我們手里的時候,為了活命,變得像小白兔一樣乖順無害。只要一登上回去的船,立馬就伸出了尖牙利爪,露出了本來面目。有的人甚至一上船,就喊‘我們會回來的’。” 秦定邦并不太清楚僑俘遣返的細節,聽到卞中涵的話,也是非常震驚,“既然鬼子都已經摁在那兒了,連槍都繳了,按理說一抓一個準,為什么不清算?” “政府忙著接收,不算僑民,光鬼子的兵就有上百萬,哪有那個功夫去做清算?還不如趕緊給送走了清靜。而且美國人來了,美國又怎么能容忍日本的勢力繼續留在中國?自然是要打掃干凈中國境內所有的日本力量,它好一家獨大。哪怕只有美國這一個外力在施壓,政府都要加快腳步,何況委員長還有自己的打算,共產黨一直是他的心腹大患,他得趕快倒出手來好對付共產黨。” 聽了這些分析,秦定邦突然想起了剛看的消息,“我看報上說,國共兩方正在重慶談判,呼吁阻止內戰。” “那個談判……”卞中涵抿了一下嘴唇,朝秦定邦意味不明地嘆了口氣,卻并沒有再接這話,而是又繼續看著地圖,喃喃道,“那些沒被清算的禍害逃回了日本,這個狼子野心的國家,就永遠也不會絕了對我們的心思。” 說完這話,兩人心情都沉重起來,俱是良久無言。 窗外又傳來一浪街上歡慶的鑼鼓,卞中涵像被這聲音喚醒,連忙從懷里掏出懷表,打開看了時間,一愣,隨后趕緊把手里的茶都喝光,杯子放回桌子。 “跟大哥絮絮叨叨說了這么些,心里舒服多了。不耽誤大哥回去陪嫂子和侄子了,我這就走了。” “你還有別的事?” “沒有,回招待所。” 秦定邦走到卞中涵身邊,拍了拍他的胳膊,“沒別的事就跟我吃飯,秦家菜。” 卞中涵本就不是奔著一頓飯來的,也不想添麻煩,“今天這日子,外面所有館子全都爆滿了。” “你忘了秦家菜是誰開的了?能缺你一個吃飯的地方?”說著,秦定邦走到桌旁拿起電話撥回了家里,讓梁琇中午別等他,先吃,別湊活,他有應酬,下午回家給她帶好吃的。 掛了電話后,他就帶著卞中涵一起去了秦家菜。 于是這個中午,卞中涵終于吃到了當年想了不知多久的秦家菜,也跟秦定邦說了很多這些年間他身上發生的事情。 而經過這個上午和中午的接觸,秦定邦可以判斷,這個長大了的卞中涵,不管身上發生過多大的變化,底色,依然還是當年的那個小老弟。 不能不說,秦定邦還是有幾分欣慰的。 臨分開時,卞中涵專門給秦定邦留下了地址和電話。這斷了多年聯系的兩個人,終于在上海,再次建立起了關聯。 第118章 紹興路,甘棠? 過了雙十節這最鬧的幾天,梁琇專門去了一趟惠英家,給惠英帶了些東西,順便看看天旺和天壽兩個孩子。 天旺現在已經什么話都會說了,沒事就滿地跑。天壽則還是躺在mama懷里的胖小子,除了吃奶就是睡覺,倒是不鬧人,省心得很。雖然天壽只比小熊大幾個月,但足月出生的孩子,看著就是能壯出不少來。小家伙一見梁琇過去,就開心地手舞足蹈,也不知是真認出了琇琇姨,還是單純就是個愛笑的樂天娃娃。 盧元山現在成了警察局的警長,外邊亂遭事越來越多,他也跟著不得消停,經常沒法著家。所以家里的事,都是惠英在cao持。梁琇能過來看她,和她聊聊天,惠英自然是非常樂意。 惠英一邊晃著孩子,一邊問道,“怎么不把小熊帶來,我還想著看看孩子什么樣呢?這家里一大一小拴著,我是分毫動彈不得,早想過去看你們娘倆,可就算是脫不開身了。” “等大一大再抱過來吧,我怕他鬧,剛給送到婆婆家了,張媽先幫我看著。”梁琇又湊近天壽,伸手點了點小家伙圓圓的鼻頭,“小熊除了我和他爸,最愛跟的就是張媽。我坐月子時,張媽就幫了不少忙,所以小熊和張媽還挺親的。” “有幫手就好,要不然時時都是你一個人……”惠英偏了偏腦袋上下端量了梁琇一眼,“你這小身板還這么單薄,哪能頂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