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上海灘 第1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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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梁琇覺得自己在這其實也沒派上多大用場。 診療結束后,幾人起身離開。正要出門,梁琇突然想起了什么,轉回身用德語問道,“大夫,請問litrison是治什么病的?” “治肝病的。”施大夫說。 池沐芳和秦定邦看向了梁琇。 “我看到架子上的這個藥,感興趣就問了一下。”梁琇朝二人解釋道。 在回程的車上,梁琇還在回想剛才撿起的那個藥盒。她在聽著小助手的德語時,看到了施大夫身后架子上的一瓶藥,和屈先生母親掉到她腳邊的那鐵盒是一樣的,這次看得仔細,上面寫著litrison。 但對這種藥,梁琇并不了解,于是隨口問了施大夫一句。 回想那位消瘦的老婦人,面色蠟黃精神不濟,想來是正飽受肝病的折磨吧。 梁琇先隨秦定邦和池沐芳回到秦宅。她要先去取給秦家兩個孩子上課的教材,等回修齊坊后還要用它們準備下次的課程內容。告辭離開時,池沐芳拿出一盒精致的糕點,“梁小姐,這個帶回去吃。今天讓邦兒送你回家。” 梁琇愣了一下,趕忙推辭,“秦夫人之前給過我好多吃的了,我已經很過意不去了。而且我之前都是自己回家的,叫黃包車很方便。” “這次不一樣,梁小姐幫忙,專程陪我去的,哪能讓梁小姐自己回家。這是最起碼的禮節,梁小姐就不用推辭了。邦兒你送一下梁小姐。”池沐芳一邊說著,一邊順手把梁琇推拒的糕點放到秦定邦手里,示意他給捎帶過去。 秦定邦接過盒子,“梁小姐請。”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再推脫反倒顯得小家子氣。于是梁琇道了謝,走進花園跟秦定邦上了車。秦定邦問了梁琇住址之后,就沒再說話,二人一路無言。 秦定邦有時會抬眼看一下車里的后視鏡,梁琇一路都在看著窗外,臉上不見任何情緒。 車駛到了弄堂口,梁琇就讓秦定邦停了車。 “秦先生送到這里就可以了,已經非常感謝了。” “梁小姐客氣。” 梁琇下了車往弄堂里走去,秦定邦回頭便看到糕點被忘在了座椅上。他下車開了后車門,拿起糕點盒子。 “梁小姐,請留步。” “嗯?” 他幾步走到梁琇身前,遞過盒子,“點心,我母親的一點心意。” 梁琇還以為發生了什么,一看是自己丟三落四,差點怠慢了秦夫人的好意,突然感覺有點歉意,“是我粗心了,秦夫人送的糕點都非常好吃。”梁琇接過盒子,“也謝謝秦先生,那我走了。” 不遠處的一處面食攤子外面,蹲了幾個男人,正在那抽著煙袋,周邊已經彌散了一股煙味。梁琇一聞到這嗆人的味道,胃里就會翻滾起難受,忍不住捂嘴咳嗽了好幾聲,繞過那幾個抽煙的人,走了。 這一幕,被秦定邦悉數收入眼底。 他突然想,梁琇剛在車里望著窗外,一言不發面無表情,是不是因為他身上的煙味,讓她打不起精神。 此時,弄堂里有兩個小男孩沖了出來,一前一后地跑。大的手里拿了一根長棍,大喊著“沖啊啊啊啊!”后頭蹣跚跟著個小的,也隨前面的那個,喊得熱血沸騰。 那個大的迎面看到了梁琇,便急忙剎住了腳步,恭敬地說了聲,“梁小姐好。” “梁小姐好。”小的也跟著重復了一句。 “小六小七,不要摔著啊。”那是梁琇的聲音。 “好的……沖啊啊啊!”兩個孩子繼續沖殺起來。 秦定邦看著這小兄弟倆,一前一后滿臉堅毅,仿佛正在沖向萬千敵眾,大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勢。他任目光在這兩個越跑越近的孩子身上停駐,直到他們從身邊跑過,跑到很遠。等再回頭時,梁琇早已經轉身走進里弄了。 晚上,秦定邦坐在臥室的書桌旁,斜斜地倚在靠背上。桌上放了一盒煙,煙灰缸是空的。他手里拿著打火機,打開蓋子,扣上,再打開,又扣上。 他一直重復這個動作,屋子里回響著規律的金屬碰撞聲。 夜靜,尤顯得這冰冷的聲響似要起刀兵。他把上衣領子扯得更開,站起身來把窗戶推敞到最大,任初秋的夜風肆意地打在他的臉上。 他睡不著。 他就那樣站了很久。終于,仿佛是下了很大決心,轉過身,走向了墻角那個萬字格書柜。 他把最下面一層書,從左往右推挪,直到書柜的最里側,空出了一點縫隙,他伸手向里探,慢慢摸出了那本被他藏在角落里好多年的書。 書已經顯得有些舊了,封面上有一些折痕,還有幾個汗手指印。遒勁有力的書名依然清晰可見,《百戰奇略——曾胡治兵語錄》。 他深呼了一口氣,右手攥了攥,終于翻開書皮,時隔多年,又再次看到了寫在第一頁右下角的那幾個字—— 民國十五年公歷1926年。楊。 第13章 只是她不愿說。 秦宅有一片荷塘。 秦世雄剛買這座宅子時,并沒有亭臺水榭。但池沐芳的娘家是無錫大戶,她家的大宅院里就有一座天然的荷塘。荷花伴隨著池沐芳的童年和少女時期。自打嫁給秦世雄之后,池沐芳就不能像兒時那樣時常看到荷塘了。 池沐芳比秦世雄小了近十歲,所以在秦世雄的眼里,她既是妻子,又是小妹,對這個與自己風雨同舟的女子,一直是既愛又寵。他專門請來無錫的師傅,仿照池家荷塘的樣子,在自家的宅院里也建了一片,每年盛夏荷花開放之時,這片荷塘就會變成一隅人間仙境。荷塘的岸邊有雅致的山石,還有一座不小的涼亭,秦家人時不時會到那邊納涼,賞荷。 九月的荷塘其實已經沒什么花在開了,水面上大多是荷葉和蓮蓬。怎奈這天的天氣實在好,晴空如洗,湛藍無云。秦安郡忽然不想在客廳上課了,突發奇想地要拽著梁琇到荷塘的涼亭。這樣的天里,賞一賞荷葉和蓮蓬,也是別有一番意趣。秦則新自然是要跟過去的,池沐芳聽后也覺得是個不錯的提議,所以也隨著這師生幾人一起到了荷塘邊的涼亭。 梁琇今天給秦安郡講《說文解字》。這是一本對中國人有巨大影響的古書,不管是偏旁部首的歸類,還是對漢字形體的收集,許慎對他當時所了解的自然萬物、社會人文都做了前無古人的整理。梁琇覺得帶著秦安郡看這本書非常有意義。 梁琇選的是清代段玉裁的《說文解字注》。 師生幾人,講課,聽講,討論,甚是熱鬧。忽起一陣微風掃過書頁,翻亂了幾張。 “哎,梁小姐,琇!你的‘琇’字。”秦安郡覺得很神奇,愉快地叫了起來。 梁琇一看,還真是她這個“琇”。 “石之次玉者……從玉莠聲。”秦安郡指著書認真念道。 嗯,的確是母親當時說給她聽的。 “梁小姐怎么是‘次玉’呢?我覺得梁小姐比美玉還要更美玉。為什么用這個字起名字呀?” 聽到這個問題,梁琇的臉頰一閃而逝飛過一抹紅,但隨之而逝的,還有那無人覺察的落寞。 “可能我的母親,自有她的道理吧。” “那是什么道理呢?”秦安郡好奇。 “安郡小姐,請把我剛才講給你的書,再復述一遍,不要走神。”梁琇微笑著轉移話題。 “哎呀,梁小姐,快告訴我呀。”秦安郡提高了聲音,晃著梁琇的胳膊央求道。 梁琇卷起書假做要去輕敲秦安郡的腦門,秦安郡縮了一下脖子以示這就躲過了,順勢偷偷看了眼旁邊的池沐芳,母親正看向花園里的父親和三叔,沒見到她和梁小姐沒大沒小。 “我們看下一個字吧。”梁琇要開始講正經內容。 但秦安郡似有新發現,“哎呀,梁小姐……你今天好像很高興啊。” 是么?梁琇想了一下,好像今天她臉上的確總是不由自主地帶著笑。 人要是真遇到喜事,可能就會周身都散發出洋洋的喜氣。 想來也是,她怎么能不高興呢? 昨天是她來到上海之后,最高興的一天了。 她忙活完孩子們的課,收拾了收拾,不覺人都散盡,正要離開時,朱維方大哥敲了敲教室的門,走了進來。 “梁老師,不知您有沒有時間,想約梁老師聊個天。” 梁琇覺得對難童院而言,朱大哥就是一棵頂天的樹,幫著擋了不知多少麻煩。必是朱大哥遇到了什么嚴重的事情,才開口來找她,所以當即就答應了。 當梁琇在約定的電機室等著,看看有什么可以幫他的時候,朱維方坐在了桌子對面,面色和煦,卻也少有的莊嚴——“梁老師,我觀察你很久了,你對弱者充滿悲憫,有責任心,有勇氣,有智慧,有文化。” 梁琇不解,但又有一絲熟悉和不敢輕易交付的激動。 “梁老師,你……”朱維方神色肅重—— “想加入我們嗎?” “你們是?”梁琇那時的聲音都已顫抖了起來。 直到她真的聽到了她期待已久的那幾個字。 那一刻,梁琇只覺得她這葉小舟在暗夜中漂漂蕩蕩了那么久,終于在掉轉回船頭的瞬間,身后黑云頃刻散盡,一下就顯出燈火通明的彼岸。 踏破鐵鞋無覓處,她曾以為的無盡的遠,原來竟近在咫尺。而且在不知情的時候,又一次通過了考察,得到了認可。 她突然覺得自己不再是孤島上的孤身一人了。 朱維方沒料到,他不只是吸納了一個新成員,更是找到了一名老同志。 難童院里有一個秘密黨小組。 朱維方是組長,食堂的老馮,還有其他幾個梁琇經常打照面打招呼的同事,都在這個組里。梁琇加入后,主要擔任交通員。 大家對梁琇都很好,尤其是老馮,知道梁琇一個人不容易,經常給她送點小東西,甚至還給她送過一小瓶燒酒。梁琇直擺手說不喝酒,朱維方讓她拿著,說燒酒可以給傷口消毒,是好東西。 梁琇后來還知道了,伍院長雖然不參加革命活動,但是應該知道院里有一個黨小組。而且伍院長默許著它的存在,從來也不干涉。 苦苦尋覓這么久,梁琇終于找到了自己的組織。這種漂泊久了終于靠岸的踏實感,讓她整個狀態都輕盈了起來。這種變化,被機靈的秦安郡一下子捕捉到了。 梁琇是沒辦法把這些告訴給秦安郡的,只能講點兒別的,把話岔過去。 “爺爺!三叔!”秦則新從涼亭的圍椅上蹦下來,朝走過來的兩個人雀躍歡跳。 秦定邦正陪著秦世雄在花園散步。那些明爭暗斗、見血搏命的事,父子倆都是私下里談,從不會跟家里的女人和孩子透露。聽到荷塘邊說笑的聲音,秦世雄不由地往那邊看去。 “這兩個孩子是真心喜歡梁小姐呀。”秦世雄由衷道。 秦定邦其實早已看到了荷塘涼亭里的那幾張笑臉。 她今天好像很開心。 一身輕紅的旗袍,身后是一片碧綠的荷塘。草綠投粉而和,仿佛她也是這景中的一部分。 這個“琇”字里一定帶著什么故事吧,只是她不愿跟安郡說。 轉眼到了十月,早晚的天氣已經涼了起來。難童院收到了一批好心人捐贈的衣物。這些衣服被洗干凈后,堆成了一堆。梁琇正幫著同事趙大姐在整理衣服,按照大小給疊好,到時候好分發給不同身形的孩子。 梁琇在難童院這么長時間,大家對她的人品、能力有目共睹,都真心喜愛這個熱心腸、有學問、不計較的姑娘,所以好多事,也都開始不避著她。 趙大姐一邊抖著衣服,一邊往外望了眼,輕輕地嘆了口氣。 梁琇隨之也向外看了看,屋外伍蘭舟正坐在院子角落的一處樹墩子上,眼神定定地望向北邊。 “伍院長最近是太累了,真該好好歇一歇。”梁琇輕聲說。 “也不全是累,”趙大姐把剛疊好的一件小袍子,摞在了面前一摞整齊放好的衣服上,長長地嘆了一聲,“伍院長,這是想兒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