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上海灘 第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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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怎么稱呼?” “我叫伍蘭舟,是這里的院長。” “伍院長您好——” 這時,小女孩握著梁琇的手掌,輕輕地搖了起來。梁琇又看了眼她,雙眼皮,小白牙,笑得甜甜的。 梁琇晃了一下神,她抿了抿嘴唇,“我有時間的時候,可以來這里幫忙嗎?”等過完年,如果工作還沒著落,與其閑著,不如過來搭把手。 伍蘭舟聽得一愣。 “我是說,我得去找份賺得多一點的工作,但是我有空閑的時候,如果這邊方便,也許我可以過來幫一點忙……對了,”梁琇補充道,“我在燕京大學讀過書,國文英文都還可以?!?/br> 伍蘭舟一聽,只覺得今天真是天降了一份意外之喜,“當然可以,我這邊小一些的孩子們,上課都接不上。有老師有課上,沒老師就這么呆著,滿院子跑。小姐怎么稱呼?” “我叫梁琇,梁山的梁,王字旁的琇?!?/br> 和伍院長沒再多聊,梁琇就辭別了。 剛走出沒太遠,突然胳膊后面被什么碰了一下,梁琇警覺地閃身回頭,原來是一個乞討的老婦人。包著滿是污漬的布頭巾,一身臟得不行,拄著根樹枝當拐杖。老婦人又拿手輕輕地碰了碰梁琇的胳膊,嘴里低聲念叨著什么,好像是“幫幫我幫幫我”。 梁琇看著可憐,伸手掏出一個銅板遞給她。 老婦人剛才在遠處觀察了梁琇很久,覺得這應該是個心善的,只是沒想到能這么順利就要到錢,合十手掌向著梁琇連拜了幾拜,高興地握著錢,頭都沒抬就顫顫巍巍地往路對面去。 梁琇眼見著不遠處正駛來一輛汽車,來不及剎車,滴起了喇叭。老婦人被喇叭聲嚇蒙了,擋在路中間愣愣地不動彈。多虧梁琇眼疾手快,幾步上前一把將老婦人拽到了路邊,才免了一場事故。 “少爺,要不要下去看看?”張直再次扶穩了方向盤,稍稍轉頭問秦定邦。 秦定邦本來正閉著眼睛想生意上的事,結果剛才車突然急促地鳴起喇叭,他這才轉頭看向車窗外。原來是一個不看路的乞丐,已經被一個年輕女子拽到了路邊。秦定邦又回頭看了眼,乞丐向那女子一連鞠了幾躬,女子拍了拍乞丐的手,兩人就分開了。 那女子身材高挑,壓低了帽檐,只晃了個側臉就轉過了街角。秦定邦眼角沒由來地跳了一下,“沒事了,去懷恩吧?!?/br> “夫人每年都給懷恩送年貨,真是菩薩心腸,孩子們吃上這些rou,能高興壞了。”張直由衷贊嘆。 秦定邦“嗯”了一聲。母親心善,想著讓這些苦孩子多嘗點兒甜少吃點苦。她的善意最后都變成孩子們臉上的笑,讓他一想起來心里就發暖。 車轉眼就到了難童院的門口,他和張直一起下了車,搬出年貨,進了院門。孩子們紛紛圍了過來,盯著他們拿著的好東西一臉渴望。他心下一軟—— 只要得空,就多來送點東西吧。 第5章 詹四知 年前,秦定邦更忙了。 有的事是不能拖的,拖到年后就失了敬意。 臘月二十六,秦定邦一早就去云臺寺、靜隱寺等幾座名寺,分別送去了豐厚的香火錢。這是秦家每年雷打不動的規矩,不能怠慢。 在靜隱寺,秦定邦還和住持素空大師聊了幾句。臨近年節,寺院香客眾多,僧侶們穿梭其中,一派繁忙景象。秦定邦沒多打擾,拜別大師后,又驅車去了碼頭。 秦家在上海打拼了這么久,淞滬會戰以前,可真算得上家興業旺。作為上海頂顯赫的家族之一,秦家不只涉足一個行業。如果是在太平年月,這得算是處處開花,而放到眼下的亂世光景,便成了狡兔三窟,西方不亮東方亮了。 世道艱難,秦家早年間和內陸的礦產生意,早都停歇了,面粉廠、橡膠廠,也舉步維艱。原料斷供,加之橫征暴斂,搞得工廠機器一個月也開不了幾次。以前面粉廠和橡膠廠都是大生意,結果現在奄奄一息的有出氣沒進氣,是指望不上了。這種情況在上海的比比皆是,如果放到一般的商賈人家,可能早就到了破產的境地。 但是,秦家主營航運的永順公司,仍能帶來不少進項。想當初,國府幻想著拿沉船堵日本人的艦炮,秦家最大的一艘貨輪就被征去在黃浦江炸沉。結果日本人沒擋住,倒是秦家損失慘重。好在后來國府發現那餿主意不管用,沒再繼續征。永順得以留下兩條大船,小船則更多些。 這幾年秦定邦經營有方,廣開門路,竟然平了當年的虧空,還能見到不少盈余。秦家在生意場上的名聲一直很響。雖然現下的碼頭經營遠不比戰前自由開放,但這么大個租界,畢竟還是要有貨物進出的,所以,買賣依然在做,現在算又起來了一些。 船老大們都知道秦家控制著哪幾個碼頭,在秦家地界,跑船的不吃虧。秦定邦對碼頭的情況了如指掌,有他掌管著這塊生意,別家就別想往秦家的勢力范圍伸手了。 跑船的也都知道這秦三少爺頗講道義,智謀手段上,更有青出于藍之勢。所以在碼頭只要看到秦定邦,不管離多遠,他們都愛打聲招呼。 最沒想到的是,當初沒太放在心上的酒樓和茶樓,反倒成了秦家的一大盈利來源。 尤其秦家的酒樓,現在早成了黃浦江畔一處老饕們念茲在茲的尋味寶地。掌勺大師傅水永財和水永福兄弟倆,做人做事就不聽那一套,那些做菜的老規矩更是別想捆住他倆。自打二人掌勺了,就一直推陳出新,不受菜系流派的限制,只管往好吃好看里做。 起初,食客們只覺得這里的菜,既不是粵菜,也不算魯菜,更不像淮揚菜,有那愛講究“正宗”的,話里說著“別具一格獨具匠心”,可語調里卻全是陰陽怪氣。真是夠損的,就差把“不入流”直接貼兄弟倆面門上。 但是二位水師傅心大,只關注可不可口,但凡遇到顧客反響熱烈的菜品,都會做好詳盡記錄,這樣一道道積累著,日久天長,竟然也自成一派。去秦家酒樓吃了飯念念不忘的人越來越多,名頭就越叫越響。 現在,這秦家酒樓的正門上,正掛著塊金字大牌匾,還是一位眼下正躲在重慶的國府高官,當年在吃了秦家菜后贊不絕口,當場揮毫題寫的“墨寶”——“滬上秦家”。 之所以當時水氏兄弟在開業后那么久仍被人質疑和取笑,卻能一直在秦家酒樓待下去,是因為這兩兄弟絕非一般的廚子,他們是最早跟著秦老爺子打天下的,有著背靠背的過命交情。秦世雄雖然地位越來越顯赫,但心里總覺得自己還是個江湖人,兄弟情誼比錢重要。他這份家業是和兄弟們一起打下來的。沒有這幫老哥們,他秦世雄還會是那個從湖南出來的窮小子秦游,哪能有眼前的富貴。 這水氏兄弟倆不抽不賭不去會樂里老上海的一片煙花場所,相當于紅燈區。,就愛一門心思鉆研做菜。秦老爺子就把這座當時剛盤下來的酒樓,交給兄弟倆,隨他倆折騰。 那時候秦家光一家橡膠廠,就日進斗金,哪怕酒樓虧了,也有的是其他地方拆補。沒想到秦老爺子這一放手,反倒成就了“秦家菜”的美名。食客們絡繹不絕。吃完了飯,若是還有時間、有閑錢,再去秦家開在不遠處的茶樓“芳茗閣”逛逛,也是美哉。 這真算無心插柳,畫不經意而成了。 現在兩位水師傅帶的徒弟也都可以獨當一面,得相當有臉面的人才能有口福請到其中的一位水師傅,親自給自己做一席菜了。 當然,這是對外人。 秦家每年的年飯肯定有一位水師傅掌勺。另一位水師傅則會坐鎮秦家菜,這樣有什么達官顯貴過去了,也不顯怠慢。秦老爺子對老兄弟們真心實意,這些老人們,也自然把秦家的事,當成自家的事,處處經心。所以秦家雖然人丁不像其他幾家勢力那么興旺,但秦家的樓臺,卻是愈發牢固。 秦定邦的精力幾乎都在秦家的家業上。 他除了去碼頭、下工廠,就是在公司處理事情。 秦氏的永順公司離碼頭不遠,他的辦公室就在二樓,開窗能聽到黃浦江上外國輪船的汽笛聲。這間辦公室陳設非常簡單,白墻上掛了三張地圖,一張新上海市街圖,一張中華民國地圖,一張世界地圖。幾把椅子,一個放文件的櫥柜,紅木老桌子算是辦公桌,桌上一套德化窯的白瓷茶具,桌邊一疊十行紙,幾支筆,幾份報紙。 唯一有點不搭調的,就是桌子靠窗那邊的一臺唱機。這是他二哥秦定坤從美國托人帶回來送他的,正和那些他從未開封的黑膠唱片,一起在那吃灰。 二哥夾在機器里的信上原話是,“現在家里三弟cao心最多,你要多聽音樂,音樂可以舒緩你的神經,讓你心情舒爽,減緩壓力。” 秦定邦看著唱片,都是些西洋古典音樂。其實他寧肯聽京劇唱片,聽“四進士”,聽“空城計”,聽“借東風”。但二哥的兄弟情義在那,遠比東西本身讓他看重。有個哥哥在最遙遠的異國還時時惦記著他,他感到滿足和幸運。 只是他太忙了,聽西洋樂這樣的悠閑消遣,不是他一時半會兒能顧得上的。 他前腳回到辦公室坐下,后腳張直就敲了門。秦定邦抬頭,張直道,“三少爺,詹少爺找你。” 話音未落,詹四知就從門外探進頭來—— “三哥還忙呢?”說著就扯了把椅子坐了下來。 秦定邦身邊的朋友都知道,去秦家找他可能找不到,在這間樸素的辦公室才更可能碰到他。背地里不止一個人偷偷嘀咕,這秦三只知道給秦家賺錢,一點都不會享受人生。至于那遍地的銷金窟,更是從來也惦記不到秦家三少爺的一文錢。 秦定邦看向詹四知,“過來什么事。” 這個詹四知,是銀行業大亨詹貞臣的獨子,得有二十四五了,但是看起來卻比十四五也大不了多少,太瘦小了,沒骨頭似的,風一吹就得隨風倒。 沒辦法,胎里不足落地早。而且他娘生他時傷了根本,沒幾年就故去了。老詹本來續了個弦,可后來發現那女人背地里不給詹四知飯吃,還嚇唬他不讓說,把兒子后背掐得青一塊紫一塊。氣得老詹把那毒婦打了一頓,趕出了家門。之后老詹雖然也沒少有相好的,但也都不長久,更是沒再動續弦的心思了。 說到底,這詹家看似高門大戶,除去幾個老仆,其實就這爺倆過,也算相依為命了。 后來詹四知好不容易爭了口氣,考去了北平,老詹高興得不得了。結果念了一年就念不下去,又回來了。老詹給他在一家不知名的小報,找了份編輯兼記者的工作,沒事到處轉轉寫個小文章。反正也不指望他養活自己,只要別跟那些“小抖亂”上海話,小混混。學著抽大煙,能一輩子太太平平的,就知足了。 可以算是一事無成了吧。 “三哥我找你有事兒。” “嗯,說吧,什么事?” 詹四知一板一眼道:“三哥我想求你啊,不,我們家想求你,就是我們家今年過年,可不可以請一位水師傅,幫我們做頓飯?” 秦定邦一愣,詹家就爺倆,用得著請水師傅?猶豫了一下,“這事恐怕得問問水師傅們,我這做不了主?!?/br> 他接著又道:“你們想請哪位水師傅,是大水師傅還是小水師傅?” “我的三哥,還分哪位?哪位都是神仙,哪位都行啊。要是能請得動一位水師傅來我家,我爸臉上可真就有光彩了。” 其實這話確實是不太好張嘴,不過詹四知覺得自己已經到了該為父親分憂的時候了。前兩天老詹在家里愁容滿面。這次的客人不方便帶到外面吃飯,家里的廚子又實在上不了臺面。跟別人家借廚子?大過年的,哪家大師傅不是忙得連軸轉? 詹四知一下就想到了他秦三哥。 詹四知看明白秦定邦的疑惑,“我父親說,今年會有一些貴客登門,我們家的廚子做的飯,那絕對是下客人的臉。對了,不是年夜飯,大約初四初五那陣兒。”詹四知拽了椅子往秦定邦身邊挪了挪,繼續坐下,“我就偷偷過來問問三哥你,要是可以,就幫了大忙了?!?/br> 秦定邦想了片刻,“等我問問。” 聽到這答復,詹四知心里頓時歡快起來。他知道秦三哥做事,但凡沒直接拒絕他的,一般最后都能成。 詹四知心里正美著,就聽秦定邦問,“還有什么事?” 詹四知還是識趣的,他有的是閑工夫,但秦三哥可是真的忙,“沒了,沒了,三哥你忙,我走了。我等你信兒哈?!?/br> 話沒說完,就起身往外走去,還不忘回頭看了秦定邦一眼,結果轉身不及,一頭就拱到門上,以為秦定邦沒看到,羞得一溜小跑下了樓。 對于詹四知而言,秦定邦是他心中實打實的大英雄。秦三哥說什么都對,秦三哥肯定不會害他,秦三哥肯定會幫他,有秦三哥就不用怕。如果不是他爸爸強行給他找了份報社的工作,他愿意天天跟在秦三哥的屁股后面跑,什么時候秦三哥趕他了,他才走。 但秦定邦眼里的詹四知,卻一言難盡。 早年,秦定邦覺得詹四知是個十腳踹不出個響的。 初次見詹四知,是碼頭有壞孩子把他逼到了墻角,一齊對著他撒尿。那時候他十來歲吧,又怕又憋屈,縮在那像顆干癟的核桃,一個勁地抽泣,又不敢出聲。 秦定邦本來只是路過,余光掃過覺得遠處墻角不對勁,就過去看了一眼。 那么大的幾個孩子欺負這么小的一個,秦定邦立時就火了。幾步上前,抄起詹四知腳邊的一根帶刺的樹枝,就是一頓狠抽。尖刺刮到身上連皮帶rou的,那幾個孩子頓時多了不知多少條血綹子,一個個嗷嗷直叫,連連告饒,之后就再也沒見找過詹四知的麻煩。 秦定邦抖動著樹枝讓詹四知看——這么大的樹杈子就在你旁邊放著,伸手就夠得著,你都不知道拿起來去打他們?他們也就說了幾句狠話,手里什么都沒有,你怎么就能嚇成這個熊樣,你就讓他們尿你?起來跟他們拼呀! 但這小孩兒就像嚇破了膽,跟個小貓崽兒一樣,手把手教他,都學不會,也不敢學。秦定邦當時覺得這要是自己的親弟弟,他能天天帶著他出去摔打闖蕩,直到長出血性。 但畢竟不是親人,哪怕恨鐵不成鋼,也得有分寸。 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是做好秦家人。 “??!” 樓下不遠處傳來一聲慘叫,一聽便是詹四知。 秦定邦開窗往下望。 原來路邊有兩個富家打扮的小男孩,應該是剛往詹四知身上扔了一串剛點著的小鞭,噼啪一響,詹四知被嚇得“嗷”地一跳。兩個小孩撿起小鞭來還想接著往他身上扔,詹四知且擺手且往后蹦著躲,之后一溜煙跑沒影了。 秦定邦搖了搖頭。這詹四知到底是什么做成的,連剛照面的毛孩子,都知道他好欺負。 那兩個小孩嘎嘎地樂了一陣,有大人跑過去阻攔,兩個孩子又扔了一掛點著的小鞭,跑掉了。 “噼啪噼啪……”看來,真是要過年了。 第6章 “想都不要想?!?/br> 民國二十九年公歷1940年。的春節,秦家過得有些傷感,因為比起去年,家里又少了一個人。 就在幾個月前,舒書云,秦家的長媳,在染了傷寒疫癥之后,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