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歡弟子與高嶺之花(99)
寒風(fēng)凜冽,山中積雪綿延不絕,不知過去了多久,藍花楹埋下的酒再次被翻了出來。 季汐從一片混沌中醒來,被嘈雜的刨土聲吵醒,嘴里下意識發(fā)出“嗚嗚”的聲音。她微微一愣,低頭看了到了毛茸茸的小爪子。 怎么又變回小狗了? 稍微適應(yīng)了下眼前低矮的視野后,她四處張望起來,果然看到了不遠處正在刨土的小七。他衣襟散亂,發(fā)絲垂側(cè),好似舟車勞頓而來,模樣有幾分狼狽。 小白狗乖乖湊到他身邊,看他徒手在地上扒出一個深坑,不久前埋進去的浮生歡被他悉數(shù)挖了出來,足足有七壇。小七將它們依次排列好,又從懷里掏出六枚刻有姓名的玉牌,挨個放進土坑里。 這玉牌是齊光宗弟子們的“身份證”,若是弟子們尸骨無存,可用玉牌做衣冠冢。 少年看著坑里的玉牌,急促地呼吸著,面容神色不明。 昔日白皙的雙手滿是泥污,地上的粗糙沙粒割破了他的手指,殷紅的鮮血從傷口滲出,滴滴答答落了一地。小白狗湊到他身邊,舔了舔他鮮血淋淋的手指,濕漉漉的眼珠子盯著他看。 “你還在啊。” 小七終于發(fā)現(xiàn)她,低下頭,勉強擠出一絲笑來:“我也還在。” 季汐看著他,心里滿是擔憂。小七的狀態(tài)明顯不對,他雖言行平靜,卻明顯強撐著自己的情緒,像是一袋注滿水的、沉甸甸的塑料袋,驟然破裂只是時間問題。 他動作很麻利,呆呆地看了那玉牌最后一眼,便抔起黃土埋上了,這冒尖的小土丘成了一處簡單衣冠冢。做完這一切后,已經(jīng)是日近黃昏,七壇浮生歡好端端地放在他身側(cè),被夕陽照出漂亮瑩潤的金光。 小七支身子,長舒一口氣,仰頭看了眼刺目的天光,伸手掩住了眸子。后來他又放下,端起地上一壇酒突然自顧自喝了起來。 少年想來優(yōu)雅得體,此時卻尤其魯莽,直接拔了塞,對著嘴,陳年佳釀傾瀉而出,大部分灌進了他的衣領(lǐng)里。他狼狽不堪,宛如被丟進河里洗了個來回,身上都是濃郁的酒香。 “嗚汪!” 小狗擔憂地拍了拍他的大腿,搖搖頭。小七淡淡一笑:“我們約好的,要來樹下共飲。他們失約了,可我還在,我要履行我們的約定。” 就這樣七壇酒都被他喝完了,少年竟然面色不改,果真是好酒量。可是他面色發(fā)蒼白,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衣冠冢上,像是發(fā)呆一樣一動不動。 時間久了,再眨眨眼睛,漂亮的眸子變得空洞而又幽深。 “嗚汪!嗚汪!” 小七扭過頭,看到小白狗焦急地搖著尾巴,不由得笑著把它抱起來,放到懷中。他明明喝了那么多酒,身上的味道卻沒有太沖,反而只有一點淡淡的醇香,像是一瓶好酒開啟后,隨風(fēng)送來的香味。季汐看著他,心疼極了,想湊過去舔舔他的嘴唇,卻見一顆豆大的眼淚毫無征兆地砸了下來。 少年面容平靜,方才甚至還能擠出笑意,此時卻是一副冷漠麻木的神情,只是自顧自地流著淚,像是沙子揉進了眼睛。可季汐感受到他的悲傷,那個灌滿水的袋子終究是破了,洶涌的絕望和孤單排山倒海般用來,將他一個人席卷到水流的中央。 四周煙水茫茫,腳下是碧波萬頃,他無處可去,無人可依,命運把他困在了孤獨的長河中,從此以后往日的同門和榮耀截遠去,他只有他自己了,他只能一個人。 世人都說,齊光宗為了天下蒼生幾乎滿門皆戰(zhàn)死,可稱英烈。 死者已矣,生者才是被困在痛苦里的人。 他懷揣著永遠也達不成的約定,來到樹下喝了再也無人共飲的酒,那些人永遠也回不來了,那些日子再也回不去了,再也沒有人喚他小七,他也不是小七了。 “其實我不怨他們,因為死得其所,為了眾生獻出自己的性命,本就是齊光宗弟子的道心。可是……” 他語速極慢地開口,像是喉嚨里噎著什么干巴巴的饅頭,頓了許久才繼續(xù)道:“為什么要丟下我一個人?” 少年的尾音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顫抖,哭泣的腔調(diào)再也無法掩飾,悉數(shù)送入季汐的耳中。 小狗的注視溫柔而又沉默,小七閉上眼睛,垂下頭,悲愴地顫抖著肩膀,眼淚一滴滴地砸落。他聲音嗚咽,綿延不絕,像是斷成一截又一截的枯樹,聽的人心碎不已。 “為什么要丟下我?” 他看向衣冠冢,月光融融,把那一抔黃土照得明亮,卻再也無人能回答他:“為什么丟下我!為什么啊!我想和你們一起啊,哪怕……哪怕死無葬身之地……” 夜色沉靜,萬籟寂靜無聲,少年哀慟的嗚咽聲傳的很遠。他的身子清瘦宛如一株青竹,此時傴僂著,蝴蝶骨刺眼的凸起,將潔白的衣衫撐開。季汐大概永遠都忘不了他哭泣的模樣,那么清風(fēng)霽月的人終于難以抑制痛痛快快地哭出來了,眼淚卻如同巖漿一般guntang,把她都給燙得眼睛通紅,鼻尖發(fā)酸。 其實她一開始就明白故事的結(jié)局,畢竟是百年前就發(fā)生的事情,仙君在偶然間也和她提起過些許,那些片段已經(jīng)過了時光的打磨,變得那般光滑無害。 可如今親身經(jīng)歷,他深陷其中,這份痛她亦切膚體會到了。原來他們的死曾給他如此之大的痛苦,原來他們也是鮮活的人,原來那些片段也曾像摔碎的瓷片,連旁觀者都躲不開,扎得她遍體鱗傷。 “很痛苦罷?” 身后傳來簌簌的腳步聲,季汐轉(zhuǎn)過頭,看到一雙烏黑的長靴。但這個聲音卻十分耳熟,光是聽到都讓她厭惡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冷玉山詭異地出現(xiàn)在二人身后,像是一個奇怪的圖層,除了季汐似乎沒有人能看到他。她警惕地擋在小七身前,小小的白狗齜起牙,喉嚨里滾過壓抑的威脅聲。 “別怕,吾今日不會傷害你。” 冷玉山看著脆弱的小七,饒有興致地觀摩了一會兒,笑道:“我說七日之后,怎么突然出現(xiàn)一位齊光宗的弟子來找吾復(fù)仇,竟然是他。只可惜他被吾的鉤月刀一刀一刀分解了,那模樣亦是有趣,你想不想看?” 住嘴! 少女怒目圓瞪,恨不得此時此刻就沖過去咬斷他的喉嚨。而他似乎察覺少女的意圖,輕輕揮揮手,小白狗瞬間便恢復(fù)成少女的模樣。 下一秒,面前一陣白光閃過,季汐竟瞬間移到他面前,掏出懷里的逢春刀便朝他捅去。而冷玉山垂眸勾唇,毫不躲閃,任由刀子“噗嗤”一聲貫穿心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