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汝儀提起酒壺，仰著脖子往嘴里倒，嚇得林隨安忙把酒壺奪了下來，就他這小身板，這樣喝下去，定?會(huì)酒精中毒。

    “不至于不至于，所謂船到山前必有路，車到橋頭——啊呸，是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凡是都有回?轉(zhuǎn)余地，白?十三郎莫要鉆牛角尖啊！”

    白?汝儀抽泣兩聲，淚眼?婆娑看著林隨安半晌，踉蹌著爬起身，朝著林隨安恭恭敬敬行了個(gè)?大禮，高聲道，“隴西白?氏白?汝儀，愿脫離白?氏，入贅林氏！”

    這一嗓門，響遏行云，頓時(shí)將滿場的聲音都?jí)毫讼氯ァＫ腥说哪抗馑⑺⑺⑸淞诉^來，凌芝顏險(xiǎn)些扭了脖子。

    林隨安的下巴掉了。

    不是吧，又來？！

    濃郁的果木香龍卷風(fēng)似的刮了過來，，花一棠的速度快到連林隨安都要甘拜下風(fēng)，他提扇子的姿勢好像提著一把剁rou刀，表情更?像個(gè)?屠戶，呼呼啦啦的衣袂毫不客氣?將白?汝儀桌上的酒壺酒盞全?掃翻了，掐著白?汝儀的后脖頸將他壓回?了座位，怒目呲牙笑道，“白?十三郎這是喝醉了吧！”

    白?汝儀梗著脖子，猶如一只不甘示弱的斗雞，“白?某所言，字字真心，句句肺腑——”

    林隨安抓起一個(gè)?蒸餅塞到了白?汝儀的嘴里，干笑道，“的確是喝多了，大家不要介意，繼續(xù)聊繼續(xù)聊。”

    凌芝顏干咳一聲，端起酒盞道：“諸位剛剛說到哪兒了？”

    張少卿：“適才那位舉子，你的詩不妨再讀一遍，張某需得好好品品。”

    眾人頗為識(shí)相轉(zhuǎn)移了話題，園內(nèi)充斥著輕松愉快的氣?氛。

    白?汝儀紅著眼?，嚼著蒸餅，聳著肩膀，肩膀一抽一抽的，像個(gè)?委屈的鵪鶉，花一棠腦門發(fā)綠看向了林隨安。

    林隨安有些心虛，手掌捂著腦門，企圖遮住臉，無奈她的衣衫都是干凈利落的緊袖口，沒有花一棠那般的大袍袖，無法做出“掩面逃走”這種高難度的動(dòng)作。

    “……我瞧他心情不好，過來勸兩句，誰知?道他竟然還惦記入贅這茬……”

    花一棠的兩個(gè)?腮幫子河豚般鼓了起來。

    “林娘子竟能令揚(yáng)都花氏和洛陽白?氏兩大世家的少年英杰都能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蘇意蘊(yùn)高擎酒盞，語氣?陰陽怪氣?，“蘇某真是佩服、佩服！”

    林隨安：“……”

    她似乎聞到了蘇意蘊(yùn)要搞事的氣?息。

    園內(nèi)瞬間又靜了下來，眾人互相交換著八卦的眼?神。

    “這位林娘子之前曾與隨州蘇氏訂過親，不知?為何又退了親。”

    “我聽說，這位林娘子后來攀上了花氏的高枝兒，所以踹了蘇氏。”

    “去去去，別胡說，分?明?是蘇氏的那名子弟行為不端，才被退親的。”

    “真的假的？”

    “上次喝酒，青州白?氏白?向跟我說的，青州白?氏與揚(yáng)都花氏素來不合，白?向定?不會(huì)向著花氏說話，所以，他說的肯定?是真的。”

    “隨州蘇氏好歹也算是名門，不至于如此不堪吧？”

    “青州白?向你們還不知?道？向來嘴里沒幾句實(shí)?話，他的話，不可信。”

    “是啊，我瞧這位蘇十郎，容姿脫俗，言談高雅，不像是齟齬之人。”

    “沒錯(cuò)，所謂貌由心生，蘇十郎這般儀容姿態(tài)，定?是良善之輩。我等皆飽讀詩書，乃國之棟梁，豈能人云亦云？”

    白?汝儀終于啃完了蒸餅，嘀咕了一句：“你們就是人云亦云。”

    聽這輿論風(fēng)向，林隨安大約猜到了今天蘇意蘊(yùn)為何打扮得如此夸張，想必就是為了趁機(jī)重新?樹立隨州蘇氏的形象，挽回?口碑。

    林隨安有點(diǎn)小激動(dòng)：花一棠，來活兒了！

    花一棠啪一聲展開扇子，笑容純善真摯，“林娘子巾幗英雄，有一女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之勇，她愿與花某結(jié)交為好友，乃是我揚(yáng)都花氏的榮幸。可嘆某些發(fā)|春的呆頭鵝嘎嘎噶叫了一晚上，林娘子連看都不屑看一眼?，想必心里酸得都能釀醋了吧。”

    蘇意蘊(yùn)大怒：“花四郎你罵誰是發(fā)|春的呆頭鵝？！”

    花一棠的扇子向園中的水池一點(diǎn)，“盧侍郎這池中的鵝養(yǎng)的甚好，毛白?羽厚，頭大脖長，嗓門也大，一看就非凡品啊！”

    眾人愕然，順著花一棠的扇子望過去，還真是，池里的確養(yǎng)了兩只大白?鵝，頭挺大，劃著水嘎嘎嘎游走了。一身雪白?，頭頸高昂的模樣，真與蘇意蘊(yùn)有幾分?神似。

    凌芝顏“噗”一聲，差點(diǎn)沒笑出來。張少卿干咳著扭過了頭。

    眾人又是清嗓子，又是灌水，又是吃菜，氣?氛一時(shí)十分?尷尬。

    蘇意蘊(yùn)的臉綠了，盧侍郎忙圓場道，“這鵝頗通人性，性子兇，咬人疼，盧某養(yǎng)來是為了看家護(hù)院——啊呀，蘇郎君莫要誤會(huì)，我只是解釋此鵝的用途，絕非他意啊！”

    張少卿沒忍住，也“噗”一聲。

    林隨安對(duì)?盧侍郎刮目相看：不愧是朝廷高官，比花一棠還會(huì)指桑罵槐。

    蘇意蘊(yùn)的臉青了，大約是礙于盧侍郎的身份，眼?睛瞇了瞇，竟是不動(dòng)聲色忍了下來，還端起酒盞敬了盧侍郎一杯，又道，“花四郎說的不錯(cuò)，林娘子實(shí)?乃江湖奇人，想必她能看上的人，定?是天下奇才。蘇某不才，今日想趁此良辰，與花家四郎比試一番，不知?花家四郎可敢應(yīng)戰(zhàn)？！”

    喔嚯！原來蘇意蘊(yùn)目的是這個(gè)?。林隨安懂了，花一棠剛偵破大案，聲名正盛，蘇意蘊(yùn)今天定?是有備而來，大概率是想靠踩花一棠的名氣?上位。

    花一棠眨了眨眼?，“花某在揚(yáng)都，一年要與人比試三百余場，從未有過敗績，蘇十郎竟想挑戰(zhàn)我，好大的口氣?啊！”

    此言一出，莫說其他人，連凌芝顏和林隨安都驚了。

    林隨安：“你一年要與人比試多少場？”

    凌芝顏：“都比些什么?？”

    花一棠挺直腰桿，小表情別提多自豪了，“那可多了，馬球、蹴鞠、斗雞、雙陸、呼盧、長行、喝酒、打架、罵人，花某無一不精，無一不曉！”

    人群中隱隱傳出笑聲，眾學(xué)子交頭接耳，面帶不屑。

    林隨安和凌芝顏雙雙扶額，

    蘇意蘊(yùn)笑了，站起身，“今日諸位舉子來此，皆攜有平生得意之作，想必花四郎也有準(zhǔn)備吧？”

    花一棠：“啊呀，原來蘇十郎想比這個(gè)?啊，巧了，花某今日還真帶了些。”

    “花四郎可愿與蘇某一同展示，請(qǐng)盧侍郎、張少卿、凌司直和諸位舉子品評(píng)？”

    “行啊。”

    張少卿扯凌芝顏的袖子，“花四郎今日寫的詩如何？”

    凌芝顏?zhàn)旖浅閯?dòng)，“大約是我四歲的水平。”

    張少卿捂著臉“哎呦我的娘誒”。

    盧侍郎挺高興，立即命人掌燈搬桌，六條長約三尺的桌案齊刷刷擺放在后院中央，算是比拼的場地。蘇意蘊(yùn)令候在院外的書童將他的詩卷送了進(jìn)來，鋪滿了三條桌案，林隨安原本對(duì)?花一棠還挺有信心，待看完蘇意蘊(yùn)的詩作，心里也沒了底。

    因?yàn)樗究床欢?/br>
    蘇意蘊(yùn)寫的大約是行書或者草書，字形十分?曲折離奇，不知?所云，但看眾人頻頻點(diǎn)頭贊賞的表情，顯然是好字，盧侍郎口中贊嘆有加，舉子們拍案驚奇，口呼“好詩好詩”，若不是凌芝顏和張少卿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林隨安甚至都以為這些人全?是蘇意蘊(yùn)找的托兒。

    唯一一個(gè)?持不同意見的就是白?汝儀，轉(zhuǎn)了一圈，連連搖頭，可惜無人關(guān)注他的意見。

    林隨安悄悄戳了戳花一棠的胳膊，“蘇意蘊(yùn)的詩很厲害嗎？”

    花一棠連連點(diǎn)頭，“不愧是隨州蘇氏出身，的確有幾分?文采。”

    “比你如何？”

    “放心。”花一棠表情還挺得意，“花某根本沒有文采。”

    林隨安：“……”

    你得意個(gè)?屁啊！

    眾人賞完蘇意蘊(yùn)的詩作，再看花一棠的三張條桌，光溜溜空無一物，皆有些納悶。

    盧侍郎：“花四郎，你的作品呢？”

    “這兒呢！”花四郎抽出自己唯一一首“詩作”，鋪在了桌案上，只占了一個(gè)?桌角，說有多寒酸就有多寒酸，眾人圍過去定?眼?一瞧，立時(shí)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這是什么?玩意兒？”

    “莫非是孩童戲耍之作？”

    “非也非也，我十歲也寫的比這好。”

    “就這般水平，竟然也敢參加制舉？”

    “兄臺(tái)此言差矣，揚(yáng)都花氏可不是一般士族，他參加制舉，自然不走尋常路啊。”

    “你是說——”

    “唉，心照不宣心照不宣。”

    蘇意蘊(yùn)高昂著頭，表情前所未有的揚(yáng)眉吐氣?，看花一棠猶如看跳梁小丑。

    盧侍郎面色詫異，頻頻向張少卿打眼?色，張少卿只能佯裝沒看到，裝傻。凌芝顏飛速向林隨安打眼?色，林隨安移開目光，也裝傻。

    花一棠搖著扇子，笑吟吟看著眾人，待大家都笑累了，才問，“諸位笑什么?呢？”

    他的表情如此理?所應(yīng)當(dāng)，毫無半分?羞愧之色，倒把別人都問住了。

    蘇意蘊(yùn)冷笑，“此等不堪入目的劣等詩作，怎登大雅之堂？花四郎將此詩納入行卷作品，不以為恥，反以為榮，難道不好笑嗎？！”

    “原來諸位在笑這個(gè)?啊。”花一棠搖了搖頭，“誰說這是我行卷的作品了？”

    說著，他從寬大的袍袖里掏出一大卷紙，依次鋪展在桌案上，紙上字跡密密麻麻，且都是蠅頭小楷，竟有上百張。

    眾人大為好奇，紛紛圍觀，越看，面色越驚，尤以張少卿和盧侍郎為甚，看著花一棠的表情好像撿到了什么?奇珍異寶。

    “旦日制舉，乃天子自詔，征天下非常之才，天下之才，何止萬千，誰說只有寫詩作文才是才？”花一棠將所有紙張鋪滿條案，側(cè)立一旁，斂去笑容，神色凜然，“這些乃是我花氏四郎經(jīng)手偵破的大小案件共一百六十八宗，并非全?部，但足以代表花某斷案的能力和經(jīng)驗(yàn)。花某此次參加制舉，不為平步青云，不為榮耀家世，不為高登朝堂，只為能謀得親民?之官，平海內(nèi)之冤！”

    夜風(fēng)翻動(dòng)案宗記錄，白?頁嘩嘩作響，花一棠佇立風(fēng)中，衣衫狂舞，亦是嘩嘩作響，如同與那些案宗共鳴一般。皎潔的月光將少年浮于表面的嬉笑怒罵洗去，盡顯鋒芒，華光四射。

    眾人神色大震，齊齊頷首抱拳。

    “花四郎志存高遠(yuǎn)，我等敬佩！”

    蘇意蘊(yùn)攥緊拳頭，全?身發(fā)抖，神情扭曲，猶如被惡鬼附身一般。

    “唉，這就叫偷雞不成?蝕把米，本想踩著揚(yáng)都花氏的名聲一鳴驚人，未曾想?yún)s反被將了一軍。我說那個(gè)?姓蘇的，你干嘛想不通非要和這個(gè)?一肚子花花腸子的花一棠作對(duì)?呢？這不是沒事兒找虐呢嗎？”

    夜空中墜下一道聲音，清亮得好似琉璃盞里盛的一滴露珠，林隨安一個(gè)?激靈，豁然抬頭，就見主廂高高的屋脊之上站著一個(gè)?人，一襲黑衣，沒有蒙面，挎著鼓鼓囊囊的包袱。

    身后一輪巨大的明?月將他的五官映得清晰無比，和盧侍郎長得一模一樣。

    第112章

    一瞬間, 數(shù)人幾乎同時(shí)厲喝出聲：

    張少卿：“什么人？！”

    凌芝顏：“有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