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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錢,我有刀 第50節

    *

    最?終,花一棠還是選擇了人海戰術,虧得花宅離得近,侍從數量驚人,不到半個時辰就招來了百十來號,揮舞著鋤頭、鐵鏟,掘地?三尺,誓要將整個園子挖個底朝天?,只是園子太大,挖起來頗費功夫,熱火朝天?挖了一個時辰,想找的沒挖到,卻招來了凌芝顏。

    “花四郎,你這是打算將馮氏私塾挫骨揚灰……嗎?”凌芝顏站在一片狼藉的后園里?,眼皮亂跳。

    花一棠有一下沒一下搖著扇子,已近午時,陽光炙烈,照得他滿頭薄汗,相比之下,林隨安仿佛根本沒曬到任何陽光,瞳色幽深,面色蒼白,連半顆汗珠都沒有。

    事實上,林隨安不僅不熱,甚至還覺得有些?冷,而且越來越冷。那是一種很難形容的寒意,隨著被?挖開的地?面越來越多,寒意越來越重,她不知道這種寒意是來自地?下,還是來自心底,正午的陽光落不到她的身?上,只有身?側的花一棠身?上散發出淡淡的暖意,讓她不至于被?凍僵。

    凌芝顏嘆了口?氣,“你們?到底在找什么?”

    花一棠停扇:“凌六郎,你聽說過白牲嗎?”

    凌芝顏一怔:“白什么?”

    “你不知道啊,”花一棠目光終于轉向了凌芝顏,點?了點?頭,“嗯,挺好的。”

    凌芝顏:“你到底在說什么?”

    “找到了!這有東西?!”

    遠遠的,能看到一柄鋤頭探出地?面瘋狂晃動,人應該是鉆到了地?坑里?,周圍的人全圍了過去,待看清坑里?是什么,轟一下又散開了。

    “你膽子小,留在這,我去看看。”林隨安囑咐了花一棠一句,快步走?了過去,花一棠在身?后叫了句什么,還有凌芝顏的聲音,林隨安都沒聽清。她的速度很快,轉眼間就到了坑邊,眾人七手八腳將坑里?的侍從拉了出來,坑很深,差不多有一人多高,直徑大約四尺有余,可容兩三個人。

    林隨安跳了下去,腳下咔嚓一聲,踩到了什么東西?。她彎下腰,撿起了腳下的東西?,是一截纖細脆弱的白骨,似乎是孩童的肋骨,林隨安蹲下身?,掃了掃地?面,刺骨的寒意逼進了指尖,和身?體?失控時的狀態很像,她手指一顫,鬼使神差抬頭,望向了四周。

    坑壁上,嵌著密密麻麻的骷髏頭骨,頭骨都很小,顯然都是孩子,眼眶中滿是黑泥,仿佛一雙雙漆黑的眼瞳,默不作聲地?看著她。

    “吱——嗡——”

    尖銳的耳鳴猶如鋼針刺進腦仁,白光如同千萬道刀刃,瘋狂切裂著視覺景象,林隨安雙手胡亂扶住了坑壁,整個人控制不住滑跪下去,意識仿佛受到什么不可抗力的召喚,飛速抽離身?體?,眼前白光逝去,換做大片的黑暗,就在此?時,一抹香氣裹住了她,是昂貴的花果調香,黑暗散開一縷,她看到了花一棠明?亮的眼睛。

    “林隨安、林隨安!”

    她的聽覺恢復了一瞬,除了花一棠的聒噪,還聽到了凌芝顏的聲音遠遠傳了過來:“你剛剛說什么?!周太守……”

    所有嘈雜的聲音離她遠去,林隨安閉上眼睛,再次墜入黑暗。

    *

    幾盞花燈朦朧地?亮著,高高掛著,隨風搖著,河水倒映著光,波光粼粼,一只溫暖的手緊緊牽著她,喧鬧的笑聲擦肩而過,抬起頭,看到半張笑臉。

    【小英兒?,抓緊了,人多,別走?丟了,喜歡哪盞燈,阿娘買給你。】

    燈光閃滅,一縷陽光落在了她rou呼呼的小手上,手里?拿著軟軟的窩窩頭,屋外?是綿延的山脈,有人坐在對面,大大的手掌輕輕揉了揉她的頭頂,說:

    【三娘好好吃飯,才能長高高哦。阿爺明?日上山給你打只兔子玩,好不好?】

    光影錯落,油燈搖曳,她躺在暖暖的被?窩里?,爐中火星跳動,兩道影子坐在桌邊,女子縫著衣衫,男子撥著算盤。

    【四娘明?日生辰,十歲了,不能總是穿舊衣服了。】

    【明?天?將鋪中的存貨抵一些?出去,給四娘買套新羅裙,我看別人家的女娃都喜歡石榴裙,好看。】

    夜霧蒸騰,刺鼻的藥氣涌入鼻腔,一個空藥碗放在桌上,她被?人抱在懷里?,輕輕搖晃著。

    【二娘真厲害,喝了藥都不哭了,明?天?阿娘買蜜餞給你吃,弟弟也有,二娘也有,一起吃好不好。】

    搖著搖著,屋頂變作了瘦瘦窄窄的船艙,耳邊枕著船槳的吱呀聲,女子軟糯溫柔唱著催眠曲,隨著潺潺水聲蕩啊蕩。

    【九初河水清又清,阿娘的娃兒?眼兒?明?,看著日頭東山落,聽著山頭鳥鳴鳴,魚兒?回水塘,蛙兒?藏蓮下,阿娘的娃兒?也要歸家咯——】

    日暈初升,灑落一片金鱗,她推開門,急急跑了出去,小手里?捧著一小碗軟糕。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步履匆匆的少年轉過頭,鬢角的被?風吹起的發絲染上了金。

    【哥哥吃過了,秀兒?自己吃吧。】

    【阿爺說,哥哥讀書辛苦,哥哥吃。】

    【好,等晚上哥哥回來,和秀兒?一起吃。】

    【哥哥騙人,你一走?又是好久……】

    【這一次,哥哥定早早回來。】

    【那哥哥笑一笑,秀兒?就相信哥哥。】

    【秀兒?為何總是讓哥哥笑啊?】

    【因為哥哥長得好看,秀兒?最?喜歡看哥哥笑了。】

    少年彎下腰,輕輕拍了拍她的頭頂,晨光落在少年清澈的眼睛里?,美得像畫。

    *

    林隨安睜開了眼,看到了高高的屋頂和華麗的窗欞,是花宅的風格,眼睛干澀得厲害,耳后的枕頭濕了大片。

    “月大夫,你快來看看,她不對勁兒?!”靳若咋咋呼呼推門沖了進來,還拽著面色不善的月大夫,“她一直在哭!太嚇人了!”

    “我早就說過了,林娘子就是太累了,好好睡一覺就好了——呦,這不醒了嗎?”月大夫道,“睡得怎么樣?”

    林隨安坐起身?,摸了摸眼角,淚水已干,了無痕跡。

    “你……做噩夢了?”靳若小心翼翼問?道。

    林隨安怔了一下,搖了搖頭,“不是夢。”

    她看到的是那些?孩子最?后的執念,是她們?對這個世界最?深的眷戀。

    明?明?經受了那么殘酷的經歷,但她們?的執念,依然那么溫暖純粹。

    靳若抱怨:“你說你,沒事跳什么死人坑,突然就睡過去了,然后又突然開始哭,花一棠又不在,嚇死個人……”

    林隨安:“花一棠呢?”

    “被?凌芝顏抓去查案了,走?得時候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和月大夫照顧你,簡直比七老八十的老婆子還啰嗦。”

    “查什么案?”失去意識前的回憶漸漸回籠,林隨安心里?升起了不詳的預感。

    “周太守被?人毒死了!悄無聲息死在了府衙書房,”靳若道,“是鳩毒!”

    林隨安腦中嗡一聲,零碎的畫面涌入了腦海。

    十酷刑的竹簡、東晁的謎題、嚴鶴的頭顱、陳竹的焦尸、暗塾里?的密室,馮氏后園中的累累白骨、果子行的牌位、案牘堂里?昏暗的燈光,以及燈光下那張沒有任何感情的臉——和金手指記憶中看到的另一張臉漸漸重合。

    林隨安翻身?下床,厲喝道:“馮氏私塾里?尋到的骸骨埋到了何處?”

    靳若怔怔指向北面,“虞美人山。”

    *

    揚都水路縱橫,氣候潮濕,地?勢北高南低,北城更為干爽,適宜居住,漸漸形成了北貴南貧的居住分布規律。揚都以北為貴,尤其是羅城北面的虞美人山,山下三條水路環繞,山上植被?茂盛,郁郁蔥蔥,堪稱風水寶地?,被?諸多權貴分而劃之,修建祖墳,蒙蔭后代。

    林隨安一覺睡了兩天?兩夜,這段時間里?,花氏以強大的財力、人力、物力和行動力,在虞美人山選了地?,下了葬,修了墳冢,因為太多骸骨混在一處,根本無法分辨誰是誰,所以只能葬在一處,花一棠親自提了碑文,還請高僧做了法事,超度亡靈。

    墳冢在虞美人山的金門峰上,是最?金貴的墳冢地?,也只有花氏這般大手筆才買得起,林隨安根據地?圖找到墳冢的時候,已是入夜,從金門峰頂望下去,能看到萬家燈火的楊都城,明?水河、東水河,環衙河三條水路如九天?銀河落下大地?,明?亮無垠。

    林隨安不是第一個到的,已經有人先來了。那人穿著寬大的白色孝服,頭上系著孝帶,手扶著墓碑,凝視著夜空與大地?的交接處。

    風從山下吹來,刮亂了墳冢旁柏樹稍上的幾根枝條,發出聲聲嗚咽。

    林隨安嘆了口?氣,道:“我一直不明?白,那日東晁只差一點?就能殺了我,為何在最?關鍵的時刻走?了神,原以為是他見到周太守帶了弓箭手慌了神,現在想來,他是見到了一直等的人。東晁最?后看著的人并不是花一棠,而是藏在花一棠身?后,混在衙吏里?的你。”

    “我沒想到最?先來的人是你,”那人的聲音混在風里?,忽高忽低,“我以為會是花一棠,或者是凌芝顏,”他回過頭,“你是從何時開始懷疑我的?”

    “從見你的第一面。”林隨安道。

    “為什么?”

    “因為,”林隨安頓了頓,實在難以啟齒,“你長得好看。”

    不料這句話卻令他笑了,長長飄揚的孝帶映著月光,白得發亮。

    “你說這話的口?氣,和她很像。”

    “她是你的meimei,叫秀兒?,對么?”林隨安上前一步,放低了聲音,“祁元笙。”

    第41章

    凌凌月光落在祁元笙姣好如女子的臉上, 將他的面色染得白如霜雪。

    “你如何知道秀兒——”他頓了一下,又道,“果?然, 他也來了。”

    身后?傳來不緊不慢的腳步聲,林隨安心頭一動, 眼角余光看到了花瓣般的衣袂在夜風中飛起, 花一棠走上前與她并肩而?立,手里拿著三卷軸書。

    “玄奉元年元月初三,齊氏父子報官,女齊媛于市集走失,年八歲,不良人遍尋一月不得,結案。”花一棠舉起第一卷軸書, “齊盛妻子早亡,留有一子一女,家中窮困,以抄書為生。秀兒走失后?, 齊盛拖著病體尋女不得,郁郁而?終,而?齊家的兒子, 就此消失了。”

    祁元笙嘴角微微勾著,仿佛在鼓勵花一棠繼續說下去。

    花一棠舉起第二份軸書, “這是我在東晁的墳典行里尋到?的,內容平平無奇,皆是風光雜錄, 沒寫作者名,但字是極好, 上面有陳竹的批注,陳竹稱著書人為老師。”

    祁元笙眸光微動,還是不說話。

    花一棠同時舉起這兩卷軸書,“結案案牘上有齊盛的簽名,和雜錄上的字一模一樣,我記得陳竹幼年時曾拜一位秀才?研習練字。陳竹是齊盛的學生。”

    祁元笙幽幽嘆了口氣。

    花一棠舉起第三卷軸書,“這一卷是在陳竹常去的卷玉坊茶肆里找到?的,”他嘩啦一聲展開,展示給?祁元笙看,“這里面寫的是十酷刑的內容,書里的字跡和陳竹的一模一樣。”

    林隨安大驚,忙掃了一眼,果?然,這個軸書就是她在陳竹和東晁記憶中看到?的軸書,原來這是陳竹寫的。

    “那首關于馮氏的歪詩,散布的源頭也在茶肆。”花一棠道,“祁元笙,這都是你讓陳竹做的!”

    祁元笙微微仰起頭,眉梢沐浴著月光,“還有呢?”

    “你蟄伏四年,精心計劃,先以歪詩將馮氏的注意力引到?我身上,將我當做擋箭牌,接連殺了嚴鶴和蔣宏文,一是為了報仇,二是以連環兇殺案卷我入局,激化花氏和馮氏的矛盾,利用花氏查實科考舞弊案的證據,一舉推翻馮氏,再借花氏收馮氏地盤的機會?,牽出?馮氏藏匿多?年的白牲案,心思之?縝密,計劃之?周詳,著實令人驚嘆。”

    祁元笙:“哦?我為什么做這些?”

    花一棠又從懷中抽出?了第四卷軸書,“這是你入職揚都府衙前改換戶籍身份的證據,還有你利用書佐身份,替東晁洗白身份,買下墳典行及其周圍荒屋的證據。你的原名是齊詠,齊盛是你父親,齊媛是的你meimei,你做這一切,就是為了幫你的meimei和父親報仇。”

    祁元笙點了點頭:“花一棠,你果?然聰明,比我想象的還聰明,若不是你之?前太快查到?我身上,我本不用孤注一擲啟用東晁,東晁本不必死的。”

    “那陳竹呢?!”花一棠厲聲道,“他一直在幫你,為何要殺他?!”

    “因為他太天真了,竟然妄想不流血、不死人,僅憑一首破詩和一卷謄抄的十酷刑軸書,就能恐嚇馮氏,險些壞了我們的計劃。”祁元笙嘆氣道,“他待在你身邊太久了,被你的天真傳染了。”

    林隨安不禁看了花一棠一眼,但見他脖頸青筋都跳了出?來,顯然在強忍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