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錢,我有刀 第8節
林隨安沒空看他們的反應,徑直走進屋子查驗。 這是一間高標準的客房,家具擺設比她那間高了好幾個檔次,床褥都厚實了不少。床上被子凌亂,床下無鞋,衣架上沒有衣物,林隨安翻找一番,未發現蘇城先的包袱和隨身物品,又在屋里轉了一圈,發現后窗開著,掀開窗扇,竟然在窗外的雜草叢里發現了關鍵證據——一根沾了血跡的皮繩,一個染血的火筴。 林隨安迅速退出屋子,請穆忠、朱達常和不良人進來查看。 “后窗外的草被踩斷了不少,蘇城先大約是——”林隨安看向呆若木雞的羅家族人,“跑了。” * “辰初城門開,發現羅石川尸身是辰正二刻,不良人封鎖羅宅前后門大約在巳正三刻,”穆忠大步流星走出羅宅大門,“從辰初到巳正,蘇城先足有兩個時辰可以逃脫。” “坊門開啟遲于城門二刻,就算蘇城先在坊門開啟的辰初二刻立即出門,此時也到不了城門。”朱達常追在穆忠身側,身后跟著兩個不良人,“延仁坊沒有東坊門,只有一個西坊門,還臨著東市,若要出城,只能出坊門北入里仁街向西繞過春路、里回兩坊,時間不夠。” 林隨安:“……” 好家伙!這一串又是街又是坊又是門,完全沒聽懂。 林隨安之前惡補了一些關于這個世界的市政規劃的基礎知識,這里實行里坊制,所有的城市,無論是小縣城還是大都城都是坊區布局,只是規模不同。 所謂坊區布局,簡單的說就是城市被大小街道分割成棋格樣的住宅小區,每個小區被坊墻和坊門圍起來,白天城門坊門開放,入夜城門和坊門關閉,實行夜禁,所有人只能在坊內活動,不得出坊,主要街道還有武侯巡邏。若是夜里不安分跑出去被逮到,不禁要挨板子還要拿錢贖人,據說市價一千文一個。 南浦縣在州縣等級劃分中屬于中下等的緊縣(注),縣城規模也比不得大都城,只有十六坊,兩座城門,主要街道兩條,分別是東西向的里仁街,南北向的春滿街,羅宅所在的延仁坊位于里仁街南側,東臨東橋門,西臨東市,斜對面縣衙所在的清平坊,可謂是黃金地段,按理來說交通應該十分便捷。 “從這里出城需要這么長時間?”林隨安表示震驚。 “若是平日從延仁坊去東橋門,腳程快的也就半個時辰,但今天是八月十五。”朱達常向前一指。 這是林隨安來到這個世界以來第一次看到了坊門,說實話有些失望,光禿禿的夯土墻中間豁了一塊,塞進去一座黑了吧唧的二層木樓,一層是銅釘黑漆木門,二層只有柱子沒有墻,兩個武侯趴在二層木欄上,撅著屁股看熱鬧。 延仁坊門之外人山人海,摩肩擦踵,擠滿了人、籮筐、蔬菜、木柴還有各種家畜——有雞有鴨、有羊有豬,再加上偶爾竄出的野狗,頗有雞犬相聞,人聲鼎沸之勢,全都朝著一個方向緩慢涌動,目的地正是街對面的東市。 穆忠掃了掃頭頂的雞毛,“每月十五是南浦縣的大集日,東橋門在東市散市之前只進不出。” 朱達常揮手,不良人吆喝著上前推推搡搡,勉強算是開出一條道來,可即便如此,也是舉步維艱。 林隨安硬著頭皮跟在穆忠身后,只恨沒有個防毒面具,又潮又熱的臭氣撒了歡似得往鼻孔里鉆,稀糊糊的黃泥混著鴨毛和羊糞蛋,踩上去吧唧吧唧直黏鞋底,小腿突然被懟了一下,竟是一頭渾身滾泥的老母豬,頗為不屑瞥了林隨安一眼,晃悠著肥碩的臀|部走了。 林隨安:“……” 難怪之前不良人回來的那么慢,原來是交通堵塞造成的。 足足擠了一刻鐘,林隨安終于看到了里仁街,南側擠滿了人,中間站了一排武侯維持秩序,空出了北側半邊道路。 朱達常:“這是上任縣令留下的規矩,大集日必須在縣衙所在的清平坊前留出半幅路面,只供官府使用,用來應對緊急境況,我原本還覺得這規矩沒啥用,沒想到今天還真用上了。” 遠處塵土飛揚,李尼里騎馬從北側空路奔馳而來,翻身下馬,急聲報告道,“西重門今日出城人過所登記中未見蘇城先。不良人都散出去了,全拿著蘇城先的畫像。” 林隨安松了口氣。蘇城先是外地人,在此地沒有根基,沒有武功,人又慫,又吃不得苦,料他也藏不住幾日,只要掐住城門和坊門甕中捉鱉,抓住他只是時間問題。 林隨安:“若我是蘇城先,與其費時費力出城,不如尋個地方躲起來,待東市散了,再隨人群出城更安全。” 穆忠點頭:“城里可有什么地方能藏身?” 朱達常:“南城的庭戶坊里有幾處空宅。” 穆忠:“去查。” 朱達常遞了個眼色,四名不良人奔出。 “其實還有一個地方,”朱達常又道,“南浦縣城位處揚都必經之路,所以東市常有路過的大商隊駐扎,這些大商隊背后龍蛇混雜,就我們縣衙這點人手,怕是——”朱達常瞄了眼穆忠。 穆忠笑了:“林娘子可想去逛逛東市?” 林隨安:“誒?” 朱達常:“多謝穆公!有勞穆公!” 穆忠擺了擺手,“我就是帶新認識的朋友轉轉,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 “對對對,是是是!”朱達常屁顛屁顛跟在后面,“我也陪林娘子逛逛。” 林隨安:“……” 你倆這么會一唱一和怎么不去德云社? * 適才見到東市外面的混亂景象,林隨安還以為東市里面也是亂七八糟,進坊后卻大為驚奇,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兩條十字交叉道,寬度大約有里仁街一半,高高矮矮的店鋪臨街而建,還有許多小道通向市場深處,入市的商人們一進來就如魚入海,三轉兩轉鉆進小道里不見了,仿佛被什么東西吞噬了一般,偶爾能聽到幾聲豬叫羊咩。 朱達常和不良人明顯有點緊張,寸步不離跟在穆忠身后,美其名曰保護穆公,但依林隨安所見,穆忠保護他們還差不多。穆忠先拿著蘇城先的畫像去坊門東側的一家席帽行里轉了一圈,不多時,就見鋪中派出七八個小伙子拿著畫像飛快散入東市。 穆忠四處轉悠著,東市里似乎所有人都認識他,鋪主們紛紛出來打招呼,最神的是穆忠竟能叫出所有鋪主的名字,還能暢聊甚歡。 太厲害了,林隨安想。她這種能少說一句話絕不多說半個字的現代社恐,對穆忠這種存在只有高山仰止的份兒,觀察了一會兒,默默溜邊去逛街了。 東市自然沒有現代的商業街高大上,但規模也大大出乎林隨安的意料。每家店鋪門前皆擺著等人高的大商牌,寫著商品品級價格,林隨安隨便掃了幾眼,發現幾乎每種商品都分為上、中、下三等,如: 椒筍行:鮮筍一兩,上七文,中六文,下五文。 果子行:干葡萄一升,上二十三文,中二十二文,下二十文。 新貨行:葡紋銅鏡,上五百五十文,中五百二十文,下五百文。 一個銅鏡竟然要五百文!林隨安大驚失色,還以為自己眼花,特意湊上前仔細看了看,豈料她這一看,店里的老板竟然沖了出來,看表情還嚇得不輕,聲音都哆嗦了。 “見過六隊首!您大駕光臨小店真是蓬蓽生輝,想要什么,隨便挑!就當小的孝敬您的!” 林隨安有些尷尬,忙垂著腦袋假裝研究商牌,豎著耳朵聽穆忠和老板閑聊,諸如什么最近生意如何,物品貨源如何,價格如何等等,話題實在太無聊,聽著聽著就走了神,東摳摳,西抓抓,突然,在商牌的最頂端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符號,像字又像符,造型看起來像一朵花,林隨安想了半天,總算想起來是象形字的“花”。她轉頭四下望了望,才發現椒筍行、果子行、雜貨行、席帽行、金銀行,還有旁邊的墳典行的商牌上都有一樣的標記。 墳典行是——做白事的?林隨安咋舌,所以這是同一家品牌商?水果、蔬菜、金銀銅器、服裝,連陰間買賣都有涉獵,這品牌也太野了。 散去東市的畫像斷斷續續回來了,傳回的消息是都沒見過蘇城先,新貨行的老板瞅了瞅畫像,也搖了搖頭,想了想,又壓低聲音道,“東南角最近有些不安分,入了好幾個生面孔,說不準。” 穆忠:“哪個鋪子挑的頭?” “胡姬酒肆。” 哦豁! 林隨安雙眼一亮,要說這個我可就不困了! * 第07章 【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 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 說起胡姬酒肆,第一個想起的當然就是詩仙李白的這首《少年行》,只有寥寥四句,就將那個時代的瑰麗和熱情描繪得令人萬分神往。 可林隨安現在卻是一點都笑不出來。 胡姬酒肆不大,中間是一座半米高的圓形高臺,四周拼鋪著顏色艷麗的波斯地毯,客人們隨意散座在地毯上,坐姿都很豪放,每個人面前都有小案,擺著造型奇特的銀制酒器,邊飲酒邊高聲談笑。 樂人們橫抱龜茲琵琶、撥彈箜篌、敲著皮鼓圍坐在高臺四周,演奏著的節奏感十足的樂曲,腰肢窈窕的胡姬隨著樂聲疾轉如風,紅色紗裙和飄逸的紗巾變成了飛旋的風暴,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歡呼。 的確很有異域風情,但是——林隨安揉了揉太陽xue,這里的味兒實在是太、沖、了。 地毯遠看去顏色很鮮亮,但走進細看,就能清楚得瞧見毯毛縫隙里落滿亂七八糟的渣滓,還散發著一股怪味兒,客人們有人穿著鞋,有人脫了鞋,汗腳味兒、地毯味兒和著胡姬身上香料味兒,匯聚成了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做個比喻的話,就好像地鐵里的狐臭混著韭菜盒子再加上高端香水的綜合體,怎一個反胃了得。 在這種味道里還能寫出傳頌千年的詩句,這詩仙文豪果然不是一般人能當的。林隨安想。 雖然叫胡姬酒肆,但老板卻是個唐人,穿著胡服戴著氈帽,力爭和整個酒肆的風格保持一致,看到穆忠和朱達常笑得臉都快裂開了。 “六隊首,朱縣尉,今日剛到的葡萄酒,酒醇不上頭,給二位來一壺可好,算在我賬上。”他又看向林隨安,“這位小娘子想喝點什么?” 老板的口氣和現代服務員問“你想點什么菜”一樣自然,看來這個世界女子逛酒肆很常見。 穆忠遞上蘇城先的畫像,“今日可曾見過這個人?” 老板盯著畫像,笑容漸漸收了起來,低聲道,“六隊首尋此人是?” 穆忠:“莫要多問。” “是是是,”老板點頭哈腰,“實不相瞞,此人昨夜正好留宿在此。” 朱達常:“什么?!” 林隨安也是大驚失色,若蘇城先昨夜留在了胡姬酒肆,他就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明,那豈不是說——她又變成最大的嫌疑犯? “此人現在還在嗎?”穆忠問。 “在在在,”老板忙前邊領路,“此人昨夜吃多了酒,睡在胡姬屋里,現在還沒醒呢,就在后院,請六隊首隨我來。” 穿過酒肆大堂,鉆出一個小矮門就是酒肆后院,四周建了一圈歪歪扭扭的小木樓,有的二層,有的三層,有的一層半,房間位置參差不齊,高高低低的木樓梯盤桓其中,竟有種的迷宮的錯覺。 “六隊首稍后,我這就請人下來。”老板提著長袍噔噔噔跑上一截樓梯,鉆入一扇小門,砰一聲關上了門板。 就在這一瞬間,林隨安背后的汗毛唰一下立了起來,她身體的預警系統毫無預兆啟動了——此處危險! 幾乎同一時間,穆忠臉色大變,轉頭就跑,“不對,走!” 話音未落,就聽砰砰砰數聲巨響,樓上幾扇木門同時被濃煙沖爆開裂,十余名蒙面人卷著煙塵揮刀躍下,凜凜刀光藏在煙中,詭亮攝人。 林隨安幾乎是條件反射抽出腰間的千凈,足尖后撤半步,整個身體嗖一下沖進了煙霧,她的大腦還不知道如何應對,但身體已經確定了方向,手挽刀花回臂一蕩,錚錚兩聲脆響,千凈擊到了其它的兵器,敵人離她很近,而且不止一個,林隨安猝然沉腰俯身,千凈在掌中轉了個圈,好像割麥子一樣反握刀柄貼地疾掃,刀風將煙塵撕開了數道裂縫,縫隙間能看到幾只腳,刀光過處,血漿飛濺,緊接著便是幾聲慘叫和重物砸地的聲音。 煙塵弱下,視線恢復了些,林隨安這才看清自己四周躺著四個蒙面人,腳踝處飆血,抽搐著發出壓抑的叫聲。 林隨安腦中突然冒出一句話:【代斬若生初】 這是什么?! 林隨安一晃神的功夫,又有兩名蒙面人殺了過來,這一次沒有煙塵的遮擋,林隨安看得十分清楚,他們都是精壯漢子,穿著胡服,蒙面巾上方露出的眼睛都是黑色,不是胡人,是唐人。 一左一右兩片刀刃攜著腥風同時劈向了林隨安的脖頸,在空中形成了一把巨大的剪刀,速度快得驚人,眼看就要剪斷林隨安的細脖子,林隨安身體驟然后仰,腰身彎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弧度,險險避開,單手撐地一推,整個身體反彈而起,兩個蒙面人招式恰好用老,千凈順勢向前一遞一轉,右側蒙面人的手腕噴出一股血漿,尖叫著倒在了地上,林隨安反手再劈,千凈綠刃唰一聲割出冽冽腥風。 【刀復斷湯。】 又一句話突然鉆進了腦子,林隨安一個激靈,手腕一抖,刀鋒挑起一厘,可刀勢卻沒止住,依然朝著左側的蒙面人腹部斜劈了下去。 “嗤——”血漿噴了林隨安半身半臉,蒙面人倒在了地上,捂著腹部慘叫。 林隨安僵住了,若是她剛剛沒有將刀鋒抬起一厘,剛剛那一刀當場就能將此人劈成兩半。 只差一厘米,她就殺人了! 血順著額頭落到了睫毛上,染得視線半面血紅半面慘白,林隨安心跳如擂,握刀的手止不住發起抖來,耳邊傳來朱達常的呼救的慘叫。 “啊啊啊啊!穆公救我!林娘子救我!” 朱達常正被兩個蒙面人追著砍,逃得那叫一個連滾帶爬險象環生,原本跟在他身邊的兩個不良人正在和幾名蒙面人rou搏自顧不暇,穆忠情況也好不到哪去,一人獨戰五名蒙面人,步步驚心,所有人都以寡敵眾,命在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