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靜得幾乎能聽到針落在地上的環(huán)境中，有人緩步而來，目光徐徐落在他身上，可他已醉得太狠，已分不清現(xiàn)實(shí)還是夢境，他在笑著，哭著，一會兒叫母后，一會兒又罵母后。

    “母后，我錯(cuò)了！”

    “我真的知道錯(cuò)了！”

    “您不要再生我的氣，好不好？”

    “好？”

    “不好！”

    “我才不要你這種母后！”

    “你心里根本沒有我！”

    “你心里只有權(quán)勢，只有地位，哪有我的位置？！”

    “戚夫人那種女人才配稱為母親。”

    “她那么溫柔，那么和煦，永遠(yuǎn)不會對我發(fā)脾氣。”

    “她怎么不是我的母親呢？”

    “她怎么不是我母親！”

    “我想要戚夫人那樣——”

    劉盈聲音戛然而止。

    恍惚中，他看到他的母親淡淡看著他，面上不悲不喜。

    劉盈愣了一瞬，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然后飛快爬起來，飛撲到皇后面前，但他尚未觸及皇后的衣裙，便被審食其抬手?jǐn)r下。

    “不得對皇后娘娘無禮。”

    男人聲音冷冽，帶著威脅味道。

    劉盈縮了一下脖子。

    他似乎的確被審食其嚇到了，又或者說，他不安著自己方才的話被皇后聽到，好一會兒沒敢說話。

    但面前的皇后依舊沒有表情，他這才敢小心翼翼抬著頭，看著皇后眼睛，“母后，真的是您嗎？”

    “您真的來看我了？”

    “我不是在做夢吧？”

    他咬了一下自己胳膊，很疼，于是他笑了起來，“不是夢！”

    “母后，您真的來看我了！”

    “我就知道，您不會不要我的！”

    “母后，您是來接我出去的嗎？”

    他低頭看自己的衣服，臟兮兮，且一身酒氣，不幸中的萬幸是她一向勤快，總會及時(shí)給他換洗衣物，不至于讓他一身嘔吐物見皇后，他稍稍松了一口氣，便沖她大喊，“葉姬，快，快給我準(zhǔn)備衣服，我們能出去了！”

    他那么欣喜著，以為自己終于能重見天日。

    可皇后的視線卻從他身上移開，徑直落在她身上，“你是一個(gè)聰明人，知曉該怎么做。”

    她心口忽地一緊，頓時(shí)明白皇后的用意。

    ——皇太女有孕，她也得有孕。

    可她知道，這個(gè)有孕不過一種陪襯。

    若皇太女能順利產(chǎn)女，她的孩子必死無疑，若皇太女產(chǎn)女不順，她的孩子便會成為皇太女的孩子，成為這個(gè)王朝未來的繼承人，但是她，卻永永遠(yuǎn)遠(yuǎn)消弭在歷史長河。

    “奴婢遵旨。”

    她深吸一口氣，俯身緩緩向皇后拜下，“但求娘娘饒殿下一命，殿下……終究是娘娘的孩子。”

    她的話似乎讓皇后有些意外，皇后深深瞧了她一眼，輕輕笑了起來，“你倒忠心。”

    “旁人都走了，只有你還愿意守著他。”

    守嗎？

    的確是守著的。

    她雖功利，可也知曉知恩圖報(bào)，當(dāng)年他拉她出泥潭，而今她會陪他到最后一程，就當(dāng)還了他當(dāng)年的恩情。

    當(dāng)然，還有一個(gè)頗為重要的原因——

    娘娘是重情之人。

    她陪劉盈的這段時(shí)間，足夠讓她未來青云直上。

    她又一次賭對了。

    他們的日子變得慢慢好起來，劣質(zhì)的酒水都成了佳釀，可劉盈卻一反常態(tài)，對未來再無希望——自始至終，皇后不曾與他說過半句話。

    “母后不會再原諒我了。”

    他徹底消沉，與酒水為伍，清醒的時(shí)間越來越少。

    直到那一日，皇太女領(lǐng)著一雙女兒出現(xiàn)，隔著她打理得井井有條的花圃，靜靜看著爛醉如泥的劉盈。

    “去，叫叔叔。”

    皇太女吩咐小翁主。

    小翁主們膽大得很，哪怕面對自己從未見過的醉鬼，她們也會好奇地小跑到劉盈身前，扯著嗓子對著劉盈喊，“叔叔！”

    劉盈哆嗦了一下，瞬間從醉夢中驚醒。

    眼前的小女孩兒玉雪可愛，他揉了揉眼，扶著身后的欄桿慢慢坐起身，“你們是誰家的女郎？”

    “這里可不是隨意亂跑的地方。”

    他的目光落在小女孩兒身上，眸光一點(diǎn)點(diǎn)軟了下來，“你們跟我阿姐長得有點(diǎn)像。”

    “盈兒。”

    皇太女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

    劉盈身體一僵，不敢置信般回頭，“阿姐？！”

    “你、她們、她們是你的孩子？”

    劉盈看看皇太女，又看看好奇圍著自己的小女孩兒，“她們已經(jīng)這么大了？”

    皇太女頷首，伸手撫弄著小翁主的發(fā)，“叫叔叔。”

    “叔叔！”

    小翁主們又甜甜喚了一聲。

    “哎，哎！”

    劉盈又驚又喜，想伸手摸摸小翁主，但手剛伸到一半，他又連忙收回手，面上有些尷尬，“舅舅一身酒氣——”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這后知后覺發(fā)現(xiàn)，小翁主們對他的稱呼并非舅舅，而是叔叔。

    劉盈愣在原地。

    “你們?nèi)ネ姘伞！?/br>
    皇太女聲音溫柔，“阿娘與叔叔說幾句話。”

    小翁主們?nèi)缈鞓返男▲B兒，追逐著在院子里跑開，“好哎，去玩嘍~”

    身后小宮人搬來小秤并軟墊，皇太女款款在劉盈面前坐下。

    時(shí)隔多年，她已變得劉盈不太敢認(rèn)，不再是過去的畏縮怯弱，而是真正有了身為國之儲君的舉輕若重。

    ——那是被權(quán)力滋養(yǎng)才會有的雍容威儀。

    劉盈有些不知如何應(yīng)對。

    他局促扶著欄桿，聲音不自然得很，“阿姐，你，你怎么想起來看我了？”

    而他曾經(jīng)心心念念的母后，他卻一個(gè)字都不敢再問。

    此時(shí)的他比任何都清楚，母后已徹徹底底放棄他。

    至于父皇，那便更不必說，他本就不得父皇之心，廢了他，是父皇期待已久的事情。

    如今唯一不曾放棄他的，大抵就是這個(gè)在亂軍之中救過他性命的長姐。

    “盈兒，我一直都想不明白，為何你會覺得戚夫人與如意待你更好？”

    皇太女并未回答劉盈的話，而是直接問出自己的問題，“他們與你說三兩句好話，便是待你好嗎？”

    “阿姐，你如今已坐擁一切，當(dāng)然不會理解我的心情。”

    劉盈面上閃過一抹怨懟，“母后待你何其親厚，甚至甘冒天下之大不韙廢我立你，你當(dāng)然會覺得母后好。”

    “可是我呢？”

    “母后對我可有過一絲絲疼愛？”

    “我被父皇訓(xùn)斥時(shí)，母后說父皇說得對，要我勉勵讀書。”

    “我被父皇懲戒時(shí)，母后坐視不理，只見朝臣而不見我。”

    “我病重躺在床榻時(shí)，母后不過是略坐一坐便走，安慰的話都不肯說幾句。”

    回想往事，劉盈面色凄苦。

    恍惚間，他又回到當(dāng)初無助絕望的時(shí)刻，孤獨(dú)躺在床上，不知身處何方，更不知自己存在的意義是什么。

    “但戚夫人不一樣。”

    “她才是一個(gè)真正的母親。”

    那日戚夫人領(lǐng)著如意過來，簾子被人從外面拉開，陽光透進(jìn)來，戚夫人笑得溫柔又和煦，“太子殿下好些了沒？”

    “我熬了些參湯，太子殿下若是有胃口，不妨起來喝兩口。”

    “是啊，二兄，快起來喝點(diǎn)吧。”

    小如意在戚夫人身后探出頭，“阿娘煮的湯可好喝了，我一口氣能喝兩大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