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著，外頭傳來陣雜亂的腳步聲。

    隔壁包間的春愿頓時(shí)緊張起來，踮起腳尖，使勁兒往里看。

    只見那衛(wèi)軍李大田像揪老母雞似的，拎著一個(gè)中年美婦的后領(lǐng)子，將人提進(jìn)包間里，正是消失數(shù)日的紅mama。

    紅mama這會子頗有些狼狽，發(fā)髻像雞窩般散亂，臉上的妝瞧著好幾日未卸，都斑駁了，昂貴的緞面衣裳骯臟得很，繡鞋掉了一只，她惴惴不安地左右張望著。

    唐慎鈺再次拍了拍忠勇伯的手，他從屏風(fēng)后頭轉(zhuǎn)出來，雙臂環(huán)抱住，低頭望向紅mama，淡淡問：“今兒照舊例行盤問有關(guān)馬縣令的事，你叫什么？做什么的？和最近死了的沈輕霜什么關(guān)系。”

    紅mama縮著胳膊，心想著，這應(yīng)該就是最后一遭盤問了，完事后，大人承諾放她離開，允她換個(gè)地方開歡喜樓，便磕磕巴巴道：“賤、賤妾?dú)g喜樓鴇母--沈紅綾，死了的沈輕霜，是妾身的干女兒。”

    唐慎鈺從袖中掏出個(gè)橘子，慢悠悠地剝，剝好后扔了半個(gè)給紅mama：“留芳縣這宗名妓被害案，本官也聽說了幾句，沈氏不是你干女兒么，怎地她被害死，你看起來并不傷心。”

    “哎呦，瞧您說的，這世上哪里會有那么真的母女情，不過是利來利往罷了。”紅mama雙手捧著橘子，習(xí)慣性地歪著身子，曖昧地覷向唐慎鈺，笑得嫵媚：“我給她找恩客，她伺候男人睡覺，過后我抽取點(diǎn)銀子，這才互幫互助的好母女哩。”

    唐慎鈺吃了瓣橘子，笑著問：“聽聞沈氏癡心于楊舉人，她就那么聽你的話？”

    紅mama頓了頓，笑道：“由不得她不聽話，她女兒的下落在我手里攥著呢。”

    隔壁包間的春愿聽到這話，頓時(shí)大驚，都忘了呼吸，血色逐漸上臉，口張得老大，小姐有個(gè)女兒？

    “你什么意思？”唐慎鈺顯然也有些震驚，皺眉問：“不是說沈氏無兒無女么。”

    紅mama笑的得意：“她十六歲那年生了個(gè)女兒，剛七個(gè)月就生了，這原是我們這行當(dāng)掌控花魁的一種手段，將她至親骨rou攥在手里，她不得不聽話賣去，敢跑？那等著吧，她女兒七歲就給老娘接客去！”

    春愿頭陣陣發(fā)暈，已經(jīng)站不住了，她想要沖過去質(zhì)問紅mama，忽然，胳膊被薛紹祖抓住，這男人搖了搖頭，悄聲說：“小姐要去哪兒？大人不叫您亂走，請您千萬別再連累小的們挨打了。”

    春愿剜了眼薛紹祖，暗道，左右紅mama在自己人手上，待會兒就過去問。

    她屏住呼吸，接著看。

    此時(shí)，唐慎鈺半蹲在紅mama跟前，笑著問：“那個(gè)孩子下落在哪兒？”

    紅mama扁扁嘴，身子往后撤了幾分：“若是妾身說了，您會放了我么？”

    “會。”唐慎鈺點(diǎn)了點(diǎn)頭：“本官和沈氏有過一面之緣，想替她撫養(yǎng)孩子。”

    紅mama忖了忖，湊到唐慎鈺跟前耳語了幾句。

    而這時(shí)，忠勇伯老拳重重地砸了下立幾，力氣太大，茶杯里的茶湯都震出來不少，老人按捺住了火氣，雖未說話，但恨惱已經(jīng)快從眼睛里噴出來了。

    唐慎鈺聽到了他想聽的，唇角牽起抹難以察覺的笑，起身退了兩步，吃著橘子問：“那為什么沈輕霜去年臘月又忽然敢不聽你的了？她似乎打算賣了小宅子，和楊舉人趕赴京城。”

    “這……”紅mama顯然面有難色，手捂著發(fā)驚的心口，望向屏風(fēng)。

    “貓把瓷杯碰倒了，你怕什么。”唐慎鈺用帕子仔細(xì)擦手：“說實(shí)話，對你有好處，你當(dāng)本官不知道？只是要你再復(fù)述一遍罷了。”

    紅mama苦笑：“這、這不是妾身去年從張老拐那兒買了個(gè)聾啞小姑娘，她、她好像來頭不小，沈輕霜不曉得從哪兒搞到了證據(jù)，就拿這個(gè)小丫頭的事作筏子，威脅我，讓我把身契和女兒還她，她要和楊舉人成親去。”

    說著，紅mama啐了口，憤憤罵：“她真當(dāng)能上岸當(dāng)良人？這衣裳脫了還能穿起來？瞧，這不就立馬把命送了么！若是還待在歡喜樓，多富貴咱不敢說，命起碼能保住……”

    “行了。”唐慎鈺打斷紅mama的話，眉頭蹙起：“你知道那個(gè)小姑娘家里是做什么的？”

    紅mama咽了口唾沫：“當(dāng)官的。”

    唐慎鈺雙臂環(huán)抱住：“本官這里的案卷上寫了，她家里人去年曾來留芳縣找過她，但沒找到，你把小姑娘殺了，對么？”

    “不是我，是馬大人！”紅mama哭喪著臉：“馬大人一眼相中了那漂亮小孩，就…”

    紅mama打了下自己的臉：“就在我的房里強(qiáng)了那聾啞小姑娘，這色鬼吃到了甜頭，把人帶去他的外宅，整整折騰了三天三夜，那小孩才十三四歲，哪里吃的住，回來后雙腿血淋淋的，渾身上下全是鞭傷，不會說話，哇哇地哭，命都沒了半條。后頭，馬大人聽見小姑娘家里人似乎來留芳縣了，他嚇得要命，勒死了那小孩，讓我和張老拐趕緊處理了尸首。”

    唐慎鈺皺眉：“埋哪兒了？”

    花mama哭喪著臉：“燒了。”

    屏風(fēng)里坐著的忠勇伯再也控制不住，捂著臉號啕大哭，忽然，老人憤怒地沖了出去，他一腳將紅mama踩在地上，狠打了幾拳，紅mama到底是弱質(zhì)女流，哪里吃的住，早都暈死過去。

    忠勇伯左右看，發(fā)現(xiàn)那衛(wèi)軍李大田手里拿著把長刀，老人話不多說，一個(gè)健步?jīng)_過去，倉啷聲拔出刀，直接砍了紅mama的腦袋。

    “別！”春愿急得尖叫，紅mama死了，她找誰問小姐女兒的下落！

    對了，唐慎鈺！

    春愿急忙往外跑，誰知這兩天事情太多，精力早都耗光了，才跑了兩步，眼前一黑，直挺挺朝地砸下去。

    ……

    那邊

    小包間早都成了人間煉獄，忠勇伯揮刀，憤怒地在紅mama身上發(fā)泄自己的憤怒、痛恨……哪怕把這豬狗不如的女人千刀萬剮了，可再也換不回孫女的性命。

    婠婠命苦，生下來就是殘疾，家里的父兄姊妹哪個(gè)不是把她當(dāng)眼珠子一樣疼，那個(gè)看見螞蟻都舍不得踩死的孩子，究竟在這個(gè)鬼地方遭了什么罪！

    忠勇伯緊緊攥住孫女的遺物，癱坐在地上，哭得都沒聲了。

    “老叔。”唐慎鈺單膝下跪，連連摩挲著忠勇伯的背，他曉得老叔肯定會要了紅mama的命，沒想到這么快。“您一定要看開些啊。”

    忠勇伯一把抓住唐慎鈺的胳膊，恨得問：“那個(gè)姓馬的畜牲在哪兒？！”

    唐慎鈺連聲安撫：“此人貪了鈔關(guān)不少銀子，但到底還是個(gè)小官，您放心，這事小侄會處理，您就別出面了…”

    就在此時(shí)，只聽外頭傳來陣急促的奔跑聲，不多時(shí)，周予安出現(xiàn)在門口，他臉頰稍紅，喘著粗氣，顯然是很焦急地跑回來的，一看見地上的慘狀，也是大吃了一驚，忙過去，在另一邊扶住悲痛的忠勇伯：“唉，老叔，您要節(jié)哀哪。”

    唐慎鈺斜眼覷向周予安，皺眉問：“不是讓你找馬縣令，怎么忽然回來了。”

    “嗨！”周予安無奈地嘆了口氣：“自打咱們偷偷查鈔關(guān)開始，老馬就神出鬼沒的，昨下午忽然失蹤了。”周予安有意無意地看了眼忠勇伯，拍了下自己的大腿，“我盤算著這老小子最近一直在拾掇行李，把家小往鄉(xiāng)下安頓，是不是想逃了？幾乎找了他一晚上都找不見，后頭在他那個(gè)外宅找到了。”

    唐慎鈺皺眉：“他做什么呢？”

    周予安啐了口：“這老小子嚇破膽了，上吊了，就在他那地下密室里，現(xiàn)在尸體都硬了，好家伙，滿滿一屋子金銀古董，還有王羲之的真跡呢。”

    唐慎鈺搖了搖頭：“早知如此，何必當(dāng)初呢。”

    ……

    夕陽西下，天空的云彩被染成了一種瑰麗又詭異的紅。

    春愿雙手捧著羅漢杯，杯中水早都涼透，她面無表情地站在窗前，從醒來到現(xiàn)在，少說得有一個(gè)時(shí)辰了。

    這時(shí)，背后響起了輕輕敲門聲，緊接著，門吱呀聲被人從外頭推開了，想也知道是誰。

    春愿低下頭，熟悉的壓迫感再一次鎖住全身，斜眼瞧去，唐慎鈺端著碗黑糊糊的藥汁子，走過來，站在她跟前。

    “醒了？”唐慎鈺將碗遞過去，“你病了，應(yīng)該喝藥。”

    春愿沒有接，淡淡問：“大人去哪兒了？”

    唐慎鈺神色輕松，低頭打量春愿，她雖說還病著，但比昨兒可精神多了。

    “清掃了客棧，又緊著去了趟馬家外宅，老馬畏罪自盡了。”

    春愿心咯噔了下，這幾日總不見周予安身影，想必是……怨不得昨晚上這人急匆匆從那外宅搬出去，原來別有深意。

    春愿抬起手，手指劃著窗戶紙，一下子就戳破了：“我家小姐還有個(gè)女兒？”

    “好像是。”唐慎鈺勾唇淺笑。

    “在哪兒？”春愿緊張地問。

    “在……”唐慎鈺作出冥思苦想狀：“噯呦，我好像記不清了。”

    “少來！”春愿直面男人，毫不畏懼地揪住他的衣襟：“我跟了她四年，怎么不曉得她有個(gè)女兒？她所有的事都會給我說，你是不是怕我不聽話，不配合，故意叫紅mama說給我聽的？大人，你不必如此的，我說過會給你做事，就一定會踐行到底！”

    唐慎鈺只是笑，不說話。

    春愿火更大了，咬住后槽牙：“你知道我最在乎誰，你就像打蛇一樣，打住了我的七寸，她根本不可能有孩子。”

    “誰知道呢。”唐慎鈺聳聳肩：“你說她什么都告訴你，那她給你說她弟弟是皇帝了么？好像沒有吧。”

    唐慎鈺抓住女人的手，一把甩開，忽然，他手指戳了下自己的頭：“我記得小姐死的那天，說什么來著？說她這輩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沒抱過自己的孩子。”

    春愿呼吸一窒，沒錯(cuò)，小姐是說過這樣的話，可她一直以為小姐說的是她掉了的那個(gè)，難道……春愿有些動(dòng)搖了。

    “別說你不信，本官也有些懷疑呢。”唐慎鈺思索了片刻：“說不準(zhǔn)是紅mama胡謅的，不可信，沒什么大不了的，不過是一個(gè)幾歲小孩兒罷了，收養(yǎng)她的那家人，估計(jì)對她像親爹媽般好，絕不會苛待她。”

    春愿氣得翻了個(gè)白眼，仰頭望著男人，緊張地問：“那大人能否告訴阿愿，紅mama到底給你說了什么？”

    唐慎鈺微微搖了下頭：“我剛給你說了，我有點(diǎn)記不清了。”

    春愿想吃了他的心都有了，她虛弱地喘著，像被打敗了的士兵，哽咽著問：“那怎么樣你才能想起？”

    “聽話，喝藥。”唐慎鈺將碗遞過去。

    春愿怔住，她手顫抖地接過碗，將藥一飲而盡，隨之，她蹲身行了個(gè)禮，強(qiáng)咧出個(gè)笑：“請大人立刻帶我回京，我想弟弟和阿媽了。”

    唐慎鈺像拍小狗兒似的，拍了拍她的頭，柔聲道：“好，今晚就啟程。”

    春愿柔情款款地望著他：“小姐把我托付給大人，您就是我唯一信任的親人，請您千萬不要欺騙欺負(fù)我，因?yàn)椋艺娴奶貏e記仇。”

    作者有話說：

    第45章 回京之路

    春愿離開了小姐,離開了她的故鄉(xiāng)。

    在走之前，她和唐大人暗中去看了眼吳童生夫婦和胡大夫，偷偷給他們放了銀子,留下字條,只說舊友感謝恩人幾年前的相幫之情,沒有落款，也沒有地址,聊表心意而已。

    對了,去年臘月廿七那晚，唐大人讓她趕緊去收拾被褥衣裳，她受了歡喜樓頭牌金香玉小姐的幫助,唐大人說過，將來一定會酬謝,他說到做到。

    按理，紅mama這樣罪大惡極的人被正法后,歡喜樓的產(chǎn)業(yè)和賬目要被官府查封的，必得一道道地盤問細(xì)查,沒個(gè)兩三個(gè)月怕是完不了，唐大人使了點(diǎn)手段,讓底下人以江南富商的名義將金香玉小姐身契買了下來,給了銀子，讓她脫了賤籍,在外地以良人的身份重新開始。

    這些事做完后，他們就啟程了。

    大人不想叫周予安同行,故意給姓周的派了個(gè)差事,叫他去一趟利州,最后大家在京城附近的羅海縣匯合。

    大人說,留芳縣的后事，上面會安排妥善人料理得干凈，不用他再費(fèi)神，于是，唐大人帶上她和薛紹祖等三名衛(wèi)軍，踏上了回京之路。

    如今出了正月，運(yùn)河也開凍了，他們駕馬車走了兩日，在平安驛的渡口包了一大一小兩艘商船，乘船北上。

    ……

    夜涼如水，天空繁星大盛，商船慢悠悠地前行在運(yùn)河上，驚擾了倒影在水面的星月。

    船艙不甚大，勝在干凈暖和，角落里堆著兩口大箱子，因著在水上討生活，故而這里的桌椅、床甚至燭臺都是固定死的。

    水上的冷，不是留芳縣的那種干冷，是又潮又濕的陰冷，春愿這會兒身上裹著虎皮，腿上蓋著厚厚的被子，盤腿坐在木床上，她頭發(fā)披散著，臉色不太好，眉頭蹙成了疙瘩，一個(gè)沒忍住，彎腰朝床下放的那只銅盆吐了，吃的飯吐光了，現(xiàn)在吐得都是酸水。

    這時(shí)，船艙門被人從外頭推開。

    唐慎鈺彎腰進(jìn)來了，他手里拎個(gè)銅壺，另一手里端著碗面，足尖將門關(guān)好，鼻子微動(dòng)，看向銅盆：“又吐了？”他兩三步就走過去，將面擩進(jìn)春愿手里，然后倒了杯熱水，讓她涮涮口，“這一下午，都吐五六回了吧？”

    “嗯。”春愿難受，不想吃東西，但好歹是這人親手下廚做的面湯，于是勉強(qiáng)吃了兩口荷包蛋，便將碗放到床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