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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江河無渡在線閱讀 - 上卷07獨行路

上卷07獨行路

    方子初離開這艘船的時候,肖涼正坐在艙內(nèi)的木板上,將身上插著的飛鏢一個個地從皮rou里拔出來,每拔出一個,他的身體就瑟縮一下。

    她看著這個應(yīng)該沒比自己大幾歲的少年,突然覺得有點心疼。他看起來就像經(jīng)過一番艱辛鏖戰(zhàn)的小獸,獨自窩在角落里舔舐自己的傷口。他是否還有家人?不知道他的家人看到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作何感想?

    但這輕微的心疼仿佛只有那么短暫的幾秒,便被她對這個男孩本能的恐懼所占據(jù)。

    她拎著自己裝滿子彈的書包,帶著那把手槍離開了門口,走下了船。肖涼好像沒有看見她一般,掏出白色的小瓷瓶,艱難地抬起手,將里面的藥粉淋漓地灑在傷處。

    方子初立在江灘上,回頭看了一眼,心里寬慰自己道:這樣的人,終究是危險的,如今自身都難保,還是不要再蹚別的渾水里。不過,自己也算是仁至義盡,救了他一命,從此兩不虧欠。

    渡過漢水,她又回到了自己的家,懷興里。自從那打在何五后腰上的一槍后,方子初莫名地對自己的槍法有了自信,帶著槍總是有安全感的,仿佛走在漢口熙攘凌亂的街巷,都有了底氣一樣。

    現(xiàn)如今無依無靠的她只能靠這樣一件武器來挺直腰桿了。

    她在家內(nèi)找到了父母平時存放銀錢的地方,尋到了約么百來塊銀元,并父親在漢陽的祖產(chǎn)地契帶在了身上,之后又收拾了幾套衣服到衣箱內(nèi)。走到天井中,她看到了那套繡著鳶尾花的珠光白衣裙,恍若回到了叁年前抵達漢口的第一天。那天艷陽高照,酷暑炎熱,她路遇街邊賣冰汽水的攤子,還依稀記得那玻璃的汽水瓶上面的西洋花紋,在陽光下流光閃爍。那時候多輕松愉快啊,她的眼眶逐漸濕潤了。忍住眼中的酸澀,方子初將這套衣服也收起來放進行裝里,背著包袱,拎著衣箱,走出了曾經(jīng)的家門。

    她向著后城馬路的方向走去,半道上又折返到進一道小巷里,敲響了一扇陳舊的木門。

    “來了!”  林姨打開了門,見到門外人愣了一下,后有些激動了起來,“姑娘,你這兩天去哪兒了,快進來!”

    方子初邊跟著她進屋邊道:“林姨,對不住了。昨天走得太匆忙,我此番來就是和你告別的?!?/br>
    兩人在堂屋的凳子上坐下后,林姨道:“對不住什么,你能安全回家就行。訂好船票了嗎?”卻聽方子初說:“我不走了?!?/br>
    “不走了?那你留下來要干嘛?”看著這個女孩默不作聲的樣子,她驚道:“你不會是要報仇吧?”

    方子初點了下頭。

    “你知道漢口是個什么樣的地界嗎?叁教九流、五幫六派的,你一個孤零零的姑娘家,這里可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林姨語急道,“快回上海吧?!?/br>
    “對了……”,提到上海兩個字,她忽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腦瓜頂,“瞅我,年紀大了記性越來越不好,就今天中午的事。我收到了一封電報,是上海拍過來的,收信人是你。”

    “???”方子初一時想不起來能是什么人。

    林姨從自己床鋪的枕頭下掏出了一張電報單,遞給了她。

    方子初展開一看,這是已經(jīng)譯過來的文字版:“秦韻笙庚辰?:‘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速來滬。’”后面的一行是一串詳細的通信地址。

    “今天中午我們在家吃飯的時候,有人敲門,什么也沒說就遞給了我這個?!?/br>
    秦韻笙?看來這個人神通廣大,對漢口地界上發(fā)生的大小事情都有了解。方子初一點點冷靜下來,回想著這個人到底是誰,她忽然想起父親向她提起過幾次他有個在上海的朋友姓秦,聽說她的名字就是他給取的。

    她盯著電報單上面用楷體謄抄下來的那八個字看:“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笨伤缃襁B仇人的哪怕一片影子都抓不到,又怎么能夠安心無愧地離開?她怕的是十年之后,仇人已作惡無數(shù),并且高枕無憂。

    方子初手里攥著電報單,對林姨道:“我走了,后會有期。”

    林姨勸她:“姑娘,你還是去上海吧。到那里有人接應(yīng)。”看到方子初堅定的那副樣子,她轉(zhuǎn)念一說:“不想離開漢口的話,你就住在這里。家里就我和明伢,廂房都是空著的。”

    方子初道:“我不能連累你?!痹诹忠虛?dān)憂的目光下,她撩起自己腰間的衣擺處,露出黑色的槍管,“放心,我可以保護自己。”

    “呀!”林姨忍不住叫出來,“你個女伢,在哪里搞的這東西,小心走火傷到自己!”

    方子初略有心虛地微笑著說:“不會的,我槍法蠻準的?!?/br>
    林姨還是語重心長地勸她:“你要萬萬小心,漢口可是個險惡的地方!如果有什么困難盡管來找我,我雖然沒什么本事,但也能多出一份力?!?/br>
    方子初和林姨告別后,在后城馬路附近一家叫作“江漢旅社”的地方住下,這里在背街,規(guī)模較小,比較僻靜,但房間內(nèi)應(yīng)有俱有,干凈整潔,樓下還有吃飯的地方,住宿費也不算貴。

    之后她又去了一家成衣鋪,挑了一套類似于肖涼穿在身上的那種男款短裝,是黑麻布的外褂和束腳褲子,另買了一頂黑色帽子和一雙深灰色布鞋。穿上這身衣服,再戴上帽子遮住自己的“女學(xué)生頭”,她又往自己白凈的臉上拍了些灰土,就變成了一個十分不起眼的男孩。

    當(dāng)晚,她在旅店內(nèi)房間的單人床上坐了良久,規(guī)劃了一下接下來的對策,將復(fù)仇計劃大致分為叁個方向:

    一要弄清楚真正在背后cao控著的那個人。

    二是在漢口的人口熙攘蕪雜之處搜集仇人相關(guān)的消息,尋找接近他的機會。

    叁時找到一個僻靜無人的地方,不斷練習(xí)槍法。

    這樣思考了下后,方子初這天晚上終于睡了一個稍微踏實的覺。

    叁日后的一個夜晚,喬裝過后的她來到了俄租界的巡捕房外,悄悄地貼近鐵柵欄的一角。這已經(jīng)是她第四次來這里“踩點”了,通過接連幾次的觀察,她發(fā)現(xiàn)這里每到晚上九、十點鐘的換哨時,警備都會變得很松懈。

    她一雙眼緊緊盯著那些高壯無比的白俄人都陸續(xù)出門沖向外面花天酒地的世界去,然后攀上了鐵圍墻。以前她幾乎不會涉足這樣的運動,不過今非昔比,很多事也要硬著頭皮上了。

    她伸手抓住最上面的鐵欄桿,艱難地撐著下半身翻上去,遂大喘一口氣,盯著地面要往下跳時,褲子卻被頂部的鐵鉤子勾住了。

    方子初內(nèi)心焦急了起來,想到下一波換崗的巡警可能就要來了,她的手指頭都變得僵硬了,索性放開雙臂去擁抱腳下的土地?!翱赃辍币幌滤ち藗€“狗啃泥”,褲子也被撕開了一道口子。不過此時她已顧不得自己的狼狽,速度爬起來,向院內(nèi)的那座西式建筑內(nèi)走去。

    這建筑是個叁層大樓,設(shè)有拘留房、辦公處、偵鑒科、會議室等警務(wù)工作地點,儼然一個健全的洋式警署。她要尋找的是暫時收留尸體的地方,眼下最緊要的是要見到爹娘的尸體一面,才好弄清楚死因和其中的貓膩。

    這座大樓里現(xiàn)下似乎沒幾個人,顯得很空曠。她盡量將自己的腳步聲放得極輕,甚至聽不到。

    走到二樓最右面的樓梯轉(zhuǎn)角處時,她聽到了一陣低聲細語,幾乎分辨不清到底在說什么。

    大約半分鐘后,那陣低語聽不見了,卻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向著她這個方向下樓來,離她愈來愈近。能分辨出來,這是兩個人在走,腳步聲此起彼伏。

    方子初情急之下只好沿著一邊的走廊向左走去,耳邊聽著腳步聲越來越大,她趕緊尋了一間敞開的辦公室閃身走進去,藏在開著的門和墻中間的縫隙中。

    然而好巧不巧,這兩人恰恰就接著她走進了這間辦公室。

    聽到他們的腳步聲在很近的地方停了下來,她屏住呼吸,聽著他們近在咫尺的談話。

    “魏警務(wù),這兩具尸首您可得和我保證是處理好的,萬一有什么差錯……方如晦這個人在建筑圈可是有一定影響的,到時候搞不好輿論嘩然,對督軍的名聲不利喲?!?/br>
    “我辦事,您向來放心。這都第幾次了,那兩個尸體早讓我裝到麻袋拋到江里去了,就算到了下游撈起來也泡得面目全非,認不出來的?!北环Q作“魏警務(wù)”的人諂媚道,“之前柳翰窮那一家也都處理了,就是他們的兒子至今也沒找到尸首……”

    “估計掉山崖下面摔死在哪里了,你們還是抽空多看看,督軍向來的原則是‘不留后’,聽說方如晦不是有個還在上中學(xué)的女兒嘛,你們也沒找到?”

    魏警務(wù)抹額道:“啊……這兩日署內(nèi)確實事多,對‘方宅’附近看管有所疏漏,不過以后我會多派人去搜尋的。再說一個小姑娘,也掀不起什么大風(fēng)浪,不是么?”

    “你可莫小看了女人,”那人嗤笑一聲,“想當(dāng)年督軍就是差點折在一個女子手里?!彼岩粋€圓柱形的牛皮紙包裹遞給魏警務(wù),里面是一摞銀元,又慢悠悠地說道:“您若繼續(xù)辦的好,過個一年半載,這里的警務(wù)總長就又要換人了?!?/br>
    魏警務(wù)笑得像朵花,連忙點了幾下頭:“承您的恩?!?/br>
    送走了這尊大佛,掂量著這摞極有分量的大洋,他志得意滿,情不自禁地哼起了荒腔走板的楚調(diào)小曲,卻不想隨著辦公室的木門“吱呀”一聲,一個黑影閃到了他身后。

    魏警務(wù)感到自己的后腦勺正被一個冰涼涼的東西抵著,身后一個仿佛在刻意壓低的聲音厲聲說道:“尸檢報告交出來。”他嚇得一居靈,嘴上邊短小的八字胡抖了一下,下意識要轉(zhuǎn)回頭,卻聽到一聲“別回頭,回頭就打死你”。他只是個平時坐辦公室的小警務(wù),哪里見過這陣仗,只得不動,眼角余光忍不住向斜下方掃去,所見之處是一雙深灰色的布鞋和黑色褲腳,使他斷定后面站著的是個男人。

    他試探著問:“兄弟,有話好說,你要找哪個尸檢報告?”

    “方如晦和趙芳庭的?!?/br>
    “好好好,已經(jīng)結(jié)案的尸檢報告不在這里,在……一樓,你跟我來?!?/br>
    魏警務(wù)身后的方子初聽到這話,把聲音壓得更低了,語氣也故意變得兇狠起來,“你可別跟我耍什么花招,我手里這把槍可是不長眼的。”

    “您盡管押著我去?!蔽壕瘎?wù)道,他心想不過一張結(jié)了案的尸檢報告而已,也沒什么用,給他又無妨,這人搞不好真會一槍崩了他的后腦勺。

    他被方子初端槍押到一樓的檔案室后,開始在柜子里翻找著,然而好一會兒,都沒有找到。魏警務(wù)感到了身后人的急切,腦袋被那冰涼的槍口磕了一下,只聽那人說:“還沒找到嗎?”

    他將手中的檔案袋封面展示給身后人看,道:“你看,這里每個袋子上都會寫上案發(fā)的期限,除非有人把它拿走了,它肯定還是會安安靜靜躺在里面的?!彼僖淮稳〕龃锼械募垙垇砘胤粗?,額頭上已經(jīng)冒出了細密的汗珠,且自言自語道,“真是奇了怪了,前兩天明明是我親手裝進去的,是誰拿走的呢?”

    與此同時,檔案室的窗戶忽然被打開,魏警務(wù)向那里看去,只見一個全身著黑衣的人正從窗沿上往外抬腿越出,他才反應(yīng)過來,跑過去伸手要去抓住他,人卻早就翻到了外面的窗下,一溜煙跑掉了。

    他抻開脖子向夜幕里喊著:“快來人——有劫匪往后面逃了!”

    然而此時下一波值守夜崗的巡警還拖拖拉拉地沒上崗,根本沒有幾個人聽從他的呼喊,便也不了了之了。

    方子初越過欄桿,一路飛奔回了江漢旅社,回頭一看,見后面的街道上空曠無人,才長舒一口氣。

    回了房間,她連衣服都沒想起來換,就坐在床上,思索了許久,得出一個結(jié)論:拿走爹娘尸檢報告的不是江如海,他沒有動機,而是另有其人。并且這個人,正在監(jiān)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想到這里,她身上一冷,走到窗邊,望著街道對面的房子,那里也是一間旅館,但房間不是滅了燈,就是已經(jīng)拉上了窗簾,她什么都看不清楚。

    她站著盯了半晌,也拉上了自己房間的窗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