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文文從奶奶懷里抬起頭,透過朦朧的淚眼，認(rèn)真看清祖父母鬼魂的虛影。

    “我要?報案。”唐文文咬著牙說。

    老鬼們對這個兒子的情分已經(jīng)在這些年逐漸消磨，在死時變成了怨恨,只是為了孫女放下。見?孫女咬牙切齒為這個生?氣，還是勸她,“但他是你?爹，他不好了，你?也要?受連累。”

    “他是我的父親，但你?們更是我的爺爺奶奶。”唐文文聲音很平，平得像一塊不會動的石頭。

    女孩瘦小的軀體里有著柔韌而堅強(qiáng)的力量，她像曾經(jīng)中考后一樣，再次站在了選擇的路口。這一次，依然做出了她的選擇，并絕不后悔。

    “我要?讓他付出代價。”

    老鬼們陰氣止不住地顫抖起來，勉強(qiáng)選擇的釋然，在孫女堅定站在他們身邊時，都抹消了上面那層漂亮的掩飾，變成了真實的怨氣。他們久久說不出話。

    唐爺爺唐奶奶在做他們認(rèn)為對孫女好的事，唐文文又何嘗不是。

    唐易沒在祖父母身邊長大，但把他爸媽換成爺爺奶奶，而大伯做親生?父親之后，他也有點理解唐文文的心?情。

    唐易還能?冷靜下來，迅速搜了相關(guān)法律，提醒還有些猶豫的爺爺奶奶，“文文把他舉報了的話，盡早送進(jìn)?去，以他的犯罪只要?沒在服刑期，也不會太影響文文。而且你?想啊，把他關(guān)進(jìn)?去了，不就?沒人來鬧文文了嗎？”

    “這樣嗎？”老鬼們驚訝，“規(guī)定得怪好的嘞。那可得快點送進(jìn)?去……”

    說到這，唐爺爺懊惱不已，“早知道那天不讓他摔碗做什么?，攔著起靈下葬，鳴冤才對啊！現(xiàn)在燒都燒了，骨頭都變成灰了，還怎么?查？”

    唐奶奶想起葉泉先前問的幾個問題，隱隱有了想法，“葉大師，您是不是認(rèn)得包公？聽?wèi)蚶锍挠惺裁?日審人、夜審鬼的包公，我們做鬼去告狀行嗎？”

    葉泉被唐奶奶離譜中透著合理的想法逗笑了，“我不認(rèn)識包公。”

    老鬼們剛有點失落，就?聽葉泉道，“但我可以幫你?們報案。”

    唯一的不幸，就?是路冰剛歇下來，又要?加班了。

    “誒喲那可太好了！”唐奶奶高?興起來。

    本來都沒報指望，沒想到峰回路轉(zhuǎn)，不僅能?見?到孫女，心?底最?大的事也被解決了。

    唐文文擦了擦眼淚來道謝，轉(zhuǎn)而問祖父母，“那天……我走之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唐奶奶回憶著，“你?走后沒多久我們就?準(zhǔn)備起了，老大就?是那會醉醺醺地回來的。”

    唐奶奶一邊說，唐爺爺一邊補(bǔ)充，很快將十天前的清晨還原了出來。

    農(nóng)村干活就?要?早起，尤其是三伏天的時候，過了早上還算涼快的五六點，頂著大太陽下地，沒人受得了。

    唐家的地基本都租出去了，半畝不到的地等到傍晚去看看，摘點菜吃就?行，不需要?太忙。唐爺爺唐奶奶忙了一輩子，早就?習(xí)慣了早起，家里的活總是要?干的，掃掃地喂喂雞燒點水，都能?減輕點負(fù)擔(dān)。

    孫女走了不久，聽見?鄰里起床下地的響動，他們再躺一會也就?準(zhǔn)備起了。

    唐老大沒回家，唐文文也不在，沒別人，他們就?聊起了遺產(chǎn)。他們說起家里租出去的地今年拿多少錢，以后不知道文文夠不夠用。

    正躺在床上閑聊，大門突然被踹開?了，唐老大醉醺醺地進(jìn)?來，不忿地罵他們，“老東西，我是短你?們孝敬了還是沒出力氣？你?們兒子還在這兒呢，把東西給她？”

    遺產(chǎn)越過兒子給孫女，跟村里留給長子的習(xí)慣完全?不同，唐老大大概也覺得丟人，聲音沒放得很大。

    “老子告訴你?們，敢給他們，以后別想我管你?們打幡摔碗，死了也別想好好走！”

    他只在門口聽了一耳朵，不知道其實遺囑已經(jīng)立好了，就?忍不住沖了進(jìn)?來，想著鬧一鬧能?拿回來。

    唐爺爺唐奶奶想過大兒子不是東西，沒想到會這么?不是東西，張口就?咒起他們死了，讓他們死了也不安寧。

    老人們起床慢，扶著床坐起來反問他，給了又怎么?樣。

    “她就?是個女娃賠錢貨，憑什么?越過我拿你?們的錢？”唐老大憤怒極了，“我是你?們兒子，長子！老二在你?們偏心?老二，老二不在你?們偏心?她，我就?這么?不招你?們喜歡？！你?們處去看看，誰家不是給長子的？”

    唐爺爺唐奶奶本就?先前病過幾次，被氣得胸口疼。那會也是火氣上頭了，生?氣直接撂了話讓他滾，“我們還沒死呢你?就?惦記上我們的東西了！我們想給誰給誰！”

    老人們不舒服，干脆把門一關(guān)，不跟他說了，又睡下了。

    唐老大被關(guān)在臥室外面，想起來回來是打牌輸了要?找錢，就?沒走。他沒在外面找到錢，又挑開?門栓找老人屋子里的錢。

    輕手輕腳翻箱倒柜地找了一圈，只翻出不到一百塊，唐老大不信，繼續(xù)翻找，突然在衣柜找到了一個夾層。

    唐家知道他成天打牌花錢，把錢藏得好，每次被翻出來就?會換一個地方，唐文文出門的時候把重要?的東西也帶在身上，就?怕被唐老大拿走了。

    老人們要?藏東西，專門在抽屜里挖了個夾層，把壓箱底的一萬塊救命錢和公證書一起藏了起來。

    錢找到了，公證書也找到了。唐老大雖然沒讀多少書，字還是認(rèn)識的，泡在酒精里發(fā)花的眼睛瞪大看了幾遍，臉頓時漲紅了。

    ——好哇，不是準(zhǔn)備給孫女，是已經(jīng)給了！就?他是個傻子！

    唐老大自?覺這些年受了委屈，心?里不平衡越想越氣。看見?老人們還睡著，他不由得發(fā)了狠，拿了枕頭就?捂住了他們。

    老人睡著呼吸很淺，被窒息逼得醒來，瀕死時，只看到大兒子猙獰的臉。

    “你?們不仁我不義，死了好，死了就?沒人知道，沒人跟我搶了！”

    “！”唐爺爺唐奶奶萬萬沒想到，兒子知道之后會瘋到這個地步。

    他們恨，他們怨，但虛弱老邁的身體只嗚嗚發(fā)出幾聲掙扎，就?慢慢沒了呼吸。

    等老人們不動了，唐老大半天才松開?手，怒火下去后，連醉醺醺的酒意都醒了。他看著瞪大眼睛死不瞑目的老人，激靈靈打了個哆嗦。

    他干了什么?？他可不能?被發(fā)現(xiàn)！

    唐老大匆忙拉好被子，按下他們的眼皮，帶著錢和公證書走了。等女兒回來，發(fā)現(xiàn)不對，唐老大趕緊進(jìn)?去攔人，假裝剛剛回家。

    不是很難的案子，唐老大的腦子也想不出多少掃尾的線索，只要?當(dāng)時報了警，立刻就?能?發(fā)現(xiàn)不對。只是之前沒人想到，會有人喪心?病狂到這個地步。村里人聽唐老大一說，也覺得唐爺爺唐奶奶這個歲數(shù)夢里離世很正常，就?這樣走了。

    唐文文捏住衣角，聽得臉色發(fā)白，卻?依然認(rèn)真聽著。她要?記住每一點，為爺爺奶奶伸冤。

    第78章 頭七回魂（五）

    老鬼們說完,一室安靜。

    唐文文聽得?窒息，唐易也毛骨悚然。想想回鄉(xiāng)幾天里大伯的奇怪之?處，大概頂著殺人的秘密，他自己也心虛,才能守靈都不好好守,存心不想讓鬼魂好過。

    “我就不該離開,不該給他這個機(jī)會！”唐文文氣自己,也氣唐老大。

    唐奶奶搖搖頭,像安慰小孩一樣摸摸她的腦袋，好笑道，“孩子話，你在有什么用？咱們?nèi)齻€整整齊齊一起被他殺了？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在不在、他什么時候聽到都沒什么區(qū)別。他心里?早就有不滿,動起手哪有顧忌？”

    唐奶奶年紀(jì)大佝僂著腰,個子小小的老太太，唐文文看不得?她費(fèi)勁,自己半蹲著，給她摸頭。

    “我們啊，就想看著你好好的。”唐爺爺看唐文文比他們還氣,也就不氣了。他笑了笑，干瘦的皺紋里?泛出點點笑意，一點也不像是被害有怨的鬼魂了。

    孫輩正難受著,夜宵店被敲開了，路冰帶人站在外面，公事公辦,“報案受害者是哪位？超自然管理局，請做一下?筆錄。我們將盡快與警方?合作調(diào)查你們的案件。”

    “我,我們。”唐爺爺在村里?過?了一輩子，對官方?人士有著天然的畏懼，被一問就要上前去。剛走一步，他又趕緊把孫女?推出來，“聽說?舉報親爹犯罪，就不會連累孩子？文文舉報的，可千萬別記錯啊。”

    路冰還是第一次見，受害鬼在現(xiàn)場，卻非要把報案人記成另一個人的。

    好在在超管局待久了，什么奇怪離譜的事都見過?，很快給他們安排上。

    夜宵店這邊做筆錄都做習(xí)慣了，唐文文主動?上前說?了自己感覺不對勁、找來求助、發(fā)?現(xiàn)案子的情況，唐爺爺唐奶奶一起把死亡前后講述一遍。

    地?府管鬼，地?上管人，鬼魂沒變成厲鬼沒主動?報案，就不在超管局的管轄范圍內(nèi)。鬼魂都來報案了，就不能不管。

    老鬼們這才知道，他們過?去想的報案之?后也沒法查，在鬼魂報案上壓根不適用。

    別看尸體已經(jīng)?燒了，但受害者本鬼報案，尸體進(jìn)火葬場前都有記錄，再調(diào)查一下?時間?和痕跡，基本就能定?案了。證據(jù)毀了，沒有見證者，都不是大事。

    況且唐老大做的疏漏百出，要不是在村里?，大概火化前，就已經(jīng)?有人發(fā)?現(xiàn)不對來查殺人案了。

    老鬼們做了筆錄，唐易感覺今天過?得?相當(dāng)神奇，還在感嘆。

    唐文文從錢包翻出皺巴巴的幾張錢，遞給葉泉，有些拿不出手的羞赧，“謝謝葉大師。我、我奶奶說?還有錢留給我，我拿到了再給您補(bǔ)上。”

    “不必了。”葉泉抽出里?面一張紅票子，放進(jìn)抽屜，“這就夠了。”

    夜宵店打?烊后收拾衛(wèi)生桌椅之?類的活，俞素素光顧著聽八卦，還沒顧上做。從唐爺爺唐奶奶到唐文文，擼起袖子，忐忑著想上來幫忙，不做點什么好像就很受之?有愧的樣子。

    葉泉擋住他們，“超管局結(jié)果出來前，你們暫時留在這里?。時間?應(yīng)該很快，但你們大概也不想分開。”

    唐家人互相看看，能再次見面，碰到彼此，每一分每一秒都很珍惜。葉泉的話，完全說?到了他們心坎里?。

    唐易看出自己插在里?面有點多余，爹媽還在wx發(fā)?消息問他帶meimei出去怎么還不回來。唐易立刻做出決定?，“文文你留下?，我給爸媽說?！我明天早上再來！”

    唐老二也沒看到父母最后一眼，唐易帶著神奇消息回去，還要趕緊回去和爹媽說?一聲，看看怎么去公證處幫唐文文拿到遺產(chǎn)速度最快。

    葉泉拍拍大金，“帶他們上樓吧。”

    唐易一家被兒子半夜叫醒，震驚得?懷疑他出門一趟腦子不好使了在說?夢話，反應(yīng)了半天，才敢相信一切是真?的。唐老二當(dāng)場被氣得?要買票回去找老大拼了，最后惦記著父母和唐文文，終究沒連夜回去。

    唐文文和祖父母一起留在夜宵店樓上，靠在唐奶奶身?邊，本來還聊著天，被奶奶一下?下?拍著哄睡，不知不覺竟然睡著了。

    唐奶奶又哄了一會，看唐文文睡熟了，才收回手。

    她看著微微蜷縮著靠在身?邊的女?孩，回頭和老伴輕聲道，“這么多年了，乖乖還跟小時候一樣。這幾天跟著她看著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真?讓人cao心。”

    唐爺爺想起唐文文堅定?地?要為他們討回公道的樣子，不由得?感嘆，“文文還是長大了。”

    “是啊。”唐奶奶給睡著的唐文文掖了掖被角。

    唐易和唐文文來不及回老家，超管局直接聯(lián)系唐文文老家的警局進(jìn)村拿人，老鬼暫時留在了夜宵店。

    離得?最近的派出所到村里?的時候，唐老大還在打?牌。

    警方?抓了唐老大，袖子捋起來一看，手臂上兩側(cè)被抓出的幾道淺淺痕跡，還沒完全好。辦過?兇案的老警官一看就知道，這是壓在下?面的人掙扎時抓的。

    唐老大只慌亂了一下?，被一問十天前在干什么，立刻若無其事般供出來，在跟誰誰誰打?牌。大概在他眼里?，過?了十天了，尸體都燒了，就算有人來查，也查不到什么了，自己完全可以安心逃脫。

    留在村里?成天瞎混的來來去去也就那么幾個人，今天一起打?牌的還是他們。警方?又去問其他人線索。

    十天前才發(fā)?生的事，還算記得?清楚，打?牌的人被人一問，回憶時間?，核對起來確實有問題。

    他們喝酒打?牌到凌晨，那會唐老大沒錢了回家去拿，說?是還要繼續(xù)回來打?，只是走了之?后挺久沒回來。等他們這群打?牌的睡起來，就聽說?唐家父母不在了，倒也能理解唐老大一走不回。

    先前是覺得?沒準(zhǔn)喝醉了倒在路邊先睡了一覺，沒往深處想，但警方?一來抓人，也被問過?問題的幾個牌友嚇得?背后直冒冷汗。

    好家伙，父母都能殺的人，誰知道哪天犯了混，是不是就直接把他們也殺了啊。

    本來喝了點酒的牌友醒了個徹底，搜腸刮肚把能想起來的事都說?了，就差自己去上了幾次廁所都說?出來了。

    仔細(xì)一想，從離開到唐家突然出事，中間?隔了好幾個小時，唐老大完全有作案時間?。

    警方?收到超管局消息趕來就不早了，這會天剛蒙蒙亮，牌友們趕緊帶著警方?圍著唐爺爺唐奶奶的屋子，挨家挨戶打?聽周圍鄰居，前幾天有沒有聽到奇怪的事。

    一問，就問出問題了。

    十天前清早有人不舒服，沒下?地?，聽到了不遠(yuǎn)屋子里?唐老大鬧了起來。

    夏天農(nóng)村就鎖個院門，屋子前后門都開著通風(fēng)，有大響動?聽得?很清楚。他聽到唐老大在不滿地?罵爹娘偏心，但唐老大也不是第一天抱怨這抱怨那了，也就沒管。

    等后面唐家祖父母沒了，村子里?的人都去搭把手，他過?去看的時候，就琢磨著恐怕是早上唐老大說?話太氣人，把爹娘氣死了——要不然怎么會整整齊齊一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