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每次通話時都會聽到?。湯小滿幾乎條件反射式回?答，“我很好啊。”

    “但你不喜歡，是嗎？”湯mama望向?窗外，“你多久沒有?靜下來，好好看過?星星了呢？我記得你剛畢業(yè)時，還會像以前一樣，和mama說起每天?看到?的風景，看到?漂亮的葉子，可愛的云朵昆蟲動物，悄悄給它們畫一個小像，編一個故事。”

    湯小滿抿著唇抬頭。

    靠近山脈的老?城區(qū)環(huán)境很好，黑色絲絨般的天?空綴著一顆顆小星星，月光從云層灑落，啊，那片云像是一只胖胖的小鱷魚。哧溜，又游進了云海里?。

    天?空亮起時，每天?的晚霞都是不一樣的。橙紅的，粉紅的，紫色如飄帶的，金紅宛如火山的，五彩斑斕的天?空中云朵日月星辰游戲著，飛過?的鳥兒也加入了這快樂的海洋。陽光月色下的微風樹葉，影子與小草組合成獨一無二的圖案……

    黯淡的記憶隨著mama的話被擦亮，她?倏忽間，從記憶中打撈出閃光的碎片。

    她?原來走在路上，也能有?快樂幸福的時刻。

    她?喜歡畫畫，喜歡故事，因此選擇了現(xiàn)在的事業(yè)。

    但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到?過?了。

    清早蒼白晨光中匆匆忙忙，漆黑夜色籠罩著擁擠地鐵后漫長?的小路，只剩下寥寥燈牌的光，嘈雜暗淡。前進的每一步，都像邁入泥沼一樣，麻木地一點點被吞噬。

    生機好像早已枯萎。

    “我們是業(yè)界知名的廣告公司，下一步將邁入湖市、海市，不是人?人?都有?機會得到?這么好的發(fā)展平臺。每年都有?無數(shù)只會拼湊的蠢材畢業(yè)，我們只要最好的那一批！來到?這里?，是公司給了你們學(xué)習(xí)成長?的機會，我們希望每個人?都能獨當一面?，成為優(yōu)秀的策劃和設(shè)計師……

    你們首先?要明白的是，工作不是過?家家游戲，你們吃的每一份苦、每一份累，都是為你們的未來打下的基礎(chǔ)。工作和未來都是你們自己的，你們想要好房好車，想要人?人?尊重人?人?羨慕，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只會三心二意劃水摸魚，你們什么都得不到?……”

    回?憶過?去，除了一個個疲于奔命的項目，似乎只有?主管和上司們震耳欲聾的演講，和越來越失去的自己的生活。

    她?喜歡畫畫，喜歡故事，但愛好成為工作后，逐漸變得面?目可憎。

    湯mama嘆了口氣，“小滿，不開心的時候，累了的時候，可以停下來，不要逼自己逼得太狠。你最初想要的，真的是那些嗎？錢是賺不完的，項目也是做不完的。生活才?是你自己的。”

    可以，停下來嗎？

    湯小滿臉上忍不住露出了恐懼。

    “你在害怕。你為了現(xiàn)在的生活失去了太多，知道自己該停下，卻?無法接受已經(jīng)沉沒的代價……”

    葉泉平靜地指出，“但你不停下，只會失去更多。”

    巨大的壓力、身心的疲憊、失去唯一親人?的痛苦，聚集在本就有?一顆敏感的心的人?身上，她?無法適應(yīng)，于是萌生了幻覺。

    湯小滿顫抖了一下。

    “三年設(shè)計師五年主管”，“業(yè)界新秀”，林林總總的目標都是周圍人?所渴望的。她?一步步往前走，總是告訴自己過?了這個項目，有?了更好的地位，就能歇一下了，就能選擇設(shè)計自己更喜歡的方案和項目了。

    她?看了許多次房，從郊區(qū)老?破小看到?靠近市區(qū)的小房子，預(yù)算一升再升，攢的錢始終沒花出去。她?總是告訴自己，買一套更好的房子，mama來一起住的時候也會更舒服，她?也會更開心。

    她?不斷將實現(xiàn)期望的目標推高、推后。

    但過?去每周都能回?家的她?，多久沒回?過?家了呢？她?補償般的不斷買保健品、買電器，但mama需要的真的是這些嗎？

    她?看不到?自己已經(jīng)擁有?了的東西，不斷渴望著新的東西，永遠不滿足。

    最終mama躺進不到?一平米的墳?zāi)估?，她?依然沒有?做到?自己想做的。

    人?是社會化的群體，大多數(shù)人?會努力讓自己合群，追趕著周圍人?的步調(diào)，跌跌撞撞向?前。

    想要更好的生活是沒有?錯的，但究竟是別人?眼里?的“好”，還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好，許多人?都無法弄清楚。

    被裹挾在浪潮中卷起來的人?，總會忘了最初想要的是什么，不斷付出代價后，驀然回?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積累了太多后悔。

    夜宵店樓下已經(jīng)收拾完，順利打烊關(guān)門。俞素素打掃完衛(wèi)生迫不及待地來聽八卦，聽見倒霉社畜的糾結(jié)，頓時再次確信，自己選擇咸魚才?是正道。

    社畜哪有?不發(fā)瘋的呢？強撐罷了！

    俞素素偷偷擠進半個頭，葉泉瞟了她?一眼，沒有?阻止。

    俞素素瞬間get，挺胸抬頭地進門，傳授自己的擺爛經(jīng)驗。

    “小jiejie，拿出你的底氣，你的設(shè)計在公司可是中流砥柱誒！你自己都說一個人?做幾份工，憑什么拿你當老?黃牛用還只畫餅不給好處？不要那么包子，自己忍下來任勞任怨，資本家不會同情你，只會pua你！

    “再說了，誰說人?生只能按部就班買房買車？好好生活就行了，誰管老?板同事是人?是狗是妖怪！把自己逼得生病了，別人?可不會管你。

    “只要足夠擺爛足夠瘋，沒人?能pua你！”

    越想越難受的湯小滿，被橫空跳出的俞素素一通亂忽悠，灰暗的心情頓時變成了哭笑不得。

    從糟糕心情恢復(fù)過?來后，湯小滿的邏輯還是很不錯的，很快抓住了重點。

    “我會去醫(yī)院檢查，真的生病了的話，我會好好聽醫(yī)生的話吃藥調(diào)養(yǎng)。手上的項目做得差不多了，我準備休年假，好好休息一下。”

    “那mama就放心了。”湯mama松了口氣。

    湯小滿期待地看著她?，“mama可以陪我一起去醫(yī)院嗎？就一會，再待一會就好。”

    湯mama下意識看向?葉泉。

    “她?不能陪你去。”葉泉說。

    湯mama神色黯然，但也覺得這才?正常。

    她?白天?無法出現(xiàn)在陽光下，跟著湯小滿來到?省會，每天?大多停在湯小滿的住處。而且，這位身邊養(yǎng)鬼的大師雖然沒有?立刻喊打喊殺，但鬼魂的陰氣總會影響他?人?，讓他?們母女見面?已經(jīng)是網(wǎng)開一面?。

    “……”葉泉無語。

    她?有?那么兇嗎？自己在他?們眼里?仿佛不講人?情的惡霸。

    “她?身上有?無常留下的印記，最多只能滯留人?世三個月。她?的魂魄已經(jīng)很虛弱了，出現(xiàn)在陽光下，會消耗她?的力量。”

    另外，無論湯mama出現(xiàn)還是不出現(xiàn)陪在湯小滿身邊，知道m(xù)ama陪著自己的湯小滿，精神檢測結(jié)果都會加重幻覺的判斷，還不如讓她?自己去。

    葉泉看得到?魂魄陰氣里?屬于陰神的印記，大概是湯mama死后不放心女兒，和無常定下的約定。

    時間走到?盡頭，印記會及時通知無常和鬼差們，將這個瀕臨消失的魂魄帶去地府。湯mama身上有?少量功德，各地城隍又很缺人?，大概率是下去繼續(xù)給城隍做事。

    葉泉解釋完，淡淡問道，“你想要她?陪著你一兩個小時，然后消失，還是再和她?生活一天?，送她?去地府投胎？”

    “當然是第二個！”湯小滿急急開口，她?珍惜地看著母親，忍住眼眶里?的淚水，“我可以自己去！mama等我回?來，好嗎？”

    “不是現(xiàn)在就要離開，醒醒。”葉泉按了按眉心，打了個哈欠，將空間留給母女倆，“這間屋子留給你們。不許吵鬧，除此之外隨便你們，明天?速去速回?。”

    意料之外的驚喜，讓母女都愣了一下，止不住地道謝。

    葉泉一開門，就看見另外兩個員工也站在門口。

    方望娣呆呆望著房門，越過?葉泉身影，看著里?面?的母女。

    她?不知道，自己的神色有?些羨慕。

    “人?活一世，不過?方寸之地，一抔黃土啊。”陳金寶背著手溜達回?自己屋子，仿佛沒關(guān)心過?這個特殊的客人?。

    湯小滿不到?六點下樓的時候，就看到?隔壁屋子房門開著，理?直氣壯擺爛發(fā)言的俞素素還在看電視劇。

    “噓。”俞素素豎起手指示意他?們安靜，躡手躡腳地走出來，帶他?們下樓出門。從后院后門走，聲音更小。

    湯小滿不舍地看了一眼母親。湯mama指了指天?空，湯小滿看了一會，忽然笑了起來，“像鴨蛋殼要破殼了。”

    湯小滿檢查結(jié)束回?來，重新敲開夜宵店的后門，剛做完下午茶小點心的葉泉拉開門。

    “輕度精神分裂，還好，好好吃藥就好。”湯小滿揮了揮手上的文件袋，笑了一下，“幸好發(fā)現(xiàn)得及時。幸好mama拉住了我，幸好葉老?板提醒了我。謝謝……”

    湯小滿說著，眼圈又紅了。

    葉泉不在意地笑笑，“我做生意，要收錢的。”

    “應(yīng)該的。”湯小滿的哽咽被擋了回?去。她?有?些想笑，夜宵店的老?板和員工，似乎都有?著一種?魔力，把難過?的事扭轉(zhuǎn)成笑意。

    湯小滿越過?葉泉，看到?了站在葉泉后面?的母親。湯mama圍著圍裙，正在剝一棵小蔥。

    “回?來啦。”湯mama笑著說。

    “嗯。”湯小滿趕緊擦掉眼角的濕痕，雀躍地問，“mama要做什么飯？”

    湯mama攤了攤手，“誒呀，你知道m(xù)ama廚藝不好的。只好給葉老?板打下手，請她?幫忙，再給你做一碗面?。”

    湯小滿愣了一下，咬住唇，才?沒有?立刻哭出來。

    她?和mama生日的時候，都會去飯館點一碗荷包蛋雞湯面?。

    小時候是家里?的錢要精打細算，不舍得點太好的菜，只好選最便宜的湯面?。后來卻?逐漸成了習(xí)慣，越吃越喜歡。

    荷包蛋湯面?是很簡單的一道家常菜，幾乎每個人?都曾吃過?。想做出來能吃，清湯寡水隨便下進鍋里?，只要不煮糊煮爛，都難吃不到?哪里?去，但要做得出奇、出巧，難之又難。

    有?的嫌麻煩，節(jié)省成本，荷包蛋煎過?后沖進熱水，也能有?一碗看起來還不錯的乳白濃湯。

    尤其是真正的長?壽面?，一碗只有?一根，細細的面?卻?能盛滿滿一碗，不用機器壓面?，純手工拉出的細面?，相當考驗手藝。

    不過?，今天?做的面?既是長?壽面?，又不完全是。

    兩碗面?很快端了上來。

    兩個不大的白瓷碗，龍須般的細面?浸在泛著淺黃的半透湯水中，細細灑了把蔥花，煎到?邊緣金黃的荷包蛋臥在上面?，表面?初初凝固的蛋白，裹著橙紅的溏心。

    油脂浸透了扎實的小麥香氣，醇厚濃郁的雞湯香味像一把小勾子，引人?注意。金色、乳白、橙紅、翠綠，鮮艷的色澤互相碰撞，撞出萌動的食欲。

    湯小滿不由得想起曾吃過?的那些。

    她?和mama去過?許多餐廳，點最便宜的面?，有?雞蛋就不錯了，湯面?大多也只是隨便下幾根掛面?。

    但每年過?生日時，她?都很開心。

    湯小滿夾起一根面?，小心地在筷子上卷了半天?，注意著沒讓面?條斷開。完全夾起來才?發(fā)現(xiàn)，碗里?只有?兩根長?長?的面?。湯小滿對比了一會，挑出最長?的面?和一勺湯，添進mama碗里?。

    一抬頭，mama幾乎同時舀著湯和一筷子面?，遞到?了她?碗邊。

    湯小滿怔怔看著mama。

    小時候不懂事時，mama總說分給她?面?，也是分給了她?福氣。

    “把mama的福氣分給小滿，小滿要平平安安長?大。”

    長?大后再吃面?時，她?總會給mama添面?，也是給mama添壽。

    雖然知道這只是傳說里?的事，只是美好的祝福，但她?依然每次都這樣做。

    mama也會笑瞇瞇地接受，再給她?添一份。湯小滿總會拒絕。

    “mama。”湯小滿眼睛紅紅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在只有?他?們兩個的空蕩大堂里?，哭得很慘很慘。

    湯mama也有?些難過?，靜靜看著湯小滿發(fā)泄，溫柔地看著她?，“mama最后給你添一份福氣，不許不要。”

    “好。我也給mama添壽。”

    碗里?的兩根面?，重新變成了兩根，添來添去，已經(jīng)分不清了。只有?希望和祝福，一直留了下來。

    湯小滿夾起自己的那根面?，也許也是mama添給她?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