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門面房不像新建的高層小區一樣配地下車庫，葉泉一把掀開最靠近店面車位上蓋著的防塵布，線條流暢的黑色鐵騎在月光下反射出低調的暗光。

    普通鬼魂前進速度比人跑步快不了多少，只不過兩條腿換成了飄的。葉泉倒是能比車輛速度快，但她的辦法，本就脆弱的生魂恐怕受不了。

    葉泉把唐易往后座一丟，長腿一邁，黑色鐵騎發出低沉轟鳴。“抓穩了，給我指路。”

    被塞進車里的唐易連忙應了，靠魂魄感應校準方向，葉泉很快鎖定了目的地。

    “走了。”

    俞素素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驚呼一聲，腦袋從店門追出來，“哇你要活啦？你不會還要回去加班吧？”

    唐易條件反射式搖頭，語速飛快地抱怨，“我都加了四天班了！不是車禍感覺也快猝死了！生死關頭走一遭，肯定要換工作！人還在比什么都重要——”

    “要要要活活活——”吉普車大敞著窗戶，飆起速度，瞬間狂風灌了滿嘴，吹得唐易仿佛天靈蓋都要飛起來。他還沒習慣當鬼，最后一個字尾音被吹得拉長打哆嗦。

    大半夜載著半透明的人影跑，被撞見了實在驚悚，葉泉出門就收走了大部分金光，讓顯形的魂魄恢復原狀，只留下一點穩定唐易的狀態。

    拖長音調的喊聲逗得她笑了一聲，葉泉扶著方向盤，又踩了一腳油門，“想唱歌喊麥留點力氣，回去再喊。”

    十一點多的夜晚，從空中俯瞰，市中心往四周走的車燈車水馬龍宛如星河，甚至有的地方還有點堵。

    往市中心走的路卻很寬松，葉泉踩著油門一路風馳電掣，壓著限速極限，二十分鐘跑完全程十多公里。

    唐易公司附近只有一家醫院，葉泉給吱哇吱哇拉響警報的急救車讓路，目光淡淡掃過渾渾噩噩跟著飄在車外的魂魄，一個甩尾停進醫院停車場。

    車剛停穩，吉普車后排，初次被帶著飆車的唐易一臉呆滯，處于不知道做了鬼該不該暈車的恍惚中。

    葉泉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不想走了？”

    “走！”唐易一個激靈下車，一沒注意，就穿過了車門。

    冥冥中的感應牽引著唐易向前，葉泉沒催他，無聲穿過擁擠的人群。

    深夜的急診室是整個醫院最忙的地方，哭聲、痛呼聲、罵聲和喃喃希冀祈禱混在一起，誰都是腳步匆匆一陣風似的，臉上難掩焦慮疲憊。

    明明最容易出現混亂的地方，卻在身穿白衣的醫護引導指揮下顯得亂中有序，他們在，就像有了定海神針。

    神色平靜的葉泉與這里格格不入，她越過嘈雜混亂的人群，停在一排搶救室其中一間門口。

    和其他搶救室外比起來，這里實在有些冷清。

    穿著西裝的律師不耐煩地發著消息，不時能聽到“賠償”之類的詞，明顯是肇事方的人。和他隔了八丈遠，一個唐易還算熟悉的小組長打著瞌睡守著。

    唐易看著搶救室大門，門內刺耳尖叫的儀器聲和門外的安靜在耳旁同時響起。

    他對同事沒什么好抱怨的，大半夜的，都是打工人，誰也沒必要難為誰。往日說著看好他的主管不在這里，說著把公司當成家的領導更不在，他們或許擔心著他的生死，但擔心的并不是他是否活著。

    小組長忽然接起了電話，“喂，叔叔阿姨。你們快到了？對，還在搶救……”

    唐易聽見電話那頭焦急的聲音，鼻子一酸。

    他的父母并不在本市，大概接到他出事的消息就立刻坐車趕來了。

    清江市雖然不是一線，但作為本省省會還是令人趨之若鶩。他辛辛苦苦打工買了房子，還沒接父母來住一天，就讓他們擔心了。

    原本只是有種死后后悔的沖動，這一刻，唐易卻真的下定了決心要換工作了。

    這次是僥幸，再有下次，可沒這么幸運了，更倒霉點，猝死了超過48小時死的公司還不賠。

    真到了那一步，該多難受啊。

    “大師……葉老板。”唐易感覺到越往前越明顯的吸引，回頭向葉泉鞠了一躬，“謝謝您。”

    他不懂玄學手段，但隱約有種感覺，如果不是葉泉，可能自己真的已經死了。

    “別磨嘰了，快走吧。店里還燉著湯呢，別耽誤我回去喝湯。”葉泉打了個哈欠，隨意擺擺手。

    唐易忍不住笑了，“等我好了，再來嘗嘗老板做的夜宵！今天沒吃夠，下次包餛飩我一定來三大碗！”

    不提還好，一說起來，唐易又感覺口水要流出來了。

    旁人看不見的虛影往前走去，越走越快，穿過搶救室沉重大門。

    “一二三，加壓，再來。”

    “滴滴——”

    “！”唐易猛地睜開眼，劇烈的眩暈疼痛和沉重感壓得他喘不過氣，刺眼的無影燈燈光下，他昏昏沉沉再次睡去。

    葉泉看著魂魄歸位，抬手收回最后一點金光，向外走去。

    兩個五十多歲的男女從葉泉身邊匆匆跑過，搶救燈恰好熄滅。要不是互相攙扶著，夫妻倆差點腿一軟同時跌倒。

    搶救室里走出來的護士笑了一下，“傷者求生意志很強，暫時脫離危險，但還需要觀察……”

    “好好好，太好了！”夫妻倆喜極而泣。

    深紅的急診燈在暗夜里亮著，和亮白燈光一起照亮遠路。

    葉泉走出急診大樓，回頭看去，籠罩著醫院的有鬼魂的陰氣，也有新生的希望，點點功德點綴在暗沉沉的夜里，燦爛明亮，像星星一樣。

    生死無常，那是屬于人的力量，挽救生命的璀璨光輝。

    葉泉拉開吉普車車門，卻沒立刻開動，長腿踩在地面，隨意點了點。“出來。”

    聲音未落，陰風驟起，一個穿著白袍的影子從深夜無人的停車場地面“長”出。

    白袍人腰掛鎖鏈，頭上高高的白帽子寫著四個大字，“一見生財”。她直勾勾看向葉泉，慘白臉龐露出一個和煦的笑，拱手行禮，腰卻彎得很低。

    “清江城隍座下無常，古之遙，拜見葉大人。”

    第12章 陰間app

    在醫院急診外蹲守的一只小鬼差趁無常沒注意，偷偷摸摸探頭，看見這一幕倒抽一口冷氣，“那是什么人啊？無常都要親自拜見？”

    隨著末法時代玄門式微，玄門人士見了小鬼差也是客客氣氣的。

    雖然不是地府最高級、知名度最高的十大陰帥黑白無常，但古之遙和另一位黑無常一起統領著城隍手下的鬼差們。作為勾魂使者的無常，可不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小鬼，什么時候見過這么尊敬一個人的？玄門當代天師也就這待遇了吧？

    從車里懶懶伸出一只手，托住無常，沒讓她繼續彎腰行大禮。

    “生魂生機未絕，只是跑丟了，我帶他回來應該不違反規矩吧？怎么無常大人都來了？”

    葉泉歪了歪頭，詢問語調輕松帶笑，像是個好脾氣的普通人，漠然抬起的一雙鳳眼卻帶著引而不發的壓迫感。

    “不不不您誤會了！”古之遙臉色驟變，手被按著沒法動，她連連搖頭，差點把腦袋甩出去。

    “我們是正經鬼神，可不做欺壓鬼魂、強鎖魂魄湊業績的事！損德行不說，現在業績考評也不考核這個啊！您看，鬼差都在這兒呢。醫生搶救過來，命不該絕的，我們還會送送魂魄，讓他們別亂跑來著。”

    即使身為陰神，鬼魂陰氣之外有功德護體，無常被葉泉扣住的瞬間，也不由自主汗毛倒豎，感覺到了危險來臨。

    古之遙毫不懷疑，如果解釋得慢一點，如果她還不幸地真違反了規則，她這會可能已經被打包送走了，物理意義上的。

    葉泉斂去手心金光，輕輕托著無常起身，“我并未在地府就職，一個普通小飯館老板，稱不上什么大人。無常大人前來，所為何事？”

    感覺身上壓力減輕，古之遙松了口氣，顧不上吐槽普通飯館老板沒她這的本事，趕緊解釋，“葉……葉老板決定在清江落腳，無意出頭，城隍大人和我們諸班僚佐也不好意思上門打擾。今天看見您經過，特意來看看有什么需要。

    “您是地府永遠的朋友，如果您對本地鬼魂有興趣，無論想做陰間使者、生無常還是兼職判官，喜歡哪個都可以挑……”

    “停。”葉泉聽得眼角抽了抽，直截了當地打斷，“城隍手下很缺人？”

    城隍是極少數可以在如今的陰陽兩界穿行的一類正神，不在陽間也能做到上下溝通，地府與人間的聯系大多建立在城隍的基礎上。

    換句話說，就是——很忙，非常忙。

    她剛退休沒幾天，就又被和老東家同出一源的“公司”盯上了。想騙她打工？門都沒有。

    “……”

    古之遙的宣（忽）傳（悠）才開了個頭，被堵得尷尬咳嗽一聲，還是堅持說完了結尾，“現在陰陽通道限制頗多，人手不嫌多的。您不急著拒絕，可以考慮考慮，什么時候有興趣了，城隍大人隨時在城隍廟恭候——呃，除了這周。”

    葉泉疑惑挑眉。

    古之遙目光游移，“城隍大人去世早，對新普及的電子辦公不太熟悉……”

    “哦。”葉泉了然，“考試沒過，這周被扣下重修了是吧。”

    “咳咳咳！”古之遙的咳嗽聲驚天動地，她看了眼面不改色拆臺的葉泉，迅速摸出一個紙手機，“這是我的工作碼，您有事可以隨時聯絡。”

    屏幕上亮著綠瑩瑩的光，露出一個app：陰信。

    ……這倒是名副其實的鬼手機陰間來信了。

    隨著人間革新，地府也在與時俱進地改革。雖然不是所有紙扎產品都能用，但作為地府公職鬼員，無常用的自然不會是假冒偽劣產品。

    除了輕飄飄了點、亮的光顏色陰間了點，手機和人間的沒太大差別，甚至還套了個q版黑白無常的手機殼。

    葉泉掃碼添加，看著她頭像也是白慘慘一身，隨口問道，“這是你們的標配？我記得地府不是換制服了嗎，你們沒換？”

    葉泉路過地府時，被尊稱七爺八爺那兩位黑白無常，都換上新裝了。

    地府制服基于過去的版本改良，既有現代感的利落，也有傳承的厚重端肅，還挺漂亮的，怎么隸屬人間城隍的基層無常們過得這么慘？

    有錢給無常發工資買手機殼，應該不至于沒錢置辦工作服吧？

    “換是換了，但是多年宣傳下來，大家對新制服接受程度不高。”

    古之遙身影被陰氣模糊了一瞬，飄飄搖搖的袍子瞬間換成了修身精干的新制服，連過分慘白的臉色都變好了些。

    她小小聲，“前些年剛換新制服的時候，還有人以為我們是假的，玩cos騙鬼呢，看見勾魂掉頭就跑，鬧到城隍面前才消停。所以出來勾魂的時候，就還是穿原來的袍子，也有兩種換著穿的。”

    這年頭，鬼的反詐意識都變強了。

    宣傳之路，任重道遠。

    葉泉通過了好友，點擊分享位置，“沒別的事我就回去了，有空來吃飯。”

    “一定一定。”送走葉泉，古之遙擦了擦不存在的虛汗，給城隍匯報見面情況。

    老古董城隍的打字速度一如既往的慢，聊天輸入框顯示了半天“正在輸入中”，終于顯示出來。

    城隍：“怎么沒要簽名？合影也沒有？？”

    身為第一個見面的無常，多好的機會！城隍痛心疾首！

    古之遙：……？

    您學打字學到現在還是得手寫輸入，追星倒是學得很快啊。哦不對，過去追星也很瘋狂來著。

    緊急趕來醫院的古之遙發完消息，珍惜地把手機揣回去，去看了眼被葉泉專程送來的生魂。

    晨光微亮，病床上的唐易眼皮顫了顫，在過于熟悉的生物鐘時間醒來，模糊看見伏在床邊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