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魚觀察日志 第45節
而更可笑的是,道里安發現自己開始配合他。 “別哭了,都是我的錯,我要做什么才能獲得你的原諒?”道里安把人魚的粗壯大尾巴抱了起來,輕輕撫摸上頭的鱗片。 然而,當道里安觸碰到人魚尾巴上的某處時,西爾維突然不適地掙動了一下,道里安低頭看過去,發現那一小塊尾巴光禿禿的,掉了不少鱗片不說,甚至連rou都缺掉了一小塊。 “你受傷了?!發生什么了?” 道里安頓時跳了起來,他把西爾維從頭檢查到尾巴尖,一共發現了五處傷痕——他的背鰭撕裂了一塊,腰上有擦傷,尾巴禿了三塊——顯然這條人魚才跟敵人狠狠干了一架。 對了,那塊魚rou! 也許是饑餓減弱了道里安的警惕,此刻他終于想起來,西爾維不可能毫無代價地獲得那塊魚rou,他為了道里安的美餐,故意去挑釁一些大家伙,不惜讓自己受傷。 “是因為我嗎?因為我昨天抱怨每天都吃同樣的魚?” 西爾維哼鳴起來,試圖用人魚的交流方式和道里安溝通,可他分明知道道里安聽不懂,他就是故意的。 不安在道里安的身體里煮沸,它冒出的細小氣泡在道里安的大腦里噼里啪啦地爆炸,最后熬出一鍋名叫“后怕”的沉淀物。 道里安不敢相信,如果西爾維在大海里重傷或者死去他該怎么辦。 在這座孤島之上,西爾維是道里安唯一的依靠,是道里安與這個世界唯一的聯系,他牽著道里安輕飄飄的靈魂,叫他有處可去。 他不能失去西爾維。 “下次不許再這樣做了,絕對不行!我非常擔心你,明白嗎西爾維,我寧愿天天吃變異金槍魚,也不想你跑去挑釁鯨魚,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知道嗎?” 道里安兇悍起來,他拿出過去在研究室教訓實驗品的氣勢,不停對西爾維擺出“x”的手勢。 西爾維驚訝地后仰著上半身,將手蹼縮在胸前,用驚慌又疑惑地眼神看著道里安。 這條可憐的人魚為了討好伴侶,給他送來了美味的魚rou,可他不僅沒能獲得伴侶的夸獎,反而還遭到一頓痛罵。 委屈,悲傷,不理解…… 西爾維的大眼睛里寫滿了這些詞匯,他難過又憤怒,想沖道里安齜牙哈氣,但又被對方瞪了回去,于是只好用周圍的巖石泄憤,他用魚尾將一塊巨大的巖石狠狠敲碎,隨即嗚咽著沖出了巖洞。 道里安幾乎是立即便開始后悔,他不應該對人魚這么兇的。 “西爾維!” 道里安追了出去,卻只看見人魚躍進海里的身影。 道里安喪氣地在海邊駐足,他對著大海道歉,叫西爾維原諒他,可回應他的只有海浪沙沙的嘲笑聲。 就在這時,海面上漂浮著的一塊奇怪的東西吸引了道里安的目光,他凝神望去,那是一塊長條形的金屬碎片,上面隱隱畫著什么圖案,還寫著一行字,道里安靜靜地等待海潮將它推近。 當距離足夠近時,道里安邁步踏進海里,伸手將那東西拖上岸。 現在他終于看清了這金屬碎片的真面目。 這是一塊救生艇的艙門,上面畫著一個兩條魚交叉躍出海面的標致,底下寫著—— “費迪南海洋研究所”。 道里安愣愣地看著這塊金屬板,像看著一塊從外太空墜落進地球上的隕石。 海洋研究所。 多么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道里安明明才來到這座小島不到一周,卻感到自己已經離開人類社會仿佛快一個世紀。 在這段時間里,道里安一次,一次也沒有想起過研究所,他像被灌了迷魂湯,每天都生活在幸福的眩暈里。 可明明他才經歷了那樣可怕的事故。 是什么破壞了研究所? 那么龐大堅固的金屬建筑,究竟多大的海洋生物才能那樣輕易地摧毀了它? 如果研究所葬身在了大海里,那么所里的其他人呢?當時和道里安擠在一條走廊里的那么多人,死亡是否收割了他們的靈魂?又或者他們同道里安一樣幸運地存活了下來? 大衛,阿刻索夫人,歐文,蘿絲,耶羅姆……甚至馬格門迪。 他們都坐上救生艇了嗎? 坐上救生艇后他們又獲救了嗎? 道里安不敢再想下去了,只希望擁有這塊艙門的救生艇里并沒有乘坐什么人。 “道里安。” 西爾維不知道什么時候回到了道里安身邊,他低下頭,同道里安一起看著礁石上那塊不屬于這片自然的人造物,他那張被大海雕琢過的精致面龐上沒有任何表情。 “我沒事……”道里安喃喃道。 出于懷念,他沒舍得把這塊金屬板扔回大海,而是讓它留在了岸邊的礁石上。 然而第二天,那塊艙門不見了。 道里安趴在礁石上,計算著海面與它表面的距離,無法說服自己是海浪卷走了它。 “你看見這兒的東西了嗎?就是昨天你見過的那個,這么長一條金屬板。”道里安對著西爾維比劃。 西爾維睜著白茫茫的大眼睛看著道里安,他歪著腦袋,一副茫然無辜的樣子。 第69章 從那天開始,道里安時常會坐在岸邊對著海面發呆,連他自己也不清楚緣由,那塊救生艇的艙門雖然消失了,可它的幽靈卻始終縈繞在道里安周圍。 在此前的一周里,道里安抱著多活一天是一天的念頭,從不考慮時間,但現在他總會時不時產生“今天是來到這座島嶼第x天”的想法,他甚至開始在一塊礁石上刻下痕跡,一道豎痕就表示一天。 截止到今天,那塊礁石上已經有十二道白色劃痕。 在這十二天里,道里安活得像個野人,他原本沒覺得有什么不好,可那塊艙門出現了,他勾起道里安過去生活在人類社會中的種種回憶,也許它們中的大部分都不那么值得銘記,可他們鑄造了如今的道里安。 西爾維無疑是敏感的,他在第一時間發現了道里安情緒上的變化,于是他大度地放棄了同道里安的爭吵,開始想盡辦法叫他開心。 西爾維有一項絕活兒,就是從大海里猛地躍向天空,那一刻他仿佛變成了飛鳥,展開的鰭是他的翅膀,他最高能達到半空二十多米的位置。 他第一次這么做時,道里安臉上露出的驚嘆表情令他得意地在海里翻滾個不停。 然而這幾天他不停賣力沖向天空時,道里安依然配合著歡呼鼓掌,但他那種發自內心的贊嘆消失了。 有什么東西搶占了西爾維在道里安心中的優先位置,他不再是道里安的全部了。 但包容和支持是一個優秀伴侶的必備品質,所以西爾維并不會因此產生不滿的情緒,他自信自己有能力奪回戀人的心。 于是道里安開始吃苦頭,他不得不每天應付西爾維的過度索求,這條人魚仿佛永遠也不知道疲倦,永遠不能被滿足,哪怕道里安求饒也不行。 如果說在這件事上道里安多少還能忍受,那么有一件事,讓他在踏上這座島嶼的第十二天,與西爾維爆發了一次激烈的爭吵。 這一天,西爾維在同道里安玩鬧的時候又一次將他拖進了海里,道里安因此弄濕了睡袍,而他那件實驗服在兩個小時前才濕了個透徹。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要再這么做了!我已經沒有衣服可以穿了!如果總是濕漉漉的我會生病的!” 事實上從幾天前開始,道里安已經覺得自己的肺部不太舒服,呼吸間總是有種沉悶的澀痛,仿佛溺水的后遺癥——這很合理,他幾乎每天都要冷不丁地被西爾維拖下水,海水總是會灌進他的鼻腔。 為了健康考慮,道里安減少了下海游泳的頻率,這兩天更是滴水不沾,但西爾維顯然對此不太滿意。 對于一名脆弱的人類而言,道里安目前的生活環境已經非常艱難,而西爾維還不停往道里安的生存模式上增加難度。 “你為什么總是想把我拉下水?這一點都不有趣!”道里安不停質問西爾維,他今天的脾氣實在非常糟糕,執意要從人魚的嘴里摳出某個合理的答案。 而更令道里安氣憤的是,西爾維不覺得自己有錯,他理直氣壯地面對道里安,從肚子里搜刮有限的人類詞匯,說:“安全。” 安全? 這是道里安頭一次對物種之間的認知感到絕望,他幾乎是憤怒地吼了出來:“我是人類,不是人魚,西爾維,我跟你們不一樣,大海對我而言根本不安全!我屬于陸地,你能理解嗎?我需要保持身體干燥,我必須留在陸地上,我永遠不可能和你生活在大海里!如果你想要的是一個能陪著你自由自在漫游在大海里的伴侶,那么你應該去找你的同類,去找一條人魚,而不是身為人類的我!” 這絕不是道里安的真心話,他被憤怒攪渾了大腦,他說完那些話后立刻便感到后悔,因為人魚露出了受傷的表情,但道里安不認為自己有錯。 西爾維遲早得認清這一點,如果他還想要道里安健康長久地活著,他就必須忍受道里安只能生活在陸地上這個事實。 道里安不愿意承認是身體的不適令他變得脆弱,可他的確有些害怕,而這害怕他只能獨自承受,因為他的伴侶是人魚,他們擁有完全不同的生理構造,更不要說他們還無法順暢地溝通。 道里安覺得自己病了,也許還病得很重,他的身體產生了一些奇怪的病變。 比如他對淡水的需求逐漸變少,食量卻變得很大,他總是想吃東西,不是那種精心烹飪的人類熟食,而是帶著血腥味的生rou,他開始迷戀牙齒撕扯rou質紋理時的快感。 如果說口味的改變還可以用環境的變化解釋,那么道里安肺部的疼痛和雙腿骨骼的麻癢則一定是由疾病導致的了,雖然這些癥狀都不太嚴重,可它們常常導致道里安難以入眠。 這一切的一切他都沒辦法告訴西爾維,后者也不能理解。 而每天這些不適如同慢性病折磨著道里安時,他都會更加懷念過去,懷念自己在陸地,在研究所的生活,至少在那里有醫生,他能得到治療。 “嗚……” 人魚發出小聲的哀鳴,他不安地望著道里安,也許在道歉,或者試圖和好什么的,可道里安不想再像往常那樣裝作什么也沒發生一樣配合他了,他垂下頭,轉身獨自走回了洞xue。 這一天晚上,人魚沒有返回道里安身邊休息,但也沒有離開,他故意弄出了很大的動靜,叫道里安知道他睡在了洞xue外。 可道里安寧愿西爾維對他發脾氣,回到大海里去,這樣他就有理由繼續自己的堅持。 道里安的心在尖叫著抽痛,他知道自己有些過分,西爾維從來都不想傷害他,這是物種之間的鴻溝,他們只是缺乏溝通,可道里安自虐一般固執地不肯低頭,哪怕他難過得想要落淚。 這一夜道里安幾乎沒怎么睡著,難以形容的復雜情緒撕扯著他,而當他在第二天清晨走出洞xue,看見守在洞口的人魚時,他終于妥協了。 整整一夜,西爾維沒有離開洞口半步,凜冽的海風一刻不停地啃噬著他的皮膚,掠奪水分,人魚用于保護皮膚的粘液失效了,干巴巴地貼在皮膚上,一塊又一塊,像給人魚身上裹了一層難看的繭。而他那條長尾巴更是完全失去了光澤,變得灰撲撲的,上面沾滿了灰塵和碎石塊。 可西爾維對此毫不在意,他只關注道里安,在道里安走出洞xue的那一刻,他立刻用尾巴支撐著身體站了起來,可又不敢靠近,只可憐又委屈地看著道里安,渴求他的憐憫。 罪惡感在此時攀升至頂峰,道里安從沒有像現在這一刻痛恨自己,他立刻沖上去抱住了西爾維,撫摸他皺巴巴的干燥背鰭,內心無比悔恨。 “我很抱歉,真的非常抱歉,我昨天不該說那樣的話,我真是該死,你快點回去海里。” 人魚哼鳴著向道里安索要了一個吻,一副不愿意離開他的樣子,于是道里安只好陪著他來到岸邊,握著他的手蹼將他送進大海。 為了讓人魚有安全感,道里安還主動將雙腿伸進海水里。 清晨的海水冷得有些刺骨,但當他習慣這種溫度以后,骨頭縫里那種螞蟻啃咬一般的痛癢減輕了許多。 可肺痛就是另一回事了。 道里安裹緊了自己干硬得像塊紙板似的睡袍,這衣服在海水和海風的雙重侵蝕下,完全失去了保暖的作用,而實驗服還要更糟糕一些。 道里安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他只希望在死亡真正降臨前,他能不要遭受太多痛苦,至少不要給西爾維留下太糟糕的印象。 但或許已經來不及,道里安過了快兩周茹毛飲血的日子,他的頭發蓬亂毛躁,皮膚也因為長時間被海風和太陽烤制而變得干裂粗糙,好在道里安天生體毛稀少,這十二天里沒有長出多少胡須。 道里安從海面的倒影打量著此刻的自己,那扭曲晃動的人影跟“英俊”這個詞可完全搭不上邊了,也許再過幾天西爾維就會對他完全失去興趣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