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18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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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駕一路暢行,由豫州走水路,再沿河水至洛陽城北。陸遺親自接駕,一路奉皇帝鑾輿入城,待至金墉城下,向守在城門的王赫點點頭。 王赫連忙下了城樓,并至御前將濮陽王入宮、王嶠之死等事上奏,并道:“目前宮內雖然混亂,但皇后已然移駕,稍后便與吳太保匯合,率余部歸護陛下。” 車駕內,元澈尚還清醒,聞得此言,只干笑一聲。 陸昭現下已經成為他手中唯一的利劍。幾乎所有的朝臣都已聚集在濮陽王的身邊,徐寧、盧霑甚至馮諫,所有人都有參與此事的實跡。而他放心能用的,以皇權的名義能用的,真的只有陸昭及其嫡系勢力。 至于濮陽王,自此事之后算是徹底廢掉。假設元澈自己天不假年,也無可能傳位給他。即便繼承大統,此事之后濮陽王也只能是一個傀儡而已,因為自始至終,政變的關鍵環節濮陽王都沒有實際參與,除了姜彌以外,不會有人信服。而姜彌自己也是需要一些權柄的,不然這次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元澈想,他寧愿讓權力留到陸昭的手上,也不想再為元氏的虛名留下一代又一代傀儡與門閥的詛咒。 也因此,無論那個周洪源是否是陸家安排的人,他們都要表演夫妻一心,兩不相疑。 陸昭與劉炳一路向西北行進。元澈還是太子時,先帝已對禁軍進行了架構調整,如今仍然沿用。原來左衛將軍陳霆,與右衛將軍楊寧共掌三部司馬。而如今洛陽宮內,則是徐寧與馮諫共掌三部司馬。所謂三部司馬即前驅、由基、強弩三部司馬,系左、右二衛所屬宮殿宿衛士,各有督、史,多選朝廷清望之士充任。負責侍衛朝會宴饗,夜執白虎幡監守諸宮城城門。這三部司馬分別掌管戟盾、弓矢和硬弩部隊,如有事發,攻守城門都是中堅力量。 三部司馬取代了單一的武庫,但因馮諫與徐寧都不是自己人,陸昭一行的武備并非禁軍規制配備全套劍弩。因此,在眼下這個風聲鶴唳人人披甲執刃的宮廷中尤為顯眼。 “站了!” 一聲喝令擾亂了宮禁甬道的清凈,奉命巡查的宿衛走上前來,另有數十名帶刀侍衛據守兩側。 “哪部宿衛?軍號是什么?” 陸昭在徐寧部有眼線,很快命人報上正確的軍號。對方領首聽過后,卻仍不放行:“煩請諸位壯士脫帽。不是我多事,如今僧佞流竄內宮,至今下落不明。右衛將軍恐禁中有內鬼,使僧佞借機逃離,故所有人都要脫帽檢查。” 原本僧侶太多,一次轉移太過顯眼,因此共分成兩批。第一批在王嶠到達之前出發,前往王赫駐守處,已護送至華林園內 。第二批是比較重要的一批,有曇靜、曇攸二人,在殿中錄完口供后與陸昭一起,趁著王儉突入宮所殺王嶠部眾之際出逃。 此時,曇攸想起王儉等人在殿前喊的話,知道自己一旦被發現,便性命不保,因此下意識地向后躲了一下。 宿衛立馬發現隊伍中古怪的曇攸,向其走去:“你,把兜鍪摘了!” 正當宿衛要圍過去時,一聲斥責從曇攸身邊傳來:“不中用的東西,都退下去。” 是女人的聲音。 此時陸昭身邊的宿衛自動讓開一條路,領首的轉過身來,他雖不識得陸昭,卻認識劉炳,一時倒未敢輕舉妄動。不過徐寧仍然是他們的屬長,無論如何也不能放這一行人離開,因此他招招手,一群人又向內圍了圍。 陸昭一身絳騶戎裝,大紅衣料外再掛銀鱗甲。拇指般大小的甲片越過肩背,由山紋雷篆掩映,如同蛟龍潛于云海,在刺目的日光下露出凜人的爪牙。這是帝后日常儀駕所用的先導騎士的戎服,不在三部司馬禁庫的管轄之列。顯然,其早于數月前做出過改良,以備新主人不時之需。 陸昭靜靜摘下兜鍪。北朝男子常作椎髻,講究對稱方正,而女子作男裝常用偏椎。上半部分頭發扎成馬尾,再連同下半部分一齊固定編成辨發,隨后盤成環狀,傾向一側,作空心髻。兩側余發則固定在頭頂兩側博鬢,博鬢插梳,髻頂用簪,朱絳輕綰,便是北朝女子騎馬出行最常見的裝扮。 此時,皎皎晴輝投射在甲衣上,翻落玉花,為她鍍上一重寧靜的霜雪色。被大紅衣色襯托神情淡漠的陸昭遲遲沒有等來應有禮節,微微蹙起了眉頭,那片寧靜也旋即化為肅殺。 領首的宿衛這才卑躬屈漆:“既是皇后在此,容卑職前去通稟。宮中賊人橫行,卑職可遣人先送皇后回宮。” 陸昭則側首一笑,對劉炳道:“告訴他們,不必多言,有膽量亮刀,盡管動手。” 劉炳點頭會意,高聲道:“聽好,皇后儀駕就在此處。諸位想明刀明槍地忤逆犯上,就好好想想日后要替誰背鍋。方才七兵尚書王儉領兵在皇后跟前走了一遭,也是恭恭敬敬地回去了。所以說,這世上留得謹慎是好處,都是上有老母下有妻兒的人,別到頭來犯了十惡不赦的罪,牽連全家。” 劉炳常年在內宮行走,狐假虎威也好,剖明利害也罷,都是孰慣了的。眾人面面相覷,都知道徐寧那些慣用手段,誰也不敢自比陳留王氏,思索片刻便放下刀。 倒是那領首的宿衛頗激進,也看透了陸昭身邊宿衛力量確實不足,語氣竟強硬許多,同時慢慢從腰間抽出那柄環首刀。 “皇后若強行離開,請容卑職先上報右衛將軍,否則恕難從命……” 空中金光驀地一閃,陸昭手中的發簪猶如委蛇騰起,重重扎進對方的喉嚨。簪身旋即橫劃拖回,那名宿衛甚至未來得及慘叫一聲,便血涌如注,捂著脖子倒地而亡。 陸昭淡漠地瞟了一眼尸體,隨手在衣袖上拭盡金簪上的血跡,嘴角緊抿,不再多言。 她身后的劉炳卻負責替她囂張,向前一盞,環顧四周:“諸位,散了吧。各回到各的營里去。這龍爭虎斗,草木皆傷。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今夜一過,明日的太陽指不定曬著誰,冷了誰。為這個把家里頭賠進去,沒意思。” 遠處的甬道上傳來陣陣馬蹄聲。 眾人回望,只見吳淼領兵前來。待見到陸昭后,老人翻身下馬,和手道:“臣護駕來遲,罪當萬死。”此話說完,吳淼便向身后所帶的禁軍點點頭。無需更多等待,數十支長矛從那些圍堵的宿衛身后穿過,不過頃刻之間,銀簇貫穿血rou,宿衛盡亡。 從劍拔弩張到全面壓制,實在太過迅速。劉炳看得目瞪口呆,而陸昭則走向前,騎上自己的紫騮,旋即招呼眾人向華林園進發。 陸昭自洛陽宮前往華林園的途中,向吳淼講述了王嶠伏誅以及王儉卷入事中的全過程。吳淼不免慨嘆,值此危際,陳留王氏到底仍不甘心,不肯下桌。當然,代價則是堵上自己所有的手牌。 “王氏兄弟,王儉活絡,善于應變。王佑拙樸,慧在守成。若使兄弟二人調換任職,或許陳留王氏不至于此。此我親家謬誤。”吳淼慨嘆著,又抬頭看向陸昭,“皇后今日行事已至此,興復舊祚,或在一役。如今再入覲皇帝,可甘心嗎?” 甘心嗎?怎么會。任何人只要嘗過權力的味道,都不會想要放棄,除非死。 她算得到,一定會有人出面來殺王嶠,因此內心也不乏期待。她期待王嶠擁有的勢力再牢固些,希望門閥內部的斗爭、濮陽王系與徐寧系的斗爭再激烈一些。最好是兵刃相交,見了真血,一發不可收拾。此后,她就能在道義上占據更主動的位置,引外鎮入洛,一舉剿滅宗室與禁軍兩支力量,如此才能有足夠的空間,運作復國事宜。 然而這也不過是她的一廂情愿罷了。 從先帝一朝至現在,能活下來的都不是凡物。但凡謀事者,或如王嶠一般陰柔圓滑,或如王儉一般詭吊善變,或如徐寧一般心狠手辣,或如吳淼一般穩如泰山。甚至連久居深宮的濮陽王都處處小心,謹慎萬全,沒有給她留下更多的運作空間。 尤其是王儉對她流露出的惡意,令她尤為警惕。如果她真的順從其意,出面與濮陽王共視朝政,那么也就離死不遠了。 新朝局下,兗州系、禁軍系都已經為從龍之功而打得不可開交。只要陸昭出面干預,無論擺出什么樣的姿態,都會站在所有人的對立面,哪怕她是皇后,哪怕她出身世家。至于姜彌,此人之所以愿意在濮陽王面前為她說話,也是因為姜氏一系雖為濮陽王信重,但本身并不具備實力參與高層面的掰腕,因此不宜流露出太多惡意。 不過時至今日,既然王嶠已死,最終她也選擇和皇帝站在一起,那么那些人的虎狼之念也就無關于她。因為接下來,直接面對這股力量與惡意的,恰恰是濮陽王本人。如今皇帝無男嗣,即便濮陽王被封為皇太弟,但想要處理好和姜彌、王儉、徐寧等人的關系,也十分困難,其最終結果,不過是另一個被權臣玩弄的傀儡罷了。 這不是我想要的,也不是你想要的。對吧,元澈。 陸昭深吸一口氣,抬頭望向華林園深處燈火熹微的禁苑,堅定地走了過去。 第422章 甘心 華林園禁苑的宮殿內, 數十支巨燭悉數燃起,照得室內恍如白晝。陸昭一路直行,到宮殿外圍見到馮讓, 久懸的心方才落了一半。 “陛下身體如何了?”陸昭一邊走路,一邊解除甲胄, 同時問道。 馮讓也來不及行禮, 一面命人接過東西,一面引她向偏殿等候,并壓低聲音道:“剛到時病情尚穩, 但剛剛御醫換藥的時候,陛下還是疼暈過去了。” 甲胄既除, 陸昭也覺得周身忽然酸疼起來,連步履都格外沉重, 然而也只頷首道:“那先去內殿吧。” 馮讓只得匆匆轉道,行至殿門外不遠處, 忽停下來,輕聲叮囑:“周洪源之事, 今上已然知曉。今上與皇后雖相識相知半生, 然逢此惡難,難免深疑……不過此時陛下應當無加害之心,否則陸微將軍早已身首異處。此番入覲, 陛下或有所問,還請皇后深思遠量,謹慎作答。” 陸昭點點頭, 隨后入殿。 北國深秋一向來的凜冽決斷, 一宵之間,早已換了衣衫。炭火熱烈的殿內, 陸昭與幾名御醫時時交投以試探的眼色,待元澈喚人要茶,大家才長舒一口氣,曉得皇帝算是又熬過一關。 御醫稍作囑咐后便退出去,此時殿內除陸昭外,殿西的一角,以陸微為首的一眾陸氏子弟深跪在地,鐐銬加身,后面不乏執刀者嚴加看守,不能挪動分毫。而陸昭身邊也站著八名持刀羽林,一旦她有所動作,對方可能隨時撲殺。 元澈半醒著,不曉得看沒看到陸昭,只喃喃道:“怎么,這些人仍是不肯招供?周洪源究竟為誰指使,還當朕不知道嗎?” 陸昭側身坐在元澈榻邊,卻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只平靜道:“陛下,王嶠已死。王儉、徐寧、姜彌等人與尚書省諸公迎濮陽王登殿。周洪源謀害陛下一事,或可平于門私,或可明于公堂,還請陛下決斷。” 病榻上的元澈目光中似乎閃過一抹異彩,然而隨后亦頗有失望之色:“濮陽王已然登殿?” “臣妾先前囚居殿中,聞王儉等人受命誅殺國賊王嶠。至于尚書省眾人是否稱臣,濮陽王是否稱制,尚未詳聞。”陸昭替元澈掖了掖被角,隨后又將這幾日吳淼、王赫等人行事細節悉數告知,并無隱瞞,又道,“陛下應該不會因此事與臣妾生疏吧。” 元澈聞言,神情也頗為復雜,嘴角翕動幾下,進而用無力的右手握住了陸昭的手腕,算是表明態度,隨后問:“我們的女兒在哪里?” “她仍與霧汐及禁軍待在洛陽宮。”感受到手腕處傳來的疼痛,陸昭只微笑道,“陛下勿怪我心狠。你我既坐于此高位,所當首行者,并非為父為母。洛陽宮禁軍尚有分崩之禍,各方勢力蕩滌宿衛,迫在眉睫。” “在陛下從洛陽出征之前,征東將軍曾與王儉交接過一份間入徐寧部禁軍的名錄。如今陛下歸朝,又得吳太保拱衛御駕,為大勢也好,為門戶也罷,王儉就不得不出面清肅禁軍。刀鋒所過,必會觸及徐寧底線。此后雙方必然要圍繞臣妾先前所居地以及王嶠殘部來做文章,連馮諫都不能幸免。若公主不在,這些人無非是從于陳留王氏,或從于徐寧。但只要公主還在那里,來日都有一個有大義上的歸屬,就會有一個出口,供他們選擇,馮諫將軍也有立場可言,閶闔門不容輕撼。此所謂窮寇勿追,此所謂圍師遺闕。” “好,很好。你的手里沒有血,所有的殘殺,都是被殘殺者自己干的。”元澈忽然低聲笑了起來,不易察覺地抬抬手指,指著大殿角落里匍匐的眾人,“你們可都學到了?打擊政敵可不能自己親自上,不然前面的姿態就都白做了。” 陸昭倒也不在意他的冷嘲熱諷,反倒低眉一笑:“逐虎跳澗,窮魚奔鯨,怎么也得等打到陛下跟前再動手。” 元澈面無表情地點點頭,隨后揮揮手吩咐身旁的侍衛:“先帶他們下去。讓吳太保、馮讓入殿聽命。” 待眾人盡散,元澈才繼續道:“那么依皇后來看,來日兵臨闕下者,會是何人?” 陸昭答道:“大約是徐寧吧。聽聞徐寧以盧霑之子任掾屬,徐寧此人陛下也是知道的,屆時長安只怕也不得不做出選擇。外加濮陽王的封國兵、兗州世家的部曲、司州境內有可能響應的世家與郡太守,單從兵力上講,也不樂觀。” 元澈也認同地點點頭,在權力的高塔中,徐寧的出身與孤介,注定成為真正的底層。陸昭此番弄事還要控制烈度,忌憚種種,就是因為她不是真正的底層。真正的底層要做的就是打翻鍋碗掀桌子,誰都吃不成。而那些未能進入權力中樞的中層世家們,則會在有序的混亂中拾級而上。 “徐寧是不能留了。”元澈道,“那么濮陽王呢?” 他的胸臆間泛出一陣陣酸痛,頭上滿是細密的冷汗,絲絲涌出,如同緩緩滲入言語中的驚恐、憤怒與絕望。盡管他萬分不信陸昭會真的謀劃廢立一事,但他也萬分確信以陸昭所掌握的權力網絡不會缺乏敏銳至此,也不會無力至此。 “他至少還是朕的兄弟。他從長安出發的時候,經過河東郡的時候,你的嫡系陳霆,你的賢臣劉光晉,難道就真的沒有一絲一毫的力量來阻攔,沒有一計一謀來拖住濮陽王入都得時間,沒有一個能言善論之人前往濮陽王帳下,為其分說?徐寧的詔書就到達的那么快?濮陽王的入都就那么順利?” 他說得太過激動,連床帳都在輕顫。太過不信與太過確信就像他背后那一條深深傷口,來自如出一轍的被判,出自同一具溫熱的身體,那兩道不可重合的邊緣,中間地帶是模糊的骨rou以及源源不斷涌出的鮮血。 “是我默許的。” 沒有辯解,陸昭的回答甚至格外平靜。 元澈只覺得心悸,隱藏在膻中下有一種極其輕巧的咬嚙之痛。 不知是源于期望還是別的什么,元澈就笑了,語氣輕快:“你可以再為朕解釋得更多些,這于你并無壞處。” 陸昭微微抬起頭,聲色音容里倒看不出有什么艱難。 “陳留王氏樹大根深,王襄、王嶠也都是一頂一的聰明人。他們深知陳留王氏如今的局面是頭重腳輕,因此邁出每一步都無異于讓自己的腦袋更快地掉下來。王襄已經致仕了,大部分陳留王氏的子弟也漸漸從洛陽退出。臺面上唯一的三公,王嶠,也位居司空更不可能生出亂事。如果任由他們蟄伏,不過幾十年,憑借其計以萬數的族人,足以生出不少翹楚后輩。而這些人仍會循其舊跡,利用姻親、門故,形成更加穩固的權力網絡。更何況……他們還與吳家聯姻。” “必須要讓他們邁出那一步。這既需要足夠誘人的利益,也需要足夠低的風險。沒有比廢立更加誘人的利益,也沒有比在宿衛混亂、皇后早產下行事更低的風險。即便王嶠抵住了這一念,那些王氏子弟未必就能抵住這一念。謀廢立便是謀反,借此入地掘根,即便王襄一系還能留存,但門閥最滋沃的土壤也將被徹底清除。” “十三環金帶也好,拱手出讓豫兗也罷,他們的支持固然重要,但沒有他們,對國家來說,更重要。” “還有,也是我的一點私心。”陸昭轉過臉,看向窗紙中透過的朦朧日色,“對于禁軍的混亂,我已經忍得夠久了。在我眼中,從于世家的執刀者與從于寒門的執刀者,并無不同。不過,想要整頓,就需要一個說的過去的名分。洛陽宮內,一部分禁軍會向我們的孩子靠攏,至于另一部分……陛下,《晉書》有載,咸寧二年春正月,晉武帝以疾廢朝,河南尹夏侯和以何言問賈充,至今吾未敢忘。” 司馬炎病重,一向穩重且無私忠誠的司馬攸派掌兵的河南尹夏侯和向賈充表態,意欲借機奪位。而在同年四月,司馬炎病愈后,回望這段時光,才發現當一個帝王臥病在床的時候,權力會以多快的速度流失并傾注在另一個野心家的身上。 當你重傷流血時,若不能顯露自己對權力仍有掌控的能力,那就不要怪人心四變。 很明顯,他已經不再是權力矚目的天選之人。要么他親自把權柄交到陸昭的手上,要么就在床上等著,等著他的好弟弟、好臣子入覲“侍疾”。畢竟走到這個份上,任誰都要拼死搏一把。 “司馬炎,司馬攸,自古天家無親情啊。”元澈輕輕閉上眼,仿佛在說一件極其稀松平常的事。過了良久,他又道,“這倒讓我想起你還做女侍中時,我們做的那個對子。” “蕭寶卷害蕭懿,蕭衍含淚造反。是我寫的。劉更始殺劉縯,劉秀悲痛起兵。這是你寫的。其實一開始,劉秀去了冀州起兵,另起爐灶。而你父親新喪,之后,你也來到洛陽另立神都。真是一語成讖。可是……” 他猛地拉過她的手。陸昭便臥在他身上,耳鬢的發絲落在他的頸間。 兩雙黑色的眼睛對望,那片刻,安靜到極致,甚至能夠聽見彼此的鼻息。 “你也不要忘記蕭寶卷賜蕭懿鴆酒時,蕭懿說的那番話。”元澈的聲音如同黑色信子,試探著衣領深處那片有血液流過的起伏的胸口,“‘家弟在雍,深為朝廷憂之。’皇帝蕭寶卷必須要借助蕭懿,去壓制在襄陽蕭懿的弟弟,蕭衍,所以蕭懿賭蕭寶卷不敢殺他。可是他又何嘗不需要借助南齊中央的力量,來削弱蕭衍的襄陽?不錯,沒有你,我不能活。但你,同樣也離不開我的。此時,他們,還有荊州,多么希望你是蕭懿,而我是那個手執屠刀的蕭寶卷。” 她到來的如此合乎時宜,他承應的如此安順自然,或許是因為他們有情,但必然更是因為一種通透。 他們成為了彼此身上那件內里帶刺的軟甲,保護持有者的同時,那些鉤刺也深深扎進血rou,無法摘下,無力摘下。這種不朽的共生,甚至逾越了血緣,逾越了真情。這是沒有血緣的血緣,沒有真情的真情。 剩下的話無需多說,卻也如有形的刀鋒刺了過來。元澈下意識伸手去摸胸口,卻發現鮮血早已滲透裹布。他甚至可以聞到那絲粘稠的腥氣,這種刺鼻的腥氣激發了一種因同頻而興奮的快感,進而想起那個盤桓已久的噩夢。 “你知道么,楊真寶在前往東垣縣主封地的時候,和我說起過他家鄉的一個野聞。”元澈說著,手卻不自覺地抬起來尋到陸昭的手指,捏住了,隨后馳然放空視線,“他說在他的家鄉的深林里,有一種蛛蝥,母蛛蝥會散發一種氣息吸引公蛛蝥,或是要與它們繁衍,或是要以它們為食,永遠不可捉摸,不可控制。在她最后出手之前,沒有人知道她的目的。” 元澈說完,眼神帶著探問,細細密密地與陸昭交織上。 而對方的目光又靜又暗:“它在深林之中,不死已是萬幸。” 那邊就沉默了。 過一陣,元澈也應了一句:“是,不死已是萬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