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14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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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昭的公署里,彭耽書送來了關于土斷法施行過程中,各地涉及鄉斗、侵占田畝等案卷,陸昭獨占一間大屋子,此時周圍也沒有人,彭耽書就像尋常在家時一樣,靠著陸昭一坐。 陸昭一邊看彭耽書帶過來的案卷一邊連連嘆道:“嘖嘖,我看你和江恒都是投錯了胎。你這副鐵面無私,決斷如流的樣子十足十是寒門翹楚的做派。江恒那副綿里藏針的溫和勁兒倒像是益州刺史隴右世家調教出來的親閨女。” 彭耽書也不反駁,抿嘴一笑,另一只手輕輕點了一下陸昭的小腹:“什么時候的事?” 陸昭繼續看著案卷:“還能是什么時候。嫁進宮才三天,新姑爺還沒陪我回門,就出了這檔子事。想其他時間抽空,也不夠啊。” “也不臊得慌。”彭耽書笑著用手點了點陸昭的腦門,“那你可想好了,要生下來?” 這的確是值得深思的,目前兄長居喪,陸家其他人雖然都已奪情起復,但也不宜鬧得動靜太大。她身為新帝發妻,有孕自然是天大的事情,也事關國儲。只是時局未定,如果寒門有心要皇帝奉行立子殺母的家法,那些在王濟、薛琬之事上受到連累的世族未必不會群起而攻之,殺她而后快。現在國家疲敝成這個樣子,雖然元澈的兵馬也有不少,但畢竟憑空變不出糧草。錢糧的統籌絕對不是一個皇帝一決而成的事,齊民編戶、稅收和政策落地,靠的都是龐大的官僚架構。如果對方逼得太緊,那么皇帝是否就要讓步? 陸昭只能承認這個孩子來的不是時候,如果能晚幾年,等陸家將內部矛盾都撫平,國家的政策能夠落實到位,那么憑借陸家和皇帝的實力,廢掉立子殺母這個家法并不困難。 再者就是后宮問題,傳統理念里,皇帝自然要有其他妃嬪,延綿子嗣,以固皇統。現在冊封還沒有落在后宮上,并不意味著以后也不會有。楚國公主的問題,皇帝與其他方鎮的羈縻,婚姻都是節約成本且最直接有效的方式。在茫茫的深宮里,永遠都有更美麗的□□,等待被付予權力的意義。 彭耽書知道,這些道理不用自己說,陸昭也會知道。 “我打算想辦法把孩子生下來。”陸昭鄭重地放下了案卷,目光中躊躇滿志,“以子邀權,以子邀情,這些都不需要。但這個生命既然已經到來……”陸昭忽然輕輕的撫摸起小腹,“耽書你看,你和你乾女兒之間,就隔著一層單衣。” “你都這么說了,那我這個乾娘的禮物也注定賴不掉了。”彭耽書聞言,也忍不住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青色纖薄的早春衣料,柔柔地貼著陸昭極瘦的腰身,那里平坦得簡直不像有生命在伏動。彭耽書望著陸昭,明白她早已下定了決心。 “還是女兒好,生女兒!”彭耽書滿心歡喜地許著愿。 “對了,你怎么知道這件事的?”陸昭道,“元澈有跟你說?” 彭耽書擠了她胳膊一下:“君王名諱就這么叫,虧得廷尉是我。”隨后又道,“是皇帝私下告訴我的,不過我看陛下今天好像不大高興。我怕有事,特地打聽了,好像是為了修史的事。” “哦,是這件事。”陸昭了然了,卻并沒有說什么。史書千言,九百九十九言俱可信,不過是為了讓你那一句話的不可知、不可說。而通常世家掌握著這不可知、不可說的定義權力,因此可以決定整個天下的意識走向。現在這個權力,由她掌握著。 第352章 使臣 雍州既落袋為安, 但司州的問題并未隨著王叡之死而徹底解決,甚至因缺乏王叡這種手腕強悍的一州方伯,各地豪強紛起, 大肆兼并土地,吸納人口。盡管陸昭的封邑陽翟已經將褚氏徹底鏟除掉, 并且成功施行土斷, 但對其他郡縣并無太大影響。 此時各地豪強沖突不斷,也令朝廷十分苦惱,且由此看下來, 被王叡帶到雍州的十萬軍民反倒成了比較幸運的一批人。有人稱漢中王氏之禍這個說法并不妥,而是方方面面集成一體所至的禍端。然而這個流言很快被薛芷跳橋壯節、薛芹與羅氏冒死入寇覲見、靖國公忠勇殉國等事跡掩蓋住了。 二月望日大朝, 百官從司馬門入宮朝覲。盧霑滿面疲憊,與魏鈺庭在甬道并肩而行。 “明明我們的人好容易讓百姓關注到國事上, 世家弄了幾場清談,散播了點奇聞異事, 風頭竟一下子蓋了過去。”盧霑頗忿忿不平,“現在市井里都是說書唱曲兒編排的故事, 這種事他們聽得倒起勁兒得很。” 魏鈺庭微微抿著上揚的嘴角, 待走過了司馬門,接受完查驗,行了小半段路, 才開口道:“奪掌權者之利益,如同殺人父母。去田舍兒之蒙昧,好似掘人祖墳。而恰巧, 田舍兒之蒙昧又是掌權者利益的來源。如今國家意在維.穩, 你卻煽動民情。百姓夢里期盼一個充滿忠貞之士的世道,你卻告訴他們連所居住的世道都是錯的。哪怕你有三寸不爛之舌, 將一切事情說通透,最終也會成為所有人的敵人的。” 盧霑嘆道:“還不是為了司州的事嗎。江恒想在司州建立行臺,你也知道,光一個陽翟封國,激不起太大的浪花。許多事情決策都得向長安匯報,天災人禍一阻斷,詔令的效力就更弱了。” 行臺最早始于曹魏,本意為“行臺省”,或者說是行某某臺。 “明帝幸許昌,召觀為治書侍御史,典行臺獄。” “行臺省,魏晉有之。昔魏末,晉文帝討諸葛誕,散騎常侍裴秀、尚書仆射陳泰、黃門侍郎鐘會等以行臺從。” 本質上講,魏明帝是行御史臺,司馬昭是行尚書臺,后來南北分裂,地方授權更甚,也有行臺的多種組合,以滿足當地隨機應變的行政需要。而所謂“臺”也不僅僅有尚書、御史兩樣,譬如尚書為中臺,而謁者為外臺,秘書、中書有省閣之名。因此行臺也有大有小。崔諒之禍時,太子在略陽、金城建立的行臺,本質上是行尚書、御史臺外加中書省。王濟是尚書令、魏鈺庭是治書侍御史,陸昭為中書令。而此次江恒想在司州建立行臺,其實是想把尚書臺的一部分權力在司州照搬,并且獨立出來。 “這件事還是得謹慎。”魏鈺庭目不轉睛地盯著前路,不緊不慢地邁著步子,“執掌行臺的人選你們定了沒有?” 盧霑道:“我和鮑楨商量出了幾個人,汝南王元漳、淄川王元湛,還由北海公的長孫林慮縣侯元安。” 魏鈺庭卻搖了搖頭道:“擇選皇室固然加重行臺威嚴,但也要知人為府臺賦權,府臺也在為人賦權啊。行臺一般由皇帝親領,或是在皇帝被俘、不便出面的情況下,由大臣自行擁立皇室成員建立行臺。雖說如今行臺意義早已大不相同,但還是要避免擇選強勢皇室,以添陛下之憂啊。” 盧霑搖頭嘆道:“其實要是皇帝能去,還是皇帝親自去比較好。照我看,日后遷……” “慎言!”魏鈺庭聽罷連忙低聲呵斥,“這件事以后莫要提起,京畿能夠得一代之安穩,你我能夠經一朝而善終,已是萬幸之幸。你我生于這一代,注定是鋪路之人,莫要妄圖將下一代的功績,行使于今朝,如此才是立世之道。” 盧霑滿腔熱血,如今也漸漸冷靜下來:“楚國那邊還不知是什么情況,若兩國不和,皇帝只怕一時也離不開長安。真要兩國開戰,行臺方面再派皇室成員,也有些不合適。這派去的人,既要能代表皇帝的利益,聲望和能力也足夠統籌司州大局。” 魏鈺庭安慰著:“先別急,今天楚國使者就要覲見了,看看情況再定。” 上朝后,眾人依次班列,并宣楚國使者陳念川入覲。 陳念川,表字西洲,為楚國太中大夫。太中大夫位于光祿大夫之下,掌顧問應對,參謀議政,奉詔出使,多為寵臣貴戚充任。陳念川meimei陳恩秀為楚王夫人,頗得恩寵,陳家也算是貴戚了。說來也巧,陳念川祖上也在荊州,與陳霆這一支也算有些淵源。 陳念川奉陪楚國公主在魏國已久,對于長安一系列變故也有所耳聞。對于在這種浩大政變中存活下來的新帝,內心不乏忌憚。在聽聞陸昭對關隴世族乃至整個朝堂都做了一番清洗后,對于這位錄尚書事兼雍州刺史,更是惶恐不安。 對于此次出行的目的,陳念川也十分明確,那就是探清虛實,看看楚國公主是否有和親的必要。如果魏國實力虛弱,那么楚國公主完全沒有必要出嫁,楚國大可借機全面占取荊州。因為此時南方只有兩個國家,若再采取安守策略,等魏國緩過這口氣,楚國將會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任何機會。 雖然陳念川早早提出要賀見新帝,但并沒有被即刻允許。因此借此機會,他也在周邊的三輔地區游覽了一陣子。見渭水河畔男耕女織,魚躍鴨肥,諸多荒地已經有百工營造,建設屋壘,倒也一片欣欣向榮之景。如果魏國國情真如所見,那么他就要趕緊通知meimei,讓她勸住楚王,暫時莫要見惡魏國,暫且忍耐,再等時機。 在禮官的引導下,陳念川入殿。華麗恢弘的大殿內,群臣朝服,肅靜列于兩側。正對著殿門的御座上的年輕人年紀約莫二十五六,整張面孔都隱藏在天子十二旈之后,太陽照進殿宇的光芒只落在他的足下。通過他的身量和臉龐的大致輪廓,可以看出其祖上的鮮卑血統,但是當他開口時,卻是極其標準的京都官話。 “南國來使,這幾日朕公務繁忙,著實怠慢了。” 陳念川未想到帝王先開了口,趕忙跪下見禮:“陛下稟國權衡,日理萬機,我隨時聽候,以備顧問,乃是應當。” 元澈倒沒有計較稱臣不稱臣的事,笑對左右道:“南國風流賢士,能入朕眼中的著實不多,西洲大夫算是一個,只是不知何時能夠舉為國用。”隨后又面向陳念川道,“太中大夫既然來了,我也有親近之意,有些話我就坦誠相言了。近來貴國所為,實在令人有些不解。朕聽聞大江之上偶見楚國艨艟舳艫,兵噪喧嘩。” 陳念川聽聞已經察覺出皇帝的嗔怪之意,連忙道:“兩國既已言和,想來斷無此事,或是蠻兵鬧事,邊將奉命清繳,這才驚動圣聽。” 元澈道:“其實我知楚王內心多有疑慮,只是兵者,國之重器,干戈輕動,實在不是祥兆。” 陳念川聽罷趕緊道:“請陛下容我詳陳,我國既已送公主和親,必然是親近之意,絕無破壞之心。如今渤海王死于兵禍,大王與公主都日日懸心,只恨所托非人。此次前來,也想請詢陛下我國公主婚嫁之事。” 元澈當即道:“渤海王已死,貴國公主也不宜久居外鄉。既然邊境多蠻兵,朕可派軍隊護送公主歸國,物用嫁妝一并送還。魏國先前奉與楚國之聘,朕也不追回。” 陳念川一聽要派軍隊,心中也不乏忐忑,連忙道:“陛下也不必給予送還,兩國既有修好之意,宜應多做溝通,各得其宜,方是長久之道。來日方長,或許能再成佳事也未可知啊……” “再成佳事?”司空王嶠突然橫了一眼,道,“我魏國余下的皇子諸侯王皆已娶妻,太中大夫的意思是,要讓公主為側妃媵侍嫁與魏國,還是要讓陛下與渤海王這等余孽并論?” 這句話說得就重了。不光陳念川臉上青白一陣,連魏鈺庭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不過大家都明白,王嶠這番話皇帝不會怪罪。且不說皇帝寵信陸氏,即便單從利益考量,得罪陸家的成本也是極大。不過,大家也沒想到王嶠會說話這么沖,頗有挑起爭端的味道。 元澈看了看陸昭的表情,對方倒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陳念川其實倒沒有太大負擔。此次雖說是為國出使,但楚國公主也不是meimei的女兒。公主真要嫁給為國皇帝,日后自家meimei在后宮,只怕也立足艱難。 這時元澈笑著開口道:“既然西洲為親善使臣,不妨也與公主在魏國多游覽些時日。其實,朕這里也有些事要托付西洲一二,西洲可不要推辭啊。” 還沒有等陳念川再細問,元澈便對周恢道:“先送太中大夫去逍遙園別居。今日太中大夫就住在宮內,晚上朕還要設宴款待太中大夫。” 待陳念川退下后,元澈這才道:“今日朕召見諸公,其實另有議題。” 元澈靜靜環視了殿內眾人一圈,而后開口道:“帝后無嗣,何以繼大宗?” 第353章 廢法 眾臣聽罷皆面面相覷, 按理說,年僅二十多歲的帝王就考慮無嗣以繼承大統的問題,實在有些不可思議。 正當眾人咂摸品味時, 吳淼先站了出來,神態自若道:“回陛下, 《儀禮》有載, 何如而可以為人后?支子可也。若帝后無嗣,依禮制,可擇建支子以繼承大宗。” 宗法制度以嫡長子及繼承先祖嫡系之子為宗子, 嫡妻的次子以下及妾子都為支子。 “那么若無支子可擇,亦或支子弱幼不得繼立, 又當如何?”元澈又開口了。 答案其實很簡單,另立一位宗王就好了, 無非是從血緣關系的親疏上擇選,也可以過繼一個兒子。然而這句話并沒有人敢接, 要知道,不久之前就有一位皇子自裁于別室了。 元澈的目光望向大殿上方, 語氣慨嘆:“朕讀史書, 聞漢宣帝繼昭帝之后,哀悼其生父,加以皇號。哀帝以外藩而繼大統, 追封定陶王為皇。非常之時,受先帝眷顧而起。立廟之后,又以藩庶而篡。既襲正統, 當奉公義, 怎能復顧親私,行狀悖逆!自是之后, 世人相踵而效,更有魯文逆祀之禍,夏賀良謀逆之心。德行如此,僭差無度,不明為人后之義,國祚人君,人神共誅之。” 這一回,有些人咂摸出一些意思了。皇帝想要強調的不是誰能夠繼承大統的問題,而是誰不能繼承大統!當今皇帝即大宗,即便是后無子,繼位者必須是支子,那么兄弟就首先排除了。那么皇帝兄弟的子孫若要繼承呢?皇帝自然也給予了明確的表態,可以,但是不可以另尊考妣給予皇帝、太后的封號。 繼而,也有一群人意識到了一個問題,皇帝針對不同情況的論調一直都在保護一個人,那就是未來的皇后。擁立藩王之子繼位,皇后的地位不會動搖,依舊是太后,并且杜絕了兩太后爭權。而且與其擁立一個藩王之子繼位,更多人還是希望時局不要太過動蕩,最好皇帝有自己的孩子。可是自立子殺母以來,皇子的出生率實在低的可憐。不乏有妃嬪扼死男嬰,亦或是服藥避孕、流產,甚至皇宮要專門派數個乳母看守新出生的男嬰,讓其與母親分離。直到太子確立后,其他嬪妃才敢生子。 正當眾人思考著,吳淼道:“陛下明以深義,此事臣以為可效曹魏明帝之法,書之金策,藏之宗廟,著于令典,以警后世。” 元澈似是頗為滿意:“太保警世之言,朕準允。” 魏鈺庭也看出了苗頭,皇帝不僅要保陸昭,還要把眾人的注意力引到立子殺母這件事上,重新反思。自從他第一天侍奉身為太子的元澈,便知道這位未來國君對于立子殺母有著多強烈的怨恨。看來皇帝已決意廢掉此法,并且待陸氏有孕,立陸氏之子為皇儲。在這個過程中,自然又會出現新一輪的政治打壓,陸家也會因此獲得更多的權力。但是事已至此,皇帝給出的理由自己也無從辯駁,也就沒有反對。 其實打壓外戚有很多重辦法,在魏鈺庭的眼里,殺掉儲君的母親不過是飲鴆止渴罷了。由于血緣關系,母子的利益捆綁和情感捆綁都是最深的。歷史上太后攝政、戚族過大的確有不少,但是王朝的覆滅和政局的糜爛,最大的問題并非是在這些母親身上。 呂后臨朝稱制,雖然提拔諸呂,但所保護的核心仍是劉氏皇帝。王莽篡位,固然是王政君輕易交付了信任,但病體所在乃是權力畸大的尚書臺,以及皇帝本身已不具有掌權的能力,才導致國家的權力一點一點地過渡到權臣手里,而王政君的立場是皇權的看管人、保護者。甚至為人所唾棄的賈南風,在任期間,民生并未凋敝,傻子皇帝也能安享其位。倒是死后,八王相繼謀反,皇權失去了戚族這座鎖妖塔。 殺掉了母親又怎樣呢,權力永無空窗,保太后和上位者們自會彌補。這些人會比一個母親更愛皇帝嗎? 但旁邊的盧霑卻未能坐住,當即出列道:“古者自以天下為公,唯賢是與。后代世位,立子以適;若適嗣不繼,則宜取旁支。明帝既不能然,情系私愛,撫養嬰孩,傳以大器,晚年托付有失,而參枝族,終于曹爽誅夷,齊王替位,后為司馬氏所篡。如今陛下春秋鼎盛,立嗣之事,宜作遠量,勿使權jian得幸,戚畹偏寵,而重蹈曹魏之覆轍。” 十二旈下,元澈微微有了怒意,道:“那么在你看來,魏明帝在立嗣之事上,可稱昏聵?” 魏鈺庭額角早已冷汗連連,聞言連忙出列道:“陛下,臣以為京兆尹并無此意。《魏末傳》有載,明帝常從文帝獵,見子母鹿。文帝射殺鹿母,使帝射鹿子,帝不從,曰,陛下已殺其母,臣不忍復殺其子。因涕泣。文帝即放弓箭,以此深奇之,而樹立之意定。其實情系私愛,也是人倫常態。早年曹丕殺其母甄氏,明帝身為太子,哀之深切。此中語,臣每每讀來,也是感深泣懷。臣以為,京兆尹之意乃是假使文帝不殺甄氏,全以太子母子之愛,必可免其日日惶恐,深感缺憾,致使日后蹈足偏執之道,重情更甚。臣請陛下,深察此情,以史為鑒,曉民以孝悌之義,喻臣以仁愛之心,正人倫,興國祚。” 此時,一直在旁邊沉默不言的陸昭,也不由得看了看魏鈺庭。說實話,她沒有想到魏鈺庭竟敢頂著巨大的壓力,作為廢除立子殺母的第一個倡議者。 魏鈺庭提出此論后,自然也有反對者,主要以一些鮮卑舊勛為主:“此為道武皇帝之所立,陛下不可忘本啊!” 元澈此時也表現出了國君應有的擔當,沒有再讓魏鈺庭直面這些人,當即都:“前有立國倉促之切,今有弘明王道之需。上古之制,今不復存,但今人從未鄙薄上古之賢啊。”說完又對魏鈺庭和元漳道,“此時關乎國祚,還望中書和宗正輔助太保,明文正論,昭告天下,錄入法典,書以金冊,留存后世。” 下朝后,盧霑憤憤不平地來到了魏鈺庭的官署,待僚屬盡退后方才高聲道:“魏中書,陸氏畸大,你怎能廢立子殺母之論,助紂為虐呢?” “助紂為虐?那你說說看誰是紂王?”魏鈺庭語調平和,“廢除立子殺母,與削弱外戚并不沖突,至于你所說的紂王,在有心人的眼中,就是陛下。” 盧霑聽罷,氣勢先塌了一半,隨后安分地坐在了榻上了,連聲音都弱了些:“我沒這個意思。” 魏鈺庭也與他相對而坐,奉給他一盞茶,這才道:“說一句倚老賣老的話,我早年跟著陛下,多少比你們要了解一些。立子殺母這件事,一直是陛下的心上的一道傷口。你我身為陛下曾經的私臣,于情應幫助陛下愈合。如若不然,至少也不好觸碰甚至割裂創傷。” 春花始開,以桃花最為繁盛。成千上百朵花兒攢在漆黑無華的樹枝上怒放著,好似白中帶粉的貝殼,琳瑯滿目地貼在礁石上。 陸昭望著窗前的鼓鼓囊囊的幾枝桃花,乍一看是一片淡淡的粉色,但是花蕊深處卻是血一般的暗紅,如同不易察覺的傷口,以花蕊為中心,緊緊收縮在一起。云隨風動,陽光漸漸流轉其上,透過光,這些花兒的傷痕仿佛更加濃重了。花枝搖搖晃晃,那些時常出現的不安與激動的情緒,便漸漸埋在睡意之中了。 當紗簾再一次微動,卻非春風之故,元澈掀起紗簾,從窗外望向她。他輕輕摸了摸陸昭的額發,攬過她的臂,想要吻她。但因有侍女在側,陸昭顯然有所顧忌,便偏了偏頭,要側開身子離開的時候,就被元澈抱住了。 “今天下了朝你怎么跑得這么快?”元澈的聲音低沉溫厚,對于陸昭今天的意思不尋常,似乎是十分開心的。 “陛下,今天那些朝臣看我的表情,我都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今日下朝時,有幾人私下里向陸昭道喜,但顯然,陸昭還是有些面嫩。不過元澈對于她還未心慌意亂,心里也有些小小失落。 “江南水鄉,妖童媛女,蕩舟心許,唱采蓮歌,直訴以情,此乃吳風舊俗,我不過效之。”元澈望著伏在自己臂彎里的陸昭,期待著在她眼中看到發乎內心的幸福。 陸昭的眼中閃過一絲放縱的情調,唇角微微向上翹著:“廟堂之高,枯木朽株,迎風張揚,枝丫狂撩,究竟有何美態,有何可比,我是不知。” 日光下,桃花影將陸昭的面容染成薄紅,半掩在鳳目之下的目光,仿佛蘊藏著不可知的情愫。那里是否存在她的真心呢,亦或是她的真心存在于那片薄薄的唇下,皓白的齒中? 元澈低頭,唇舌輕輕地探尋著。他的手深埋在陸昭越來越熱的腰間,仿佛置身于陽光下的花海, 第354章 名義 雍州事務皆已入正軌, 陸昭便卸下雍州刺史一職,僅保留加錄尚書事的職權,然而司州的整頓問題才剛剛開始。 雍州對于褚潭勢力的清繳可謂摧枯拉朽, 但司州對于陽翟褚氏卻仍無力染指。褚潭以謀反罪立,褚氏家族自然不能逍遙法外, 其結局注定比漢中王氏還要凄慘。可是褚氏鄉聲資望也是不容小覷, 甚至陸昭的陽翟縣主府也需要仰以褚氏鼻息,怎么可能上百口人說處置都處置了。這個時候還是需要一股強大的外力介入。 “司州僅有陽翟縣主府絕對不夠,但是陸遺和江恒他們都在陽翟, 真要抽出來,只怕褚家也會因入絕境而起趕盡殺絕之心。”元澈與陸昭用過午飯后, 便一起躺在榻上小憩,順便聊起了司州的事, “現在褚家在陽翟僵持著,并州、冀州刺史府和豫州刺史府都向朕請求出兵鎮壓, 也實在有些難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