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一刻，陸昭只覺得無論日后如何，至少這一刻他們是真的相愛的。袖袂與袖袂盤纏，元澈的身體輕輕探向陸昭，似乎想在這片風(fēng)雨中依靠地更緊密些。陸昭亦笑起來，轉(zhuǎn)頭仰望著他，而后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那張年輕與欲望都在慢慢消退的臉。

    “皇后的提名，司徒那里總要有所交代。”陸昭言歸正傳，“總不能讓人家兒子白上場走一遍。殿下為了meimei，也要盡一盡誠意才是。”

    “這事好說。”一刻的溫存已足夠他燃燒一整夜，元澈一副大度的樣子，“東宮衛(wèi)的幾個貴銜如今正空著，再加散騎，明日我就去問司徒，若他老人家點(diǎn)頭，就即可叫人去辦。只是司徒家那根獨(dú)苗苗如今大概還在陳留，得派人去請。如今你家掌控著往東邊走的涇渭水道，不置可否行個方便，我請人也快些。”

    陸昭不說話，只突然停下腳步，瞅了一眼身后護(hù)衛(wèi)的人。

    此時吳玥出列，有些驚惶道：“末將吳玥，參見太子殿下。”

    第294章 去留

    皇后的提名在夜間抵達(dá)了永寧殿， 然而各家得知消息自然沒有這般快。吳玥的名字據(jù)說未至正殿閱覽，便經(jīng)宗正轉(zhuǎn)手，又在司徒府被罷議。由于皇帝、太子、殿中尚書先后都曾履及皇后寢宮， 究竟是誰影響了這個決定，誰最終cao縱了這個決定， 早已成為一個謎團(tuán)。

    至此， 所有人都不確定究竟是吳玥因婚約而退出，還是因皇帝不快而免議，亦或是因各家壓力而不得不妥協(xié)。此間雖疑云重重， 但所有人都意識到了一個危險，那就是陳留王氏如今勢位將要越過陸家乃至各家。如果陳留王氏的子弟要成為帝婿， 那么最終替王家承擔(dān)一切惡果的，或許就是司徒吳淼本人。然而， 隨后的一則調(diào)令這讓所有人都不能夠在安坐于內(nèi)。王諶自請退選帝婿，現(xiàn)已解殿中尚書府之職任， 遷江夏長史。

    眾人旋即紛紛猜測，陳留王氏或許不甘在分設(shè)六軍之事上的失敗， 如今， 苑中又為皇帝忌憚，因此不得不退而再退，謀求荊江一地方實職。然而被迫的選擇和主動的爭取必然千差萬別， 原本陳留王氏與陸家聯(lián)合，或可謀求荊州刺史一職，如今卻只得到了一郡長史之位， 也算是為背叛盟友而自食惡果。

    這道詔書由尚書令王濟(jì)、中書監(jiān)王嶠以及皇帝三印加蓋， 三方促成。皇帝乃忌王氏將內(nèi)朝、外朝、禁軍、方鎮(zhèn)四方布局，而王嶠則是以至少保住侄女王璐與司徒之子的婚事為目的， 不得不犧牲王諶。至于王濟(jì)是何心思，眾人仍是不解。然而在太子手中的人選拋出后，群情嘩然。但事后卻并未出現(xiàn)針對帝婿人選的任和評語，而是中樞諸多重臣提議，鑒于皇后身體考量，應(yīng)讓提名的各家子弟盡快入住宮苑，準(zhǔn)備宴會事宜。

    當(dāng)王叡出現(xiàn)在殿中尚書府的大門前時，赤金高陽正挑在飛檐尖銳的剪影上，脊獸距于金紅色的光芒之下，宛如憤怒的雄獅噴吐著熾熱的烈焰。王叡一身素氅而來，殿中尚書府門下，陸昭亦是一身素氅而迎。只不過素氅之下，各懷幽抱，一人期盼著春霖宴話，另一人則期盼著一場盛大的國喪。

    陸昭迎了人進(jìn)來：“昨夜我又派人去了相國那里，說今日不必過來。不知相國今日前來所謂何事？”

    王叡據(jù)席而坐，聞言只是一笑：“我本要外任，卻奈何殿中尚書一力苦苦挽留，因此特來相見，以慰尚書良苦用心。”

    原本唾手可得的司隸校尉，在朝臣們的各有一盤算計中耽擱下來。如今他在備選帝婿之列，結(jié)果又被拖住，如此，只能待元洸先返回洛陽。可是這樣一來，他在司州所做的一切布置，都有可能被瓦解掉。

    “相國要外任，這也容易。”侍者已經(jīng)上了茶，陸昭將手一引，做了個請的手勢，“退出不選即可。”

    王叡并不喝茶，只朗朗笑一聲：“車騎將軍莫非有意為駙馬？”

    “非我良人，此生不嫁。非我鐘情，此生不娶。爭或不爭，全憑心跡吧。”陸昭說完，便把這句話交給王叡自己去苦惱，自己低頭吃茶。

    “尚書這話說的不像是車騎將軍，倒像是太子。”王叡頓了頓，“也非我，也非尚書。”權(quán)力大印和情愛所鐘，選前者還是后者，他們都不是為此猶豫的人。

    陸昭放下茶盞：“我知相國無心眷戀于此，所以，相國想要的司隸校尉任命，我今早已擬定好，就在桌子上。相國可以直接拿去交與令尊，由尚書臺呈送御前。”

    由于錄尚書事與尚書令分掌職權(quán)，所以只要她沒有松口，那么這份尚書臺出具的文書，就有被一票否決的可能。如今她主動拿出這一紙文書，也是極力希望把王叡撬出這個旋渦。借此，魏帝也不得不讓渤海王元洸趕往洛陽。

    她已敏銳地察覺到先前那場陰謀最有可能的根源，盡管她并無憑據(jù)，但她已經(jīng)感覺到了危險。接下來，長安會迎來一場又一場的大典，禁軍她已不能完全掌控，太常仍是高宇初，這期間會發(fā)生什么，她根本無法保證。只能讓這兩個最不安穩(wěn)的因素盡可能地遠(yuǎn)離長安。因此，在司州問題上，她寧愿做出讓步。

    王叡笑著走到桌子前，取過那一份手令，納于袖中：“尚書的心意我領(lǐng)了，不過，既然有幸得以備選帝婿，也沒有不盡力一搏的道理。早年愿為副車，不料今日可得。人生在世，惟求逞意而歌，豈可坐望茍且。”

    雖然陸昭希望借由此舉能夠讓王叡推掉駙馬，但若王叡執(zhí)意參選，那她也沒有必要強(qiáng)攔。王叡的參與能夠提前打掉大部分人選，而且還能讓許多事情有圓緩的余地，畢竟陸家還并未真正作出決定。如果真要與王叡競爭帝婿，那么陸家也會盡全力一搏。

    既然王叡選擇爭取駙馬，那么就注定會留在長安，這一紙尚書手令給不給也都無關(guān)緊要。陸昭只是起身拱了拱手道：“諸事天定難免緣淺，盡力而為實則情深，祝相國能夠得嘗所愿吧。”

    “尚書。”王叡輕輕轉(zhuǎn)過頭，眉梢眼睫，唇峰鬢角，他的野心，他的欲念，既在精心嚴(yán)謹(jǐn)?shù)匮诓兀嘣诼唤?jīng)心地流露：“情深終將有恨，緣淺未必不幸。”

    王叡拂袖而去，陸昭亦微笑閉目。在他們看來，這不過是龐大權(quán)力運(yùn)作下的一場小小鬧劇而已，深情誠然存在此世，存在此間，但他們?nèi)詴x擇各自攀登著人性的高峰，僅在慎獨(dú)之時。

    在處理完所有事物時，陸昭再度歸府，與父母商討備選帝婿事宜。在得知太子和皇后分別的選擇后，陸振也再次對此事思考，良久后方才笑嘆道：“皇帝登基未歷數(shù)載，然則大勢扭轉(zhuǎn)。賀祎殞命，門閥再無一家獨(dú)大，太子崛起，皇權(quán)著實頗有振奮之勢啊。”

    政治的大勢不會因一個皇帝的死亡而驟然轉(zhuǎn)變，而會通過各種各樣的渠道繼續(xù)滾滾向前。東晉庾家的崛起，桓溫的勢成，一浪蓋過一浪，都是因為繼承了皇帝的一部分政治遺產(chǎn)。誠然，太子仍是這份遺產(chǎn)的主要繼承人，但是太子的同胞meimei，嫡親公主，仍是不可忽略的一筆政治財富。

    高門崛起除了依賴個人能力，也需要在閥閱上有必不可少的沉淀，除此之外能否一躍而上，就要看大勢了。皇帝與太子都已是大勢中人，那么公主也是大勢中人。如果陸家擔(dān)心皇帝死前掀桌，那么去在皇帝垂死之際搶奪這一最后的政治遺產(chǎn)，兩只腳和皇家一同站在大勢里，才是最穩(wěn)妥的決定。

    陸家目前的實力仍不可與陳留王氏、漢中王氏相比，看似已是一個龐然大物，但仍需要小心翼翼地鞏固自己的基本盤。許多政治優(yōu)勢如果不具備，那么對方仍然可能提刀就砍，雖然和以前相比對方要付出相當(dāng)多的代價，但是單論結(jié)果，也是陸家目前難以承受的。

    陸振心中權(quán)衡良久，終于道：“既然如此，那便不用考慮太多。”

    “兄長那里……”

    “你全力準(zhǔn)備此事。”

    身為曾經(jīng)的吳王，陸振素有決斷。而這一日，陸昭望著陰影下父親的眼睛，第一次不可自制地想要遠(yuǎn)離。害怕被支配，這是對于權(quán)力本身的恐懼。

    “今日王子靜忽然過府告別，說要將與鄧將軍遣返西北繼續(xù)平亂，此時王諶將任江夏長史，或許王家也不愿我等爭取帝婿啊。”陸振道。

    陸昭自然明白王諶與王謐相繼離開的用意，僅僅是兩個舉措，便透露了諸多信息。首先，王家對于陸家已不再信任，有了獨(dú)自開辟荊州局面的想法。這個想法也依托了皇帝的意志。江州是陸家新經(jīng)營的一個地方，王家公然越線，那么背后必然有著另一方的支持。皇帝需要有人去江夏來瓦解陸家正在經(jīng)營的局面，此時出面也是應(yīng)有之意。王諶身份特殊，既有王家的背景，也有陸昭殿中尚書府的背景，屆時在江夏將有何為，也要看陸家是否有誠意。

    其次，王諶這一支與王嶠、王謙等人有了分歧。王謙等人不希望因王諶成為駙馬一事而攪黃了和吳家的聯(lián)姻，因此讓原本有機(jī)會升任京兆尹的王諶出任江夏。

    最后，在公主駙馬一事上，王氏開始減弱對皇帝的支持。而王謐作為大銓選、執(zhí)掌西北的人事官，王諶作為殿中尚書府的禁軍官，都有可能在都中對皇帝施加他們不想要的影響，因此也要趕緊遣出。

    這三件事合起來也引申出一個含義，那就是王門正在嘗試影響皇帝的決定。既然有了這種念頭，那么也意味著部分禁軍也會試著參與進(jìn)來，宮苑內(nèi)再也不會安全。

    “王諶抵達(dá)江州究竟如何可再作考慮。倒是父親，如非必須，近日不要長留宮內(nèi)。”

    陸振三公未加錄尚書事，本就是虛職，如今掾?qū)僖参丛鞅伲荻Y也未行，不入宮也在情理之中。

    “鄧將軍既要北上，不知耽書對婚事考量的如何了？”陸昭問道。

    陸振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此事你自去問耽書吧，不過依我看，耽書似乎是對你兄長無意。”

    第295章 私話

    陸昭在與父親商議完事情后便去后院找耽書。這一日耽書的父母正去為幼子彭昌看京中宅院。自殿前事務(wù)分與左右衛(wèi)將軍后， 原殿前值守的子弟也各有出路。陸沖如今任給事黃門侍郎，由禁軍轉(zhuǎn)為臺閣近侍。給事黃門侍郎多作過渡官職，任事者在中樞等待， 派遣外用，地位較侍中更低一些。若侍中轉(zhuǎn)外任， 基本得掌大郡重鎮(zhèn)， 給事黃門侍郎則要弱一些。而彭昌已經(jīng)調(diào)至領(lǐng)軍將軍馮諫麾下，任公車司馬尉，以后應(yīng)是要走禁軍路線， 不會再轉(zhuǎn)投地方。

    陸昭拜訪的時候，彭耽書正倚案閱讀文卷， 見陸昭來了，連忙起身將人迎了進(jìn)屋內(nèi)。陸昭見耽書居所內(nèi)書卷摞得如山一般， 還有諸多筆稿分門別類地整理在書案一頭，便笑道：“這幾日宮內(nèi)沒見到你， 還以為你躲懶，如今看來合該給你發(fā)兩份俸祿。”

    彭耽書道：“皇帝下令要重修律法， 力求無循隱之情， 事事公斷。先前行臺和江恒所著已算可觀，我本還得意的很，但如今入宮遍訪律學(xué)名家， 才知先前所想并非完全合乎時宜。如今情形，尚不知能否在皇帝規(guī)定期限內(nèi)完成。”

    陸昭道：“徇私舞弊，為尊者諱， 歷來都不現(xiàn)于法典之中， 卻總能超乎法典之外。誰不知道如何做最為正確，只是自前朝來， 門閥執(zhí)政已是積習(xí)生常，難卒改革。皇帝有此言，自然各方震動，”

    自衣冠南渡以來，歷朝執(zhí)法一向循禮循情，法與情常常混為一談，譬如禮法規(guī)定，父母喪子女需在家服喪三年，不得任官，而朝廷要求某位重臣在服喪其間任官，這叫“奪情”而非“奪法”。寬以待人、網(wǎng)漏吞舟的王導(dǎo)，時評就是要比庾亮這種刑名執(zhí)政要好得多。至于這個時代所產(chǎn)生的酷吏，更多的時候只是一種政治工具，用以打壓宗室、方鎮(zhèn)，甚至不惜用非法的手段來網(wǎng)羅罪名。整體執(zhí)政寬松乃是因為大環(huán)境與上位者所造成的執(zhí)法阻力。其實升斗小民大多安于和平，觸犯律令的并不多，循禮于否，循情與否，到底也與他們的利益干涉不大。但若有失公正，這些人很可能一輩子都要?dú)в谄渲小？墒侨舴煽量蹋瑖?yán)刑以待，世家大族又會因侵犯利益而不滿。此時外患當(dāng)前，也無異于將一部分力量送與對手。

    棍棒上捎云根，下拂地足，唯不擊體中。這是法律對于門閥執(zhí)政的放縱，也是對時局的卑從。

    此時彭耽書面對的也是與她同樣出身的門閥力量，想必其中也會有一些陸氏子弟，心中必然不豫。

    “昭昭，你說國家律憲制定究竟是為了什么？”彭耽書與陸昭緊挨而坐，“我兒時曾以為律法是為除惡，可是世間逃于法律之外的惡行并不少。后來長大讀書，覺得律法是為建立承平之世，安泰之國，可是法律的縱情與枉顧，也未讓個體的紛爭有所減少。如今求公而不得，中正而失眾情，我也不覺得安泰。”

    陸昭道：“律法的目的或許從來就不單一，隨時隨勢而更。于百姓眼中，法律懲惡揚(yáng)善，維護(hù)公義。于士子眼中，法律為世道之準(zhǔn)繩，承平之基石。但若從一個國家的掌權(quán)者來看，法律則要為國家服務(wù)，國家的體量，國家的構(gòu)成，國家的憂患，方方面面皆要考量。個體的感受并非他所關(guān)注的重點(diǎn)，他所要的是能夠推動國家前行，維護(hù)國家穩(wěn)定的綱領(lǐng)。”

    “那么昭昭，以你的角度，你會想要一部什么樣的律法？”彭耽書一臉認(rèn)真。

    陸昭也認(rèn)真思考了一番，而后坦誠道：“我有維家之責(zé)，便求公正無欺。我有維士之責(zé)，便求酬勤褒忠。我有維國之責(zé)，便求王道法劍。但這所求，都應(yīng)建立在已有實力之上。玉卮無當(dāng)，雖寶非用；侈言無驗，雖麗非經(jīng)。”

    彭耽書聽完心中隱隱觸動，道：“三責(zé)加身，俱在我等，為何人人不去做，人人看不到？”

    “世族仍占有這個世上最頂尖的資源，執(zhí)政的是我們，獲利的也是我們，如果我們自己不去推動舟車前進(jìn)……”陸昭停頓了片刻，“就會有人踏過我們尸體推著它前進(jìn)。高尚的情cao并非人人都有，忠烈的鮮血并非人人可拋，讓他們看到即將到來的危機(jī)，看到即將損失的利益”陸昭的手輕輕拍了拍桌上的書簡，“這部新法或許問世得更快一些。”

    陸昭起身，環(huán)視滿滿一屋子的公文案卷：“兩家都來提親了，你還全心全意地顧著這些，看來是兩個人都不中意。”

    彭耽書笑道：“良人非我，與其在后宅遑遑度日，不如做些自己喜歡的事情。夫妻兩人生活，必然需要遷就，需要放棄。當(dāng)然，這些都在情理之內(nèi)，大家都不是半子不讓之人。但所得較之所失，還是讓我難以容忍。我如今做的這些事情，我能真真正正沉浸其中，能親自為這個世道做些什么。若成婚方伯，必然要放棄這些，執(zhí)掌門戶，看似風(fēng)光，卻也是難得逞意。士子乘舟大江之上，隨波逐流，堪稱風(fēng)雅。漁樵擊楫亂濤之中，赤膊排浪，自是英雄。”

    依皇后所言，果然次日一早便召見了雁憑。雁憑因眼疾素來難得出門，聽聞皇后召見雖然有些驚慌，但心中也有隱隱歡喜。想著皇后還在病中，她特地命人從府庫內(nèi)挑選了幾張最松軟舒適的枕榻，兩張適合擺在榻上的小案，幾盒有助入睡味道淡雅的熏香，還有最適口松軟的餅餌。

    說到底還是生過病的人最知道病人需要什么，這些東西雖不算貴重，但比起旁人送來的各種山參鹿茸、金玉寶器要實用得多。陸妍竟格外開懷地收下來，金安在一旁瞧著覺得皇后的氣色都比平時要好的多。

    陸妍將公主引入內(nèi)殿，摒走了眾人，之后拉公主坐下，溫和道：“你父皇要為你擇婿，這是女孩子家的大喜事。你我一向往來的少，我這個母后也不知送你什么最合心意，索性我這里還可向宗正請言，退選佳婿。雖說最終所定非我一人之言，但若公主心中有可意人選，便讓我這個母后來替公主上書吧。”

    擇選帝婿的內(nèi)幕和詳情，雁憑知道的不多，心中所想所念，既不敢與太子兄長說，更不敢跟乳母訴說。其實對于她心中中意之人，連兄長都沒有來問過他。如今皇后卻愿意為她發(fā)聲，這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雁憑靜靜思考了片刻，而后開口問：“父皇是母后的意中人嗎？”

    陸妍也靜靜思考了片刻，最后誠懇地回答了這個問題：“并不是。”

    雁憑道：“那么母后也沒有選擇自己的意中人成為夫君？”

    陸妍道：“雁憑說的是選擇到，并非選擇過。”她頓了頓，而后道，“我曾經(jīng)選擇過自己的意中人，只不過他并不愿意罷了，所以即便嫁給了你的父親，我也沒有什么遺憾。若是公主有意中人，即便只有一絲機(jī)會，也應(yīng)該奮力爭取。”

    雁憑沉默許久，終于鼓起勇氣道：“我想選一位姓鄭的將軍，可是我不知他的名字。我遇見他時……”

    雁憑說了許多，也把一些探問過的情況告訴了陸妍。陸妍聽完微笑道：“昭昭如今任殿中尚書，禁軍的名錄她手里有一份。最近朝中也在議軍功封賞之事，詳細(xì)名錄也俱在尚書臺。讓她來幫你查，應(yīng)該不難。今日你回去且安心等消息，待我將名字報與宗正，必來告知你。”

    雁憑滿心歡喜。兩人又稍敘一回，雁憑遂告退回宮了。

    過了兩日，雁憑在宮中收到皇后的傳話，那個人已在備選名單之列了。

    帝婿名單甫一定下，各家籌備暫且不說，光是太常、儀曹、宗正三處便已經(jīng)忙作一團(tuán)。身為將作大匠的陸擴(kuò)更是不敢耽擱，命江東善造園林者、諸多能工巧匠頃刻撥船北上，準(zhǔn)備上林苑修繕事宜。為求節(jié)省內(nèi)帑，上林苑還要用作迎接楚國公主。一時間，長安要迎接皇家三樁嫁娶，各項物價也都接二連三地翻倍。

    陸昭近日也為自己的六禮之事忙得不可開交。楚國嫁公主為求節(jié)約時間，采取拜時行六禮。但太子大婚，各方卻都不愿草草了事。陸昭倒是羨慕能夠避開繁冗禮節(jié)的楚國公主，但是時局中南人卻是不肯。陸昭嫁入皇家，是目前唯一一個大肆提高南人政治地位的大事。禮節(jié)上的隆重與否甚至關(guān)系到這些南人日后在官場上的上升渠道，因此眾人不禁在三吳爭論不休，更是遣船悉數(shù)北上，以觀禮為由在長安打通一條上升通道。

    陸昭忙里偷閑，也借機(jī)將陽翟那片封地經(jīng)營整頓起來。陸擴(kuò)營造宮苑廣招工匠，其中有一部分人因崔諒之亂而丟失籍冊，遂被劃至陽翟經(jīng)營。未來司州注定會生變，陸昭提前在陽翟打下一顆釘子，日后倒不至于發(fā)生什么事兩眼一抹黑。畢竟對于時下陸家著重開辟的江夏來說，司州乃是脊背，物流水運(yùn)、溝通中樞很難繞過司州。

    數(shù)月后，諸事終于邁上正軌，而上林苑所辦的文武宴也即將舉行。

    第296章 秋葉

    八月入秋， 天水薄云，金風(fēng)萬里，上林苑諸亭臺樓閣始成。上林苑外， 各路車馬沿途停駐，自卯時起陸續(xù)入苑， 而皇帝及諸親王則在辰時入園。

    早先各家備選， 如今陳留王氏、京兆衛(wèi)氏相繼退出，陳霆、吳玥也并不參與，其余人雖也入苑游賞， 卻并無競爭之意。最終，與陸氏相競的便只有京兆韋氏的韋崇和漢中王氏王叡。然而即便如此， 陸家仍為幾家當(dāng)中較為弱勢的一方。

    陸家煊赫在長安，基業(yè)在吳中， 但一時煊赫并不足矣掩蓋閥閱上的欠缺，吳中的基業(yè)也很難完全對長安施加影響。如果當(dāng)初沒有秦州這一塊新經(jīng)營的基本盤， 可能陸歸的名字都不會出現(xiàn)在備選帝婿的名單上。

    以言曰勞，用力曰功， 明其等曰伐， 積其日曰閱。弘農(nóng)楊氏曾配司馬炎而為世族所不齒，乃是因為楊氏雖祖上有顯名，但世兩千石中斷兩代， 因此被斥閥閱不堪。陸家顯于國朝也不過一代而已，在長安難以閥閱見長，這也是南門入朝普遍的短板。南人多在前朝、舊吳任職， 但北上后能為朝廷所承認(rèn)的仍是極少數(shù)。目前也只有陸、顧、虞兩家能算顯赫， 其余人等譬如沈氏、朱氏在北人世族眼中與寒門無異。

    如今之勢，皇權(quán)尚未獨(dú)大， 王綱解紐，皇帝欽點(diǎn)某人迎娶公主不過是話本子里的戲碼，真正遴選，還是各家在權(quán)力臺面上的較量。此次因太子納妃、陸歸備婿，南人大量北上觀禮，同時也攜帶了大批錢貨。這些錢貨主要借由宗正閱覽閥閱之機(jī)，送到嘴邊，以爭取潤色一下不足言道的出身。身為宗正的汝南王元漳以及一干皇室窮親戚也借此機(jī)會轉(zhuǎn)了個盆滿缽滿，因而此次可以入林苑的名單中，南人也占據(jù)一席之地。

    然而這其中未必沒有皇帝的意思。遙遙望去，皇帝此時正與沈氏沈彥之相談，又與剛剛失意的陳留王氏的族長北平亭侯王業(yè)連發(fā)慨言。借著公主的婚事，這位帝王正在對所有曾經(jīng)被冷落的群體進(jìn)行示好，政治手段可見一斑。

    皇帝在秋露臺接見各家后便不再參與，讓各家自隨其便，自己則命中書侍郎顧承業(yè)前往上林苑北門通傳護(hù)軍將軍陸振入苑，一敘家事。

    陸振執(zhí)掌護(hù)軍府，上林苑也被劃入治下，此時宮苑內(nèi)舉辦如此盛大的集會，他也絲毫不敢懈怠。見顧承業(yè)至北門，陸振不知是否苑內(nèi)有事，連忙迎了上去。

    “陛下想請國公一敘，請國公暫去甲胄，與我前往苑中覲見。”顧承業(yè)見陸振神色有疑遂低聲道，“國公安心，陛下已避旁人，此番只為家事。”

    陸振點(diǎn)了點(diǎn)頭，既然皇帝派顧承業(yè)過來，顧家與陸家交好，如此也不必?fù)?dān)心。于是陸振先換了時服，略整儀容，然后便隨顧承業(yè)踏入上林苑。皇帝參與游興，卻不與眾人同處，而是在上林苑另辟一殿宇修葺。陸振在顧承業(yè)的帶領(lǐng)下先在殿前略作等候，待內(nèi)侍通傳，方才入內(nèi)。

    “臣護(hù)軍將軍陸振，參見陛下。”

    陸振入覲一向是稱職不稱爵，這一點(diǎn)魏帝尤為感慨。“國公戍衛(wèi)辛苦，快請入座。”

    寬闊的殿宇內(nèi)，兩人斜對而坐，魏帝鶴發(fā)蒼蒼，目中盡是老態(tài)，而陸振則歲月浮華洗盡，崢嶸內(nèi)斂。一盞茶飲畢，魏帝方道：“近日在過太子大婚六禮，國公府應(yīng)當(dāng)很忙碌吧，不知此次集會能有稍顧？”

    陸振先苦笑一聲，而后道：“兒孫自有兒孫福，筍出土而棄殼，魚越堤則歸江，新拔陳謝，世事如此。今日幼鳳清啼，老雀自然厭聲。一雙子女如此，已是當(dāng)然之選，老朽暫守門戶，以望太平而已。”

    魏帝原本覺得自己也算胸有城府，深藏喜怒，但是聞得此言也不得眉頭抖了一抖。沒見過對子女這么有自信的。不過既然陸振已有此言，那么也無異于攤牌要助兒子奪下這個帝婿頭銜，他猜得果然不錯。能夠借此把陸家捆綁在皇權(quán)這棵大樹上自然是好，但如今的局面卻因陸家的一力參與變得尤為險惡。

    他最先感受到的便是來自禁軍的惡意。陸家再次向公主這個僅有的政治資源發(fā)起攻擊，一下便引起了各方sao動。由于陸家在內(nèi)宮禁軍已不處于強(qiáng)勢，薛氏、韋氏、秦氏俱開始活動心思，通過禁軍來左右他這個皇帝的意見。原本分設(shè)六軍的微妙局面，已被陸家著一通cao作拉扯得十分緊張。假使自己有一絲偏向陸家，那么自己很可能會被各方幽禁起來。現(xiàn)在，他不僅不能夠急于甩掉陸家，還要與陸家抱得更緊。

    魏帝越想越覺得陸振此人實在厚黑，這個老雀看著謹(jǐn)守門戶，只怕就是為了騰出手來給自己搗亂。然而魏帝沉吟片刻，終究道：“上林苑中多雜鶯劣隼，兩只老雀懷抱中物，都應(yīng)善加看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