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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閥之上 第106節(jié)

    王謙所執(zhí)是尚書省討論的諭令,魏帝也想看看其中是否有什么機會,能和姜紹商談,借此緩和一下緊張局勢,但仍不想讓衛(wèi)尉及李氏等人介入太深。于是魏帝道:“讓王謙先進來。”

    片刻后,王謙雙手奉文移入內,行了臣禮,而后稟明道:“陛下讓臣等核擬封李氏鄉(xiāng)君的土地和戶口,皆已整理完畢。新平郡守褚潭及鄉(xiāng)人共請三鄉(xiāng)之地,為李氏請封,約有兩千戶人家。至于具體封號,臣等已根據(jù)地名加以選取,還請陛下定奪。”

    以姜紹為首的眾人面面相覷,兩千戶,這還哪是鄉(xiāng)君,其規(guī)格已比許多縣主都要豪奢。若是如陸昭等因事功封賞,倒也無可厚非,李氏說實話,撫育太子本就是一個皇家乳母應盡的職責,其俸祿待遇已是上等。這樣一個超規(guī)格的大封抬舉李氏,實在讓他們這些世家難以接受。要知道連漢中王氏當年所出的涼王妃,先帝都不過是給了她五百戶的封邑,在誕下兩子之后,才加到了一千戶封邑。

    此時,不光是姜紹憤慨,連殿前執(zhí)勤的世家子弟們也開始不顧殿前失儀而開始議論紛紛。

    姜紹聞言苦笑了一聲,而后慢慢跪下,雙手除去了自己的官簪,目光中盡是失望:“李氏佞幸張狂,仍得陛下庇護。臣老驥寒心,卻無粒豆可食。暮年蒼蒼,難馱重擔,今日辭官,離開京畿,余事便托付后輩們吧。”

    第249章 考驗

    姜紹話音甫落, 不僅皇帝面色難堪,連同那些世家子弟都大驚失色。姜紹位居上三公,即將趕赴行臺, 作為長安方面的代表奉行臺歸都。若姜紹辭官,長安方面根本無法推出第二個合適的人選前往行臺。

    吳淼資歷足夠, 但是其身為司徒總領朝政, 又是老軍功派的代表,一旦離開長安,那么長安本身的政治.局面就會完全失衡, 連同禁軍格局都有可能再做改變。

    世家們雖然都與陸昭親近,但是并不意味著他們會放任陸昭更進一步對權力結構進行侵蝕。現(xiàn)在吳淼是唯一能夠稍稍遏制陸昭勢力的人, 他們是絕對不會允許吳淼前往行臺的。

    如今長安身負才望這屈指可數(shù),宮城凋零, 百廢待興,遣姜紹前往行臺已是長安方面能夠做出最有力的應對, 以期能和行臺的人達成利益上的一致,讓所有的事情趕緊回到正軌。一旦長安因折掉姜紹而啞聲, 吳淼又不能離開, 那么行臺方面也必然會派出王濟或是孔昱兩位分量極重的人先行回到長安,反客為主與長安方面交涉,從而在日后占據(jù)大量顯位。而和兩人和他們這些人家并沒有什么緊密的關系。

    因此還未等魏帝挽留, 這些世家子弟們都紛紛過來將姜紹攙扶起來,有人替他奉官簪,有人替他撣落身上的塵土。

    王謙此時早已退避于門外, 他知道他的任務已經(jīng)完成了。陸沖隨后趕來, 親自將王謙送至宮苑門口,而后招呼了那些守在門口的太傅府營兵們:“快跟我來幾個人, 老太傅正鬧著要辭官呢,你們趕緊先把太傅接走。”

    虞槐序時任太傅府記室省事令史,聞言趕忙拉住陸沖,問道:“究竟出了何事?”

    虞槐序年前北上舉茂才入士,旋即被征辟為御史大夫府掾屬。然而屁股還沒坐熱,先是崔諒之亂,隨后姜紹又轉為太傅。一番折騰下來,虞槐序原本還算顯用的履歷便顯得七零八碎。如果姜紹再辭太傅之位,那么他這個屬官也即將去職。現(xiàn)下行臺未歸,人事未定,他必然也不會得以顯用,日后的仕途也會黯淡無光。因此他也顧不上先前虞家和陸家有怨,緊緊拉住陸沖,希望他能看在同是南人的份上告知一二內情。

    此時衛(wèi)尉楊寧佯裝聞亂趕來,崔諒之亂時他與陸沖俱守禁中,也算有些交情,于是也一同探問道:“如今永寧殿內外俱亂,還請中郎將告知一二。”

    陸沖皺眉一嘆道:“哎,恰是為太子乳母李氏請封之事,里面僵上了,太傅鬧著要辭官。”說完又對那幾名營兵道,“快著些,別再鬧出什么大亂子。虞令史也來吧。”

    虞槐序趕忙跟隨陸沖入內,楊寧卻轉向正欲離開的王謙。王謙身為尚書仆射乃是尚書令副手,如今尚書令不在長安,更是如同司徒之副手。而陳留王氏雖與陸家交好,但是在姻親方面,其實更偏向于吳家。楊寧對于吳淼也是極信重,于是又向王謙垂詢道:“今日封邑之事依仆射看,是否會令今上為難啊?”

    王謙聞言也是嘆氣:“行臺不能歸都,各家怨望,想來衛(wèi)尉已經(jīng)明曉。若有良選,那便罷了,若讓行臺各家反客為主,請入京畿主事,僅僅于陛下境況而言,也非大善啊。只是殿中人怨鼎沸,年輕子弟也都不乏熱血,但愿不要鬧出什么大事才好。”

    楊寧一邊點頭,一邊若有所思,行臺人事配置多半是親近陸家者,可能派來的人選也都顯而易見。若是孔昱,朝堂的平衡就會像西北以至于陸家全盤倒去。若是王濟則更可怕,東西兩王對長安進行夾擊,日后再借由伐蜀取功,那么前朝“王與馬共天下”的局面,恐要在次上演。

    王謙說完,便拜別離開,只留下楊寧在此處思索。此時,一直跟隨在楊寧身后的李閏看出了對方的猶豫,旋即道:“衛(wèi)尉既思慮為國,也當知皇帝陛下封李氏之深意。此次天賜良機,若一擊不成,日后陛下話權將會更加衰弱。如今禁中已成沸湯,我等更當守以職責,維護皇帝陛下安寧,怎能任由那些世家子弟胡鬧,以罷政事。況且若李氏失以尊位,那么子女也必無榮光,衛(wèi)尉家豈非也要一損俱損。”

    “如今禁中大亂,衛(wèi)尉更應借此激變收回事權,襄助皇帝陛下成事。至于姜紹,給他一個臺階下即可。淄川王現(xiàn)下迫受輿論而被遠抑,他姜家沒了三公又有什么可以張揚的資本?”

    衛(wèi)尉楊寧卻仍猶豫不決:“或等太子歸臺,再議封邑之事。”

    “不可!”李閏當即喝到,“如今新平郡守已將三鄉(xiāng)之地議下,是擺在案上的一塊肥rou。若此次李氏不能得,這個榮封會立刻落到別人手中。伐涼之戰(zhàn)、回攻京畿之戰(zhàn),有功者何其多?以后就再也沒有新平這樣合適的封地了。這樣就放棄,也是枉費了陛下的一番

    布置啊。”

    楊寧思前想后,也覺得李閏所說沒錯。況且他若出面平息,既為兒女們籌謀,也是在為國家考量。如今他已將平日暗結的宿衛(wèi)集結此處,因這些人多隸屬于陳霆、許平綱等部,故而多是身帶兵戈,這是可以繞過武庫難得成事的機會。一旦他今日罷事,這些人在陸昭歸來后,只怕也要見不到了。

    “既如此,眾人聽令,隨我入殿!”

    殿苑門口,隸屬于姜紹的營兵看到楊寧領一眾人馬氣勢洶洶趕來,眾人之中不知誰出于驚恐,喊了一句道:“他們要對太傅動手啦!快!快去殿內保護太傅!”

    王謙雖然前腳離開,卻未走遠。待聽到楊寧決意入殿并引發(fā)sao亂的消息后,才快步走出長樂宮西門。不過他并未返回尚書署衙,而是轉頭去了司徒吳淼所在的司馬門。

    他是在前一日傍晚收到這份加蓋尚書印的議案,按照規(guī)定必須在次日午前交到皇帝的手中。因此他一早報備,等候禁中宣詔,當他在殿前看到跪地懇求辭官的姜紹后,便知道這份賜予李氏封地的詔書并沒有那么簡單。他也看到了其中的巨大機遇,陸昭不愿意直接插手此事,也就是默認會把一些隱性利益讓渡給自己。

    吳淼如今被安置在大司馬門附近,然而陸昭并未軟禁。先前她去信一封,不過是請吳淼于此處呆上一日,如果他愿意,也可以隨時離開。吳淼也是感受到了宮中即將有事,而陸昭也有愿意為他提供托庇的意思。

    現(xiàn)在,吳淼見到王謙,更印證了心中的猜想。不過他也清楚衛(wèi)尉楊寧所領部眾精甲利戈,此去之前若不能獲得武庫的補給不僅不能夠平息事態(tài),反而也要冒著營兵被對方奪去的風險。王謙忽然想到了什么:“世伯何不去一趟殿中尚書府?許平綱先前到底也與世伯有過幾分交情,即便不能領兵相助,尚書府內必然也有兵甲器具,或許能夠通融借出。”

    許平綱與自己有些舊誼不假,但其實自己的幼子吳玥此時也在府中。那日吳玥送信過來,也告訴他自己那日會留在尚書府執(zhí)勤,統(tǒng)管兵器。

    然而吳淼前腳剛踏出房門,卻猶豫地退了回去。怎么會這么巧呢?吳淼皺著眉頭。他的兒子絕非陸家嫡系,雖然參與了收復京畿,但并不是主力,怎么會得陸昭如此信任,甚至交付僅次于武庫的尚書府的兵器庫。而陸昭這個人其心思縝密自不便言說,通過今日之事,他也能看出她運籌帷幄的能力。他如果這一次冒冒失失的前往殿中尚書府,那么自己的兒子會不會被提防,甚至暴露。

    此時吳淼怎么看怎么覺得這是陸昭通過一次巨大誘惑給他的一次考驗。她或許已經(jīng)察覺到什么了,因此放出一個染指禁軍的機會來換一個關鍵人事崗位上的放心任用。一旦他選擇吞食這塊利益,那么等待他的則是自己的兒子永遠離開禁軍不得顯用的未來。而這種考驗,永遠只有一次。

    當然,還有更差的結果。他隱瞞兒子身份的事情會暴露,堂堂三公,奉養(yǎng)老母的孝行竟然作假。即便吳玥披露身份后不會時候到什么處罰,那么在世家掌控輿論的時代,吳家在整個天下的信譽將會跌至谷底,再無進望可能。

    吳淼退回屋內,深吸一口氣道:“多謝子恭前來告知,只是此乃殿前尚書府之事,吾等也不好貿然插手。”

    王謙聞言也再相勸,畢竟以吳淼的閱歷,對大事的所觀所感,一定要比自己更深一些。

    永寧殿內已有些群情激奮,殿前值守的世家子弟們紛紛站到了姜紹這邊。魏帝靜靜坐在座位上,耳邊回響的都是那些勸他不要允許姜紹辭官的聲音。可是如果不讓姜紹辭官,那就意味著他必須把賜予李氏封邑的事壓掉。可是他一旦為此,先前在衣帶詔一事上和陸振的博弈也就作廢,以秦嶺的治轄權來換取新平郡掌握在皇權派的手中,如今不僅秦嶺已落入陸家之手,就連新平郡來日也要被那些世家功臣瓜分。

    然而正當他懊惱于此的時候,外面忽然傳來兵戈交接的聲音。

    “外面又怎么了!”

    第250章 束縛

    永寧殿內外沸反盈天。

    原本以姜紹、衛(wèi)尉為首的兩派扭打起來, 隨后部分世家子弟也卷入了這場嘩變。由于兩方皆持白刃,其血腥慘狀已令人瞠目。隨后陸沖重施號令,命眾人歸于殿前, 姜紹的營兵便難以抵抗,紛紛向大殿中心跑去, 一邊回撤, 一邊高聲宣訟冤屈。

    宿衛(wèi)眼前見血,便如癲狂野獸,楊寧借勢又劈斬幾名奮力抵抗的營兵, 抬頭卻見魏帝已持劍立于殿中。身為臣子,楊寧動作略頓了一步, 目光中不乏忐忑不安,然而殺戮帶來的沖動和這次起事所抱的決絕讓他很快平靜了下來。他慢慢屈膝跪地, 然而動作卻充滿了遲疑、生澀、以及違心的僵硬。

    “臣御前失禮,擾陛下清靜, 罪當萬死。”楊寧的語調平和,既沒有自罪之感, 萬死二字也就說的輕忽不實起來。

    “何故殿前殺人?”魏帝垂目望著眼前卑躬屈膝卻處處違心的衛(wèi)尉, 冰冷的劍鋒紋絲不動地指向了楊寧的眉心處。由心而生的怒氣與血腥帶來的危機感,讓原本病態(tài)的皇帝露出了堅鏗的一面。

    然而楊寧卻未待皇帝允準便私自站起,同樣也印證了先前虛偽的謙恭。

    “自陸氏歸都以來, 政令下行多有艱難,宮內宮外不得安寧。殿中尚書治下有虧,致使今日太傅府營兵無狀, 亂入殿中橫行, 殿前禁軍更是不能持中而守。臣不忍見皇帝困于幽居,受宵小侵擾, 故而入殿護衛(wèi),懲戒作亂之人。”

    魏帝冷眼看著楊寧,只覺心里的怒火燃到了喉嚨,繼而在極度壓抑下化作嘶嘶的冷笑。先前為李氏請封一事早已惹眾情沸騰,如今楊寧借機奪取太傅營兵、問罪殿中尚書與殿前世家子弟,無異于將三公之尊的姜紹徹底羞辱后,再用老拳相向,狠命捶打。這樣的景象落在這些世家的眼里會是什么樣子?

    你皇帝把政治當成什么了?三公之尊都可以輕易羞辱處置,想奪兵便奪兵,想奪權便奪權?整個門閥從此將會和他這個皇帝劃清界限,不懂規(guī)矩,不存體面,對臣僚、甚至對自己都毫無敬畏可言。天下王治,何其尊崇,直接讓你給干成了地匪的強取豪奪,簡直就是在摑每個人的巴掌。皇帝、衛(wèi)尉、太子的乳母李氏,自此會在長安失去官僚體制所有的敬畏與合作的可能,甚至會影響到太子的威信。進而這一次不懂得忍耐的沖動做法,也給了陸昭進一步掌握禁軍,影響朝政的理由。

    殿外的斗爭已經(jīng)結束,衛(wèi)尉部人多勢眾,李閏很快帶人控制了永寧殿,但清洗遠沒有停止。這場混亂目擊者甚眾,說是姜紹的營兵不守規(guī)矩亂入永寧殿,但其實戰(zhàn)斗早在宮苑門口便已展開,衛(wèi)尉楊寧攜眾驅殺營兵和部分宿衛(wèi)軍,是將人硬趕進來的。而這些世家子弟剛剛入職不久,更兼年輕氣盛,先前又咽不下姜紹被欺侮打壓這一口氣,咽不下李氏榮封過高這一口氣,故而也卷了進來。

    所以李閏等人還是不想讓消息外泄太多,不得不開了殺戒。待陸昭和太子回宮,今日之事必要審斷,只留下那些和陸昭親近的世家子弟還好,但卻不能讓那些看見此事的宮人再口出論斷,指認佐證。

    好在衛(wèi)尉楊寧尚還清醒,并未讓李閏把殿前宿衛(wèi)斬盡殺絕,畢竟都是世家子弟,其家不乏執(zhí)掌方鎮(zhèn)甚至位至一州刺史。若真輕傷性命,倒不必請行臺歸都了,各個方鎮(zhèn)軍閥們想必都要爭先恐后入京“述職”,那時候中央才真的是一團糟。然而那些內侍宮婢卻沒有那般幸運,混亂之中,劉炳護駕之余也不乏讓那些內侍宮婢或躲入殿中,或從其他門逃出宮苑外。

    那名身著藕衫的小宮女也在奔逃之列,雪白的臉頰和小臂上不乏噴濺的血跡。她驚惶地隨著人流亂跑,卻因身形實在單薄被推搡跌倒,淺色的衣裙上頓時被踏了無數(shù)個黑色的腳印。

    “劉阿公救我。”她含淚看向在殿門守候張望的劉炳,自她入宮便知劉正監(jiān)待下人極好,方才在偏殿還在耐心教導她御前禮儀。

    魏帝聽聞小宮女的呼喊也不由得心痛萬分,然而他才要張口下令,卻見一把環(huán)首刀早已劈斬在小宮女的頭顱上,年輕的生命就此而逝。

    魏帝溘然閉目,只覺得眼前一片灰暗,胸口有如萬箭穿過,痛而難當,持劍的右手在空中顫抖地亂指一氣,怒道:“呵,朕真是自作孽,竟使麾下犬獠行此非分。”

    雖然沒有被皇帝直視,然而楊寧的眼神中亦不乏躲避:“當年易儲之變,血流六宮,也未聞陛下有冤孽之語,如今臣明令行事,自然也無非分之說。臣何其有幸,竟能成為陛下手中唯一的犬獠。”

    “好,好。”魏帝已是怒極反笑,“你賭朕不敢輕易除了你,朕也確實不敢輕易除了你。只是古人有言,十分伶俐需使得三分,你今日使盡,卻不知來日禍出何處,當真是愚蠢可笑。”

    楊寧畢竟與皇帝幼年相伴,但如今竟已成這般局面,心中也有幾分酸澀:“當陛下推崇李氏那一日,為臣子女指婚的那一日,臣便已經(jīng)無從選擇了。”

    說完楊寧也不待皇帝再言其他,轉身對李閏道:“暫時封鎖永寧殿,將這些殿前宿衛(wèi)都壓下去看管。”而后他徑自走出大殿,不再言他。

    永寧殿內嘩變一事早已被陳霆與許平綱掌握,依陸昭的吩咐,他們并沒有在第一時間出手干預。殿前宿衛(wèi)多多少少也從側面促成了此次亂事,同任職于殿中尚書府,他們也不能此時就出面偏幫。這一事早在先前,陸昭也同他們一起和陸沖做了一個秘密溝通。對方的衛(wèi)尉楊寧畢竟是九卿高官,地位不遜于殿中尚書,雖然在職權上已被架空,但仍據(jù)名分,因而此次過問介入永寧殿中事并不算失職。

    現(xiàn)在,衛(wèi)尉楊寧所做的也不過是將這些人投入詔獄而已,可是姜家姜彌仍掌廷尉,這件事很有可能變成皇權勢力與姜家和世家的一次博弈。首先,審問方并不在陸昭手中,因此要介入此事必然要在各方之間傾注大量資源作為交換。如果處理不好,反而會因為世家們不滿造成人心渙散,而且其中也難保部分世家擔心子弟的安危從而倒戈投誠,進而在行臺歸都這一段時間內遭受巨大的反噬。

    既然衛(wèi)尉楊寧選擇了拘禁這些人,說明仍在進取,并不準備善罷甘休,那么事情就遠沒有結束。因此陸昭必須繞過廷尉,開辟第二戰(zhàn)場。不過這件事結束之后,陸昭也有了一個保底的收益,那就是近十年甚至幾十年,皇帝與太子的乳母很難再獲得世家的支持與信任了。

    她已經(jīng)給過這些人機會,既然李氏已打定主意要發(fā)動這一場宮變,那也就觸碰到了自己的權力底線。權力的牌桌永遠奉行野獸的生存法則,佼佼者的荒原,鹿只有一頭,同為猛虎,離開尚有選擇,爭奪既是殺意。

    如今,衛(wèi)尉楊寧在將這些人投入詔獄后雖然專守于永寧殿,但卻也不敢再擴大戰(zhàn)果。隨后許平綱將長樂宮戒嚴,陳霆則負責聯(lián)絡各個世家同時將長樂宮內可能有利的人證物證搜集起來。

    上巳夜晚,按禮制,皇室于甘泉宮蘭湯沐浴后居住一晚,次日折返回宮。但若宮中有事,快馬加鞭,一夜也能趕回,漢朝時期諸多宮變實利皆已印證。因此在陸歸受到宮內傳出的消息后,即刻派人送往甘泉宮。

    陸昭睡得并不實,在門外隨從輕輕扣了扣門之后,陸昭從里榻移步,披衣而出。

    “何事?”陸昭鳳目微睜,雙手抱肘,兩肩直削如同玉山。

    “果如尚書所料,衛(wèi)尉已經(jīng)動手,現(xiàn)下許尉與陳尉已經(jīng)將局面控制住了。”然而正當那名隨從要詳細匯報時,一支箭羽倏而飛出,直灌那人咽喉。鮮紅的血液汩汩從血洞中涌出,侍衛(wèi)剛要呼喊,陸昭卻露出了一個噤聲的動作,旋即命人迅速在殿周悄悄搜查。待眾人離去時,她拔掉了那支箭羽,迅速了認出了箭頭和箭尾,那時太子用過的禮箭。

    而能夠接觸到禮箭的只有兩類人,即太常高宇初的人和太子的人。

    此時已至深宵,元澈睡得難得深沉。夢里星河飛轉,如同陸昭輕薄的里衣,裹纏著他的四肢,冰綃劃過肌骨,綺羅捻卻心塵,秋水清泓奔流亂竄,不過片刻便打濕了他的衣衫。蒼白的天光處,有她的身影,他轉身去捉她的手腕,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被星河纏住,竟半分動彈不得。眼看陸昭消失在那一片光暈中,元澈猛一用力,只覺得手腕生疼,一下子竟醒了過來。

    元澈睜開眼,陸昭正坐在榻邊俯身看著他。他抬了抬手,卻發(fā)現(xiàn)一只手早已被那條紅紗行纏拴在了床欄上。他現(xiàn)在鬢角眉邊全是汗,后背也濕了大片,而陸昭只是饒有興趣地端詳著他,片刻之后才開口道:“宮里出事了。”

    元澈正欲起身,然而不光是右手,連同雙腳也都被束縛住。他試圖用唯一一只尚能活動的手擒住陸昭的手腕,然而對方卻反身將他的手臂壓下,旋即將他最后一只手臂也綁在了床欄上。

    元澈笑了笑道:“你打算自己入宮?”

    “是啊。”陸昭一邊說,一邊有條不紊地將袍服一層又一層地穿好。她系黼黻佩玉時,束帛便在燈影下勾勒出她頎長的腰身。

    “你會殺了李氏嗎?”意識到自己已完全陷入被動,元澈便問出了最關心的一個問題。

    然而陸昭卻沒有回答,在那支禮箭的來源與射箭之人沒有查清之前,她并不會給出保證的答案。

    待衣冠穿戴完畢,陸昭走近了元澈的床榻,俯身在他耳邊,輕柔道:“殿下不要弄出太大的動靜,也先不要叫人。那些下人看到這個情景,只怕要對殿下的癖好生出什么不該有的誤會。”

    元澈的臉此時早已羞成豬肝顏色,他剛要分辨,卻見陸昭在他額頭落了一問,而后起身比了一個噤聲的動作,隨后將束縛他左手的絲帛挑松了些許,轉身離開。

    第251章 東南

    宮中的事變于情于理, 與殿中尚書沒有一絲一毫的關聯(lián)。然而那支禮箭卻如同蜱蟲飲血一般,若不小心摘除,腐爛的臟器便會埋入血rou, 攜帶終生。

    “尚書。”

    陸昭從甘泉宮寢殿返回議事堂,廊下迎上來的便是張牧初。張牧初急匆匆向陸昭行了一個軍禮:“如今宮里面楊寧控制了永寧殿, 其他地方仍都是我們的人, 世家子弟們目前已被轉入黃門北寺獄。”

    “哦,他們倒是機敏。詔獄有詔而成獄,皇帝大概也不想擔此干系。中都獄關押朝臣與地方重臣, 他們可不想和方鎮(zhèn)沾上什么邊。廷尉獄呢,是姜彌的底盤, 那就更不合適。”此時霧汐也已經(jīng)侍奉在側,陸昭半是講解半是提點。

    她說這些的時候并沒有流露意料之外的神情, 先坐下將幾封報本讀完,而后端起茶盞, 一不疾不徐地問道:“黃門北寺獄,那是東漢為黨錮之禍所設立的名目, 楊寧他們這次真正想用的怕是結黨營私的罪名。”

    張牧初道:“尚書可猜著了。那幾個子弟被楊寧轄制后, 便自創(chuàng)了一個十烈的名號。陛下憤慨,直接將這些人投入了北寺獄,名頭就是結黨。”

    黨錮之禍乃是東漢一朝最負盛名的皇權與世家豪族的一次火拼, 而被寫進史書唾罵前年的宦官們不過是皇權在窮途末巷里所能找到的最后的執(zhí)行人。于天理、于大義,皇帝理應居于世族之上,但是當皇帝面對的是一群有地盤、有文化、掌控輿論并且有著盤根錯節(jié)的網(wǎng)絡關系時, 便注定處于下風。世族們擁有批評權, 假以冠冕堂皇的措辭,隨后義正言辭地去伸張主旨, 從而達到自己的目的。這便是黨錮與皇權的對立。

    如今的局面顯然被有心之人刻意抬高,以諷言黨錮之禍。年輕人多有意氣之爭,言辭自然也難免激烈,充滿抨擊色彩。況且即便這些殿前衛(wèi)沒有什么政治言論,在許多人眼里也早已認定是陸昭的黨羽,在此事上自然也會加重這一色彩。

    雖然陸昭這一局直接造成皇帝和李氏的政治威信,但是也必須要承擔選擇帶來的成本與諸多后果。對方敏銳地抓住殿內世家子弟侍衛(wèi)這一細節(jié),也是打定主意要生出一些事端。不過陸昭也并不打算在事件問責本身做文章,這些人的背景才是她真正的戰(zhàn)場。以此布置而打出此次行臺歸都最后的勝負手,才是陸昭掩蓋在所有cao作下最深層的目的。

    “用刑、逼供有沒有?楊寧他們有沒有聯(lián)系上這些子弟家里人?”

    “那倒沒有。楊寧哪有這門路,倒是李氏府上頗為活躍。”雖然陸昭有信心,但張牧初匯報此事的時候也是憂心烈烈,“聽說隴西李氏已經(jīng)有人入城了,攀附之余也是要提供彭家的一些劣跡,供他們發(fā)難。好巧不巧,彭女尚書竟先回來了,執(zhí)了太子手令入宮。永寧殿前,當著所有人的面對此案審訊議程應對如流,那些獄中子弟知道了,還封了個她一個巾幗廷尉的名號。”

    彭耽書既任女尚書,原本就有輔佐皇帝政務之職,如今太子也不在行臺,留在金城自然也不合適。先前陸昭父親書信請耽書母親一家人進京,也是為了談論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