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10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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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你或許不該生于這個世道。”元澈慢慢托起陸昭的臉,若她生于承平年間的世家,只承澤于那一點點相權,便不會有如此重負,他們也不必有如此對立。 陸昭只是笑了笑:“殿下誤了,我生于哪個世道,哪個世道便對我最好。” 第238章 復盤 陸昭的聲音隨著每一個字刺穿下去, 墮入黑暗。而元澈的呼吸卻如潮濕的海風一般,穿過她的發絲,化作一縷又一縷嘆息。深色的章服陷在鎧甲的縫隙里, 發出幽幽的光芒,似是無望的掙扎, 亦如靡靡地沉淪。 “人力有窮, 苦難無盡,來日不過白骨一具。你說的沒有錯,人只在活著的時候與白云蒼駒一爭朝夕。” 元澈笑著手指劃過陸昭的臉頰, 沿著下顎的勾折,慢慢扶住了那段脖頸。 溫熱的手指截斷了血液的冰冷, 溫熱的聲音收梢了嘆息的漣漪。他將聲音吹入她的耳中,另一只手慢慢游到了那一段腰肢上, 輕輕握著,卻能感受到一絲不同尋常的顫抖。他稍稍施力, 便發現里面夾有一片不易察覺的軟甲,如同她縝密謹慎的心思, 將軀體妥善地包裹著。 繼而, 他清楚地看到了這個女孩腦海中浮現每一個畫面。主動的殺機,被動的憂懼,不動聲色的算計, 不露真容的手段,步履彌堅于每一座權力高峰之上,匍匐藏匿于每一個勢力審視之下。而她現在已經掌握了禁軍, 離下一步也應當不會遠了。而漫長的歷史中, 走到這一步的人,功成者幾人, 身死者無數。這樣的興奮,一如潛藏她話語中的狂妄與銳利。這樣的憂懼,亦在方才她向尸首那一瞥中展露無遺。 “昭昭。”元澈望著陸昭深不可測的眼底,在那片黑暗之中,他也看到一雙同樣復雜的眼睛,“你在害怕的,我也在害怕。” 他害怕離開長安,當他帶領數萬大軍回來時,那些將領的家屬都已被扣做人質□□。他害怕圍拱自己的人一夜之間作鳥獸散。他害怕無法看到她的每一個日夜,害怕他們一方終有一人失衡,在各自不容言退的一隅,亮出藏在袖內的刀。 元澈環顧四周,森森然的宿衛近五百人,占滿了半個馳道。各自愛重的親信,各自潛伏的死士,在目觀死去的崔氏父子后,心存不滿地看著各自眼中的權jian奄妾與壅君惑主。 “要和我去一個地方嗎?”繼而他向她發問,如果他們仍然彼此信任,如果她愿意孤身前往,與他進行這一場人生豪賭。她賭他不敢借此將她軟禁,他亦賭她不敢借此將他禁錮。 溫軟的唇逐寸貼近,他環著陸昭,額頭溫柔地擦蕩著她的發絲。夜色已被霧色濕染透了,矜持接觸下,張力一分又一分地持續增加著。它仍留有足夠的空間與時間,他要給她最后喘息的機會,她可以隨時退出,取走合乎禮制的名分,留下合乎情理的戒備。 長睫微覆,黑暗的雙瞳自無始來,化有為相,凝結在了元澈唇上那一圈小小的髭須上。她慢慢伸出手,而后挑釁地碰了碰它。 宮墻與飛檐下呼嘯的疾風催促著駕車的快馬,四望車上的風鈴、琥珀與琉璃被搖晃得劈啪作響,夜色如同幻景在陸昭的眼中顛倒。 不知元澈在哪里尋了一處院落,荒而偏僻。小院的門口僅有兩人把守。車兒停下后,院中侍者正欲挑燈問訊,卻見太子用寬厚的大氅納了一人,疾行入內,因此也未看清人面。已身為禁軍副尉的吳玥趕過來,見門幾近關上,月色漏下的門縫中,他看到陸昭回身從大氅探出頭來,食指沿唇一橫,勾出一道鋒利的唇線。 門板吱吱的擠壓聲中,是一雙從章服下探出的雙手,在一片月色下,纖纖十指巧妙的按壓著起伏聳動的喉,在扼住對方呼吸的同時,亦挑開了最后一絲情戒。 半昧半明的光線里,濕軟溫熱的春潮中,單衣隨波逐去,清瑩的肌骨上方,鎧甲正逐寸剝落。冰涼刺痛了她繼而又被溫熱撫弄,沉重壓制了她繼而又被力量驅策。極致痛楚的臉與極致歡愉的臉完全神合,而靈魂則隨辰星向黑暗跌落。 元澈直視著她,撕開她冰冷的身體,便可目睹她嗜權的熾熱、乖戾的性格、以及萬般老成中那一點青澀。他了解她,洞悉了她的秘密,對她的潮汐了如指掌,內心與身體皆是。然而終究是太遲了,他愛上了她,愛得又太早,已經沒有退路了。他汗涔涔地抱著她,驚濤駭浪掀得他頭暈目眩,去到盡頭,所剩不過是哀懇。 “想來你不會讓北海公入城,老太尉亦會執掌外朝。”元澈的話將她勾住,雙手托著她的兩腋,各自溫存地退出,“我會為你加錄尚書事。” 房間外,一名駐守的小侍不知何時摸到墻下,顫顫巍巍從懷中取出筆墨。然而墨色剛著上一筆,喉間便有一絲冰涼略過。橫刀直抹,吳玥下手干凈利落沒有絲毫猶豫。未來的保太后既有起勢,那么立子殺母的制度仍要延續。如果今夜果真出了事,那么這里不能留下一絲痕跡。如果想要躍于權力場上,這是他需要交給陸昭的一份投名狀。 通明的燈火挑醒了陸昭微垂的雙目,她回到了自己的住所。在徹底替換了此處的守衛與侍女后,陸昭方才除下章服,換上一襲絲織的白色中單,只是并未除去那層軟甲。 她慢慢躺下,那一句“錄尚書事”仍在她腦海中縈繞著。她知道元澈除了相信自己之外并無更加穩妥的選擇。而她除了拿到這個名分與錄尚書事的權力,短期內也沒有其他方式站得更穩。而她似乎即將成為尚未成熟的賀祎,亦或是一個過于成熟的崔諒。她的權力短期之內即將到達一個定點,屆時她會有許多動刀的方法。 然而血腥慘痛的前車之鑒讓她不得不對此慎之又慎,既然退無可退,倒不防從兩位權臣先輩身上總結一些經驗教訓。 賀祎的敗在于沒有拿捏住吳淼,并且在宿衛沒有完全掌握的情況下發動了宮變。繼而在面對皇帝死簽,保太后橫死之后,徹底對局面失去了掌控,進而讓崔諒殺入局中。 相比之下,殺入城中的崔諒威望較之賀祎來說是完全不夠的。以關隴世家為首的門閥不會同意讓他獲得最高權力的。崔諒屠殺關隴世族其實已然是成本上的最優解法。若他沒有殺,數百年前的董卓就是他的下場。想象一下,十幾路門閥被放出來,化為成型的諸侯,將董卓擠兌到了長安,最后董卓還是死在了王允的手上。 崔諒必須要完成這一場長安屠殺,殺了他才能完全控制禁軍,在軍事層面上對雍州其他世族擁有絕對的指揮權。雖然崔諒最終在人事上出了問題,但相比于董卓甚至賀祎,在大方略上都是更進一步。但是殺戮所帶來的結果卻是將大批關隴勢力送到了自己的嘴里,這是因為大方針的錯誤嗎?陸昭的手指在被子上畫了一圈又一圈。 或許,他不那么早進長安,去請涼王出戰下隴,最后養精蓄銳,等著皇帝來求他,慢慢積攢威望,爭取做一個陶侃,或許就能成功。 只是崔諒和她一樣,并不滿足于當一個方鎮,想要躍到權力的更高層,那么屠殺這批關隴世族便是成本最低的辦法。崔諒的一連串整合cao作在這樣的大環境下,就未免急匆匆。因為當他屠殺了關隴世族后,就注定不能當一個普通的方鎮。中樞會在他返回方鎮后想辦法蠶食他,他身后的景從者們也不會同意。 景從者們有了進步的需要,大半荊州與雍州的從亂者聚集在崔諒的麾下,對崔諒的上位有期望。這些人不想等,看不懂也不愿意去懂你想當“陶侃”的最優解。他們哪里會想讓崔諒當“陶侃”呢?恨不得讓崔諒多趟趟路,掃清前方的障礙與陷阱,最后他們自己來當這個“陶侃”。 陸昭的手漸漸停下了,她明白了,賀祎也好,崔諒也罷,兩人的失敗是源于身不由己的急促感,以及身后每一個人的不想等。保太后不想等,崔諒的陳霆、許平綱們也不想等。現在她同樣走到了這個位置,如果在最好的時機到來之前,讓各方不想等的苗頭竄了出來,那么她同樣會身死族滅,淪為下一個失敗者。 陸昭慢慢起身,開始思考現下的局勢。大兄現在不宜面圣領功,需要她和其余人出面稍稍壓制,至少要等北海公元丕那方面有了入都的意向,才好出面提出。 至于今日崔敬之死,也給予了她足夠的警示。魏帝很好地控制了得罪陸家與王家的邊緣線,殺掉了崔敬。既斷絕了自己這方對荊州的影響,也警示了后來人,公然藐視皇權者不會有好下場。不過既然殺了崔敬,皇帝要想再拿到荊州的支持,就必須再有其他方面的運作。如果要拿下崔諒余下的勢力,那么將崔映之女許配給一個諸侯王是應有之意。如果所圖更大,可能會為雁憑公主賜婚一個荊州的世家。 一旦皇帝拿下了荊州勢力,日后無論伐楚還是伐蜀,這一方都會借由軍功飛速上升,繼而成為一支足矣抗衡陸家,甚至威脅揚州的力量。陸昭皺了皺眉,雁憑公主的婚事,她必須出面干預一下了。 第239章 捧殺 長樂宮一處富麗堂皇的殿宇外, 一位年紀四十許的婦人,頭纏金玉,臂絡珠錦, 慢慢從白石階拾級而上。在甫近殿門的一霎那,她回頭仰望天空, 權星暗小, 輔星沉沒,一如今日宴上憔悴不堪的帝王與聲色黯淡的一眾三公九卿。 王師回攻不過一日,病重的帝王強撐著身體, 招來三公九卿,擺上寒酸簡陋的菜肴, 隨后把她這個太子乳母詔列同席。那一刻她自然懂得,帝王在用自己僅剩的威嚴與禮制來為她輸送政治余惠。她大女兒的婚配并不十分得意, 乃是小郡太守之子。如今她的長子與次女的婚事被雙雙提起,長子即將娶衛尉楊寧的女兒楊瓔, 小女也即將嫁給薛琰的次子薛芹。 作為征南將軍王澤四名掾屬的碩果僅存者,薛芹既與漢中王氏有著千絲萬縷之聯, 又是薛氏嫡支血脈, 可以說是聯姻的不二人選。薛琬官至度支尚書,原度支尚書薛琰自然也要改調。其順理成章接任死去的鄭崇京兆尹,統京畿治安與物資調度, 在糧草急缺的時局中,也是無人可以否認的一筆。自然薛家也要行報李之效,遣出一名子弟來迎娶太子乳母的小女兒, 這是在以往門閥執政中難以得見的。 而無論是楊寧亦或是薛琬, 其背后都有一支屬于自己的禁軍力量。即便現下這股力量已經微弱不堪,但是如果能在這位殿中尚書陸昭的清洗中存活下來, 那也是不容小覷,關鍵時刻或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李媼,跟著太子的人已經回來了。”小侍遂川是一直跟著李氏的內侍長。如今太子的乳母李令儀驟然顯貴,與雁憑公主一同居長信殿,他自然也成為了長信殿的殿監。 李令儀頗為擔心,對遂川道:“太子匆匆離席,想必沒有吃飽。你去教人開廚房,我換了衣服,這就過去做。” 遂川道:“大半夜的,阿媼也累了一天,這種事就交給奴婢們來辦。皇帝陛下才封了阿媼鄉君,也該告訴殿下,母子同樂啊。” 李令儀頭略略一低,笑容中半是慰藉,半是羞愧:“我這算哪門子的母子。那敬仁寺供奉的崇德皇后,才是太子的生母呢。我啊,只圖太子和公主健健康康,團團圓圓,屆時告老歸鄉,含飴弄孫吧。” “呦。這哪兒能成。皇帝陛下器重阿媼,太子殿下也器重阿媼。咱們大魏尊崇乳母,那是道武皇帝下的令,祖宗規矩,禮法大于天。”遂川說著,見李媼欲進屋內,連忙搭了把手。倒是旁邊的侍女琪兒睨了他一眼,心道,平日也不見這般勤快。 待入房屋內,遂川現將事情匯報完了,隨后也出去張羅。琪兒一邊幫著李令儀卸釵環,一邊道:“阿媼,方才遂川說得果然是真的?” 李令儀將金釵輕輕往妝奩上一拍,聲音清脆,倒也不覺得有多憤怒:“那內侍是拿著筆墨進去的,要在墻上寫東西,里面肯定是出事了。當年文成帝在齋庫里幸貴人,還是守庫的管事悄悄拿筆寫墻上記下的。如今這一樁也不算是什么稀罕事。” 琪兒卻仍皺著眉:“一個內侍就這么被禁軍殺了,殿中尚書府就一點干系都沒有么?這么囂張跋扈的。” 李令儀一邊用油潤手,一邊道:“現下宮內宮外都亂著,她少不得借機清理幾個人。我也算看出來了,咱們這位太子妃還不大想生。呵也難怪……”李令儀頗有噱意地笑了一聲,“道武皇帝這一出鬧得,以前是母以子為貴,現在倒好,成了母以養子為貴。都讓別人生去吧,自己當太后,豈不快活。” 前有道武皇帝設“自貴母死”之制,以防太后專權。后有太武帝以碑刻之獄將世家連根拔起,防止漢人門閥專權。可是任憑兩位君主英明大略,到死也沒有想到,他們所做的一切,經由賀氏這個兼具乳母身份與世家背景的女人,全都無效。歷史不過俏皮地繞了一個彎,然后順著它應有的方式前進了。如今,她是否也要向賀氏致敬,法效前賢呢? 既卸了妝,換上家常打扮,李令儀穿了一件舊羊裘,便出門向膳房走去。經歷兩場□□,宮里的人散的散,死的死,如今各處用手都不足。偌大一個長信殿,她一個乳母也不過一個使喚丫頭,膳房冬季缺柴,供不上的,就全靠婢女內侍們去園子里揀。兩人來到膳房,里面的器具倒還在,就是臟亂了點。顯然,遂川也來不及照看這邊的事。 琪兒捂了捂鼻子,皺著眉頭小聲道:“阿媼就別費這功夫了,依奴婢看,太子殿下早吃飽了。” 李令儀捏了捏琪兒的嘴:“從今往后多做事、少說話,行事謙卑著些,也不許說太子妃的不是。” “是……”琪兒喏喏應著。 李令儀自去缸里舀水,潑在案板上開始擦洗。皇帝今日既捧了她,那便注定不容言退,不過對太子的態度,她也十分謹小慎微。畢竟她教了太子三年,才讓他學會自己把褲子穿上,結果這位陸侍中一晚上就讓太子把褲子脫了。她現在唯一可以用的手段就是借這位太子妃出生的第一個孩子,捧殺她。 回到居所后的陸昭并未睡下。魏帝在永寧殿為公卿賜食,忽將太子乳母捧至高位,說明皇帝已經在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用自己的人填補權力缺口,并且為未來保太后的上位爭取時間。席間封李令儀鄉君一事,賜婚其子女之事,她也都得到了消息。 如今王嶠也是下了死力為陸昭堅守,畢竟增加薛家在東邊的話語權對陳留王氏來說也是一種挑釁,因此當即諫言,說案尚書故事,并無乳母爵邑之制。然而皇帝未從。王嶠也是連夜發書告知陸昭,現下尚書印由太子長官,中書印則在何弼手中,或許陸昭可以想辦法運作一二。 陸昭思考片刻,在信中回復了兩個字:捧殺。 正當她打算書信一封致兄長陸歸,讓其暫時不要入宮時,卻發現一同送來的信件中也有兄長的。信中兄長已自請暫居城外,待北海公處戰事靖,再與北海公一同商討入宮事宜,而北海公處,他也已書信表明心跡。 次日一早,陸歸仍在帳中與鐘長悅商議事宜,只聽門外守將來報說,陸侍中請入營中。陸昭的出現不吝于為秦州軍增添了一絲信心。如今宮內消息頻頻傳出,但是宮外的軍隊卻遲遲沒有聽到皇帝封賞主將的聲音,心中也多有慌亂。如今陸昭能夠自由在宮中出入,多少也表明陸家在內宮已經站穩了。 “此次不入宮并非是我的主意。”待兄妹各自落座,陸歸方指鐘長悅道,“文豫謀略深橫,實乃我之肱骨。” 陸昭對鐘長悅也是頗有了解,畢竟他也是云岫禮法上的兄長。此人才華冠絕,雖然是一介庶子,但是在鐘家落敗之后,卻還是將他推舉到前臺。亂世之中,門閥執政反倒不重嫡庶,只要是有才華,照樣可以躍然臺上。 陸昭笑著道:“文豫先生臥龍鳳雛之資,屈任于帳下軍師,實在是可惜。” 鐘長悅方要開口,卻不由得微微輕咳,隨后才道:“長悅失禮,縣主勿怪。如今車騎將軍府事務繁多,能得任勞,已是榮幸,怎敢再攀富貴。” 陸昭見鐘長悅身披厚重的狼裘,而非尋常狐裘,且面容清癯,較之先前又瘦了不少,也頗為關切道:“文豫先生暇日也要擅自保養,先前我也與兄長商議過,想讓文豫先生出掌秦州別駕,雖非一等一的清職,但也算是貴職,事務也比車騎將軍府要輕省些。來日轉為郡正,也算光耀了鐘老將軍的門楣。” 鐘長悅卻推辭道:“現下朝局不明,州之別駕還須慎重。如今車騎將軍執掌秦州,地位煊赫,別駕之職想必也令諸多子弟心向往之。實在不宜假私而廢公。”鐘長悅知道陸歸兄妹對自己人一向大方,并不是舉賢避親之人,遂趕忙轉了話題道,“昨天夜里聽縣主傳訊,太子乳母李氏頗有抬頭之勢?” 陸昭道:“我來也是為此事。李氏將封鄉君,只是封邑還沒有定,不知秦州新平郡內是否還有合適之地為其請封?” 自門閥執政以來,皇帝為公主擇選湯沐邑都要看地方豪族的臉色,能夠爭取一縣之地已經極為不易。如今僅僅為一個皇帝乳母爭取一鄉封邑,未免太過抬舉。如果說先帝的乳母當時封鄉君還有世家向先皇舊勢力妥協的塵封在,那么如今世家們真不必挖空心思去為這位乳母找什么封邑。即便他日李令儀作為保太后執政,但根底在那里,不是世族圈子里的人,話語權也不能與賀氏同日而語。 陸歸有些為難道:“這件事雖需地方長官上書,但也需要當地鄉民自請。” 鐘長悅倒是目光微動,試探問道:“縣主是否想讓褚潭出面,以請封邑?” 第240章 流年 褚家人的上位乃是卡在了絕好時機上。新平郡由于毗鄰京畿, 控扼隴道一端,又曾為今上封邑,對于出鎮人選極其敏感。褚胤出于褚氏顯宗, 研習黃老,雖為醫郎, 卻深得先帝信重。陸昭的父親陸振并不敢枉顧九卿和陛下本人的意見, 因此在郡守的人選上還是推薦了褚潭。 褚家在陳霆的拉攏下先與王氏定親,隨后褚氏娘子身亡, 親事敗息。陸振提議褚潭出鎮新平作為補償, 也是替陳霆解決了一樁麻煩。不過褚家人未必就會把這份好處記在陸家的頭上,畢竟若不是褚氏, 也絕不可能再交與旁人。且由于褚胤這一層關系在,褚家仍是更親皇帝。如果秦州想要真正意義上對京畿有所影響, 那么踢開這個攔路石也是極有必要。 陸昭道:“京畿初克,未來的保太后需要封邑, 太子又要在行臺京畿之間打一個來回。關隴世族怕太子借此清查土地,會想辦法在行臺回歸做文章, 加以拖延, 那個時候必然求助于我們。到時候要幫,就要用還沒有拿穩的禁軍和吳淼這些人起沖突。但如果不幫,關隴世族以后也不會再依附我們。與其引發這樣的局面, 倒不如先行一步,幫著幾家關隴世族在新平郡退出來,轉移到秦州其他郡縣。” “朝廷要的, 左不過是一鄉之地, 若是土地短缺,也可把陸家的部分產業轉到六鎮南面。六鎮如今缺乏固定人口的經營, 想必北海公也會樂得相助。先前崔諒駐京,各地上計吏未能上報土地人口,吳淼現在主持外朝,也是無以為政,必會請各州刺史交出人口賦稅核算,屆時皇帝必然能夠看到新平郡多出來的這部分人口。” 此時鐘長悅也會意,笑著接道:“褚潭怎么說也是因皇帝得幸,皇帝開口要,褚潭也必然遵從,上趕著將封邑送到皇帝的嘴邊。這塊肥rou遞上去,皇帝若有心除去陸家,必然會下手。” 陸昭彎彎嘴角,長睫微垂,讓觀者只覺其謙恭無比,然而剪水凝霜的寸眸中,卻是對帝王手段萬般挑釁:“不怕他下手。對了,雁憑公主只怕近日也要議婚。日后朝廷矚目荊州,必然是大趨勢。姜昭儀那里我不知她是什么打算,不過歷來為公主擇駙馬,都是后宮皇后、太后并兩昭儀參議,大宗正也要擬定人名備選,大兄的名字少不得要被添上去。大兄若無意,或是有其他中意之人,不妨先告知父親。我這邊汝南王元漳尚任長史,來日想來也有一番任事,如有需要也可以讓他幫忙,出面阻掉。” 帝王選婿必然隆重,但時下門閥仍是執政主力,所以皇帝也不敢貿然欽定,而是將幾家人名列出來。年后幾月朝廷還會舉行清議,屆時幾家子弟誰可進望,便會在清議之中討論。歷來輿論都是由幾家頂級門閥掌控,此番較量,得選者自然是各方勢力權衡、利益交換后最終認可的答案。 如果陸歸自己也沒有這個打算,那么陸昭就可以提前和行臺方面達成共識,繼而在清議上集中力量,扶植一個陸家信重的人選。 說及親事,陸歸也略有些羞澀,道:“公主我確無意,只是時下還有些忙亂,待長安城安定后,自當與父母商議此事。” 陸昭只當兄長還沒有主意,遂先行舉薦:“嫂嫂雖是兄長與父母擇選,但若兄長有閑暇,不妨思量耽書一二。彭家jiejie才華斐然,心思通敏,其實莫說是車騎將軍夫人,便是太子妃這個位子她也配得。如今彭刺史尚未為女兒提及婚嫁,想來也是打算等等,看我家這邊的意思。” 陸歸從來不否定彭耽書的才華,也是多有贊賞。然而聽聞陸昭此言,卻似被一榔頭逼到墻角一般,忽覺得四壁窘迫,席藏炭火。他忽想到一個閉目沉思的身影,腦子仿佛炸了一般,左右不安地晃了晃,方才笑著道:“曉得了,曉得了,待得見父親,我會參詢的。” 即將陸昭送出,鐘長悅便準備請詢幾家新平郡內世族,并在秦州其他州郡找到適合經營的空地,迎面卻見云岫騎馬來。她一身朱柿色的騎裝,腰纏一段空青束帛,趁著天清雪色,好看得不像話。馬兒跑的歡,她腰間別著的短刀、蘭佩和小荷包撞得噼啪作響,直鬧到人心里面去。 看到云岫,鐘長悅只覺得兩頰又紅又熱,像是被不知哪里來的春風呵了一口。卻見云岫正翻身下馬,鮮艷的身形在他眼中一陣顛倒,他便不由地伸出手臂去,想要接住她,竟只撲了個空,忽然間連同心也與那雙馬靴一般,深深地陷進雪里去了。 “文豫哥哥你還在病著,出門小心些。”云岫將馬兒拘束好,隨后施了一個無可挑剔的軍禮,“聽說文豫哥哥要高升別駕啦?” 這件事情先前已在吳人圈子里小范圍討論過,倒也不算是什么大秘密。鐘長悅笑了笑道:“我與車騎將軍、陸侍中已經商議過,暫留在將軍府內幫忙。” 云岫知他是為了大局,卻也笑著道:“六年前文豫哥哥可是鬧著要做揚州別駕,振興門楣,怎么如今反倒不想了?” 鐘長悅笑了笑,在車騎將軍府做事,以后在京中往來也方便些,不過他沒有將這些話說出口。云岫似乎還要說什么,但鐘長悅忽覺得胸肺中有無數根針在攪動,忍不住劇烈地咳了起來。云岫慌張地看著他,正要送他回去。鐘長悅卻擺擺手道:“無妨。”說完又將軍營里新到的幾匹好馬指給云岫看,這才將她的注意力調開。待兩人作別后,鐘長悅才默默將手中的帕子丟到了樹下的草叢中。 鐘氏一門破敗,或許早已是必然的事了吧。那一年,他就是懷著這樣的心情,看著兩個陌生的女子踏進了鐘氏的宅院。細雨清風,桃花初開,沖走了父親的喪妻之痛,也給這個家帶來了兩個新人。吳國朱氏一門,曾經的戚畹之貴,長女年輕喪夫。換了珠釵頭面,攜了異姓小女,再嫁鐘氏,依然是眾人口中的門當戶對,鐘家撿了便宜。 朱氏入府三日后,父親擇了云岫二字與朱氏的女兒。不知是不是富貴溫柔鄉里待的太久,云岫遠沒有她的名字那般輕靈舒暢,反而干什么都顯得呆呆笨笨。那時,自己也是年少成名,名仕清談之會,他總是最搶眼的那個人,不知什么時候,父親給他身后安了這么一個累贅。 一次桃花清談會,他又在眾公子之中拔得頭籌,得意之余,縱馬輕馳回府。等見省過了父母才發現云岫被落在了城外。武將出身的父親大發雷霆,下手也沒個輕重。他拖了一身傷痛重返會談之地,卻看到云岫還呆呆地坐在園子的東角門下,手中不知捧著什么東西。 “阿兄,我給你留了桃花餅。”那不過是宴會上最普通的吃食罷了。 她渾身濕透,發釵歪斜,長袍的系帶松松散散。就這樣把一包干凈的餅餌遞給自己,連笑容都透著一股拙劣。 不知什么時候,一輛馬車從他身后馳過,他認了出來,是顧氏一族的車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