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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閥之上 第86節

    秋霜驅雁,秋雨成虹,先前那一場濃云洶涌,連同大漠朔風劈斬而來,雨下的爽快,去的亦爽快。

    秦州分州之議終于在王濟上書的次日搬上了臺面,此次出面的卻并非陸昭、王濟抑或彭通等世族門戶,反而是寒門出身的魏鈺庭。

    議事之日,尚書與中書而省各自云集,以陸昭為首的中書頭一次在陣仗上沒有輸于尚書臺。自杜絕固辭不受與征辟不就的詔令下達后,那些清望舊姓的老人們也紛紛回到了中書省,拿下了僅有的三個中書侍郎中的兩名空缺,另有給事中等職。而最后一個中書侍郎的位置,在元澈的幾番思量下,還是交給了魏鈺庭。

    今時早已不同往日,既然這些譽滿關隴的清望人家成為了陸昭的掾屬,那么魏鈺庭再與這些人并列侍郎,也能共享榮光,至少在資歷上,已經可以與這些人平起平坐。只是魏鈺庭這數月來并無事功,中書侍郎乃是清貴之職,以此特詔擢升,實在是難以坐穩。所以在魏鈺庭出任中書侍郎之后,元澈便把秦州分州事宜交給了他。

    陸昭雖為中書,但秦州分州涉及陸歸,算是半個家事,須得有人替陸家出面。此事成則得望,不成則立威。對于以寒門見幸的魏鈺庭來說,永遠都是穩賺不賠的買賣。

    魏鈺庭早已提前抵達議事的殿宇,在偏殿等候時,把準備的說辭與思路疏理了幾遍。這一場議事對于他來說格外重要,可以說是以中書侍郎的身份來行中書事,日后是否可以進望令、監,此次議事便是一錘定音。

    行禮后,眾人依次序列坐,魏鈺庭慢慢展開手中的帛書,余光越過繁紋繡采裝裱,最終落在了時服素袍的中書令身上。院外,一滴雨水跌落于盤盤而纏的蛛絲之上,這是寒門對于門閥深網最深的一次試探。

    第199章 庭議

    元澈目光掃向下列百官, 今日千石以上、中樞兩臺、州刺史別駕悉數赴班。他明白此次分州之議會觸及幾乎整個西北的利益,對于自己來講,此次的結果并沒有那么重要, 反而是在分州過程中各方的反應與表現出對未來的訴求,才是他需要關注的地方。

    對于陸昭來說, 也同樣需要這件事付與庭議以作討論。誠然, 她已是涼州與益州世族所承認的魁首,但是以陸家的實力底蘊,仍不足以制霸整個西北。實力不具而強求獨斷, 在熄滅盟友的尊嚴與存在感的同時,亦是將其劃向對立之地, 半分好處也無。其實從另一角度來看,陸昭認為這是一種對自家的制約, 在借助強勁之力而崛起的同時,也終會為這股力量所束縛。

    而分州之議要討論的并非分與不分那樣簡單, 討論內容至少要分有無、大小、界定三方面。因此議事日期暫定為兩日,且為免議程過長, 中間還會稍事休息。在數日前, 陸昭也以為避免庭議太過冗長紛雜為由,免去了各太守入臺。只不過陸昭還有更為難以道明的理由,州與郡的沿革劃分本就曖昧。如果魏鈺庭執意引經據典, 未免太過敏感,不如化繁為簡,也無需引起世族更多的內耗。

    魏鈺庭既列在前排, 立于太子左側, 此時卻沒有立刻發議,而是笑容和煦看向陸昭道:“此事涉及中書家事, 不知中書是否需要回避?”

    陸昭卻微微一笑擺手道:“世人皆有私心,孔孟也概莫能外,我又何必為公近偽?居山川之遠,雖可以避物議,卻又何嘗不是忝居高位。既不受分毫之賞,亦不擔寸絲之責,此非為政之道?!?/br>
    魏鈺庭想要把她從此次議事中剔除,那是門都沒有。分州看似是整個涼州利益最終推向的一個結果,但是在分州的細節上也會涉及各方未來的發展。即便陸家現在是西北世族的領袖,但是在本土利益問題上,也只能自家人為自家人說話。一旦自己為避物議、保清名而離開,那么西北世族自成一片散沙,在隨后的細枝末節中互相攻伐,進而被魏鈺庭與太子利用,分化瓦解。

    元澈強忍住笑,他第一次聽人能把舉事不避親背后的大道理說得如此冠冕堂皇。然而反過來想,若陸昭真甩手不參與了,那么后續會往哪個結果發展,他根本無從預判。甚至如果陸昭憤而離開行臺,投奔安定的陸歸,那么整個西北世族在行臺便無秩序約束,屆時還不知會引起怎樣的動蕩。因此他靜靜地看向魏鈺庭,道:“無妨?!?/br>
    魏鈺庭會意頷首,停頓片刻后,朗聲開題發議:“天下九州之論,始出《禹貢》。至兩漢之際,州屬仍為監察區域,并無行政之權,是以郡守雖為兩千石,而刺史卻為六百石。因此,單獨立州,亦或是僅立郡,使車騎將軍或兼掌數郡,或任職刺史,種種方向,臣以為借可商榷?!?/br>
    聽至此處,陸昭微微抬首,寒湛的目光如轟然而迫的冰山,在一片深邃與冰冷中,映照出了新任侍郎鋒利的攻勢與nongnong的惡意。

    魏鈺庭此言,并沒有在是否立州上做文章,而是很聰明地在默認可能立州的前提下,試圖在立州方式上撕破一個口子——既然刺史郡守均為兩千石,那么又何妨讓陸歸僅領監察之職,而讓諸郡直轄于朝廷呢?

    州的行政概念,乃是漢武帝時期才有。漢武廣開三邊,擴展疆域,新增二十余郡,致使朝廷直轄郡有百數之多。因此漢武帝設立十四部監察,京畿由司隸校尉部統轄,其余郡國則分屬十三刺史部,至此,州刺史一職登上歷史臺面。以六百石監察兩千石,這種以小官監察大官的制度頗為有效,郡太守大多能夠恪盡職守,奉公守法。這雖然是制度上的勝利,但也透露了極重的統治者對行政僅控制在二級分層的集權欲望。

    此言一出,受威脅的自然是刺史們。如今若秦州分州施行這種朝廷直轄郡、郡直轄縣的二級統治法,那么自己的地位便是與郡守平起平坐甚至還要不如。至于本土話語權,那就更岌岌可危了。然而這種威脅卻非來自于寒門與皇權,卻是來自于原本居于自己麾下的那些郡守們。譬如彭通,若秦州施行此議,只怕他離開行臺之后頭一件事,便要在隴西天水兩郡動手,削弱祝雍、劉莊二人的力量。

    魏鈺庭這一提議可謂陰狠,由此便可挑起世族內部的斗爭。而太子所轄的金城郡,目前看來就是在為這種二級統治架構打了個樣子,現下金城基本維持穩定,魏鈺庭此時提出這個議案,可以說是水到渠成。不過魏鈺庭也是深恨,若是能讓諸位郡守列坐于此,場面便對自己更加有利。只是陸昭到底防到了這一手,免去太守入臺,不然此時場面不知有多精彩。

    魏鈺庭言畢后,彭通、王濟與王謐等人都是深恨,目光灼灼望向了他。王謐腦海中飛速思考,試圖引經據典,打敗這一番言論。王濟則對身后一眾僚屬暗暗使眼色,雖然益州毗鄰邊境,對于此議尚可無視,但是這些關隴世族卻要好好想想這一番唇亡齒寒的道理。彭通在地方任職日久,試圖援引地方案例,以期闡述刺史行政的諸多好處。

    王謐先得辭令,也就率先發言:“兩漢之中,刺史的地位也有所反復,雖有時六百石,也有時兩千石。西漢兩度易名刺史為州牧,乃是用《尚書·堯典》,此為正論。之后東漢雖有沿革,最終也是歸于兩千石以終,刺史一職,貴同九卿,實非郡守可比?!?/br>
    王謐言落,便有寒門執政者立刻站出反駁:“王莽新朝,三國并起,刺史數次改名為州牧,雖是權柄下移,然而豈非神州崩裂之肇始?”

    魏鈺庭終究沉穩些,神州崩裂之肇始,這個打擊面實在是太大,無異于將在列與為在列的各州刺史一概論為篡權謀逆劉焉、公孫瓚、袁術之流。因此他連忙站出作以補充道:“如今北涼州、益州、荊州等地乃是邊境,事從權宜,效州牧故事并無不可。如今秦州乃是良治,既如此,一兵之籍,一財之源,一地之守,又何妨人主自為之?”

    彭通此時已將援例疏理好,也就見縫插針道:“雖不妨人主自為之,但仍有個例,仍需考量。車騎將軍治安言明,前任王太守撫民有方,至此秦州可稱良治,然而良治與良治亦有不同。如今南人北渡,北胡南下,安定已非中原舊人居所。其控扼河水,四塞羌胡,因此雜居、僑居者頗多。自前朝以降,以僑而立郡立州不乏少數,致使本土居民與僑民安分自處,方有大安。車騎將軍身為皇戚,曾統御羌胡部眾、北人部眾,又兼具南人背景。若有如此人望,如此能力,上不得親力為政之實,只怕秦州即便得立,也不免損失人望,流失人才啊。”

    所謂僑州郡縣乃是自晉朝而始。西晉永嘉之亂后一百五十年間,自河水中下游起,北人大量南遷至淮北,甚至過江而居,其人口已有九十萬之眾。除了平民百姓,其中有大量的宗族部曲集體遷徙,東晉司馬睿與一同過江執政的王導等人為了安撫這些僑民流民,以及爭取僑居世族的政治支持,變設立新的州郡縣的行政區劃,并以原住地為新政區來命名。

    如今南人北渡的情況雖然不似前朝之盛,但是由于安定在涼王入侵前受過深層的清洗,此時南人與羌胡占據的比例仍然頗重。如果單論安定人心與政治吸納來考量,陸歸執政秦州可以說是最好的選擇。

    王濟聞言也立刻稱是:“強分涼州單立秦州,已是分割廣袤舊土而成狹小之地。體量怎能與漢末之劉焉、袁術、袁紹等相較。即便是有其土地,有其人民,有其財富,又有其甲兵,實在不足以割據一方而成王事。況且車騎將軍勛爵顯貴,卻單督一小州,落在天下人眼中,也未必稱善?!?/br>
    王濟言罷,寒門出身的張沐立刻站了出來:“尚書令此言可是要行報功酬庸之舉么?”所謂報功酬庸乃是劉宋之后南北兩地常用的封賞手段,既是朝廷財力薄弱,于是以分州來獎賞有功將領?!吧袝畲搜钥此朴欣恚瑢崉t難立。分州本為地方利益之考量,怎可因人事而分?如此為之致使百室之邑,便立州名,三戶之民,空張郡目,實乃朝廷弊病,尚書緣何不查?”

    然而未等王濟回答,張沐便繼續發難道:“秦涼分州,乃為民生。謹按《安定郡圖經》境界,原涼州土界遐遠,因此,令尉難治,窮詰jian兇。督郵追案,十日乃到。逮捕證驗,文書詰訊,即從春至冬,不能究訖。太守行桑農不到四縣,刺史行部不到十縣,致使涼州疲敝,地方豪強各自為政。如今涼州三分,使廣袤之地各有所治。而北涼州與南涼州、秦州上下殊俗,情性不同,自然也要再度分劃。此舉非是為車騎將軍一人而為之,乃是為西北萬民而為之!”

    王濟曾任益州刺史,中樞、地方俱有履歷,面對一個小輩寒門如此正義凜然的回答,笑容中不乏嘲諷。他倒是不相信這個綠衣小官能有怎樣的見解,即便有所見解,以他的資歷也可以尋找出各種破綻來擊敗對方,因此引誘性地問道:“你既言此,必有大計,又何妨教我等一二?”

    第200章 秋陽

    積蓄蓬勃的少年意氣, 在張沐昂揚欲言的一瞬間攀至殿穹。年輕的綠衣文官腦海中,畢生所學的辭藻文繡,沈思鋪陳, 如江濤翻雪。

    在最高的浩浪即將湮沒他的顱頂時,張沐仰頭看見了中書令冰冷中略帶戲謔的目光。那目光點點迫近, 如白尺寒泉寸割著所經過的每一塊巖石, 順著絹藍色寬大的袍袖,垂落而下,化作午夜時分的禁漏, 一滴一滴,將他心中尚存的那一絲恐懼灘化開來。

    原本高昂的語調, 在張沐再度開口時已減弱了些許,若非皇道大義與孔孟圣言執槳掌舵, 他或許早已墮向暗流的深淵。

    “既然秦州各有南北,兩分胡漢, 不若令分安定、天水等郡各為二,擇良才而任太守, 使南人、羌胡、北人各居一方。太守執政, 政令所出,朝發夕至,圣德廣被, 民物滋繁,增置郡土,釋民之勞。各有桑麻、丹漆、布帛、魚池、鹽鐵, 足相供給, 兩近京師。既得地利之便,又得百姓歡心。世人雖貪大郡以減輕官事繁瑣, 吾卻不忍小民颙颙蔽隔而致憂苦。得治如此,車騎將軍國之棟梁,自可辟任中樞,抑或是南下荊襄抵抗楚國,又何須在細枝末節等郡縣庶務上親力親為?”

    分郡啊,陸昭長吁。

    自古分郡之策也并非沒有,譬如會稽分于吳,吳興又分于會稽。至于天水郡,先是從隴西郡中劃分而出,前朝又分廣魏郡與略陽郡。安定郡則是從北地郡劃分出來,而新平郡又脫胎于安定郡。

    這樣一個策略擺在臺面上,陸昭也不由得感嘆魏鈺庭手下人還是頗有實才。這個提議,便是把自己的兄長高高掛起,踢出方鎮之位。而且借由秦州僑民雜居問題,對方則提出了分郡這一策略。

    寒門在世族這些年的崛起與壯大中,有著最為致命的缺點,那就是行政人才的斷檔,一時間拿出一個大郡郡守是不可能的。但若令大郡一分為二甚至一分為三,每一個郡的執政范圍便小了很多。這對世族來說并不稱美,可是對于寒門來說,無異于抵消了自身執政能力不足這一劣勢。

    王濟似抓住漏洞一般,駁斥道:“不可!若郡縣空虛,則本末俱弱。本朝開自天下板蕩之亂,今日削除方鎮,一時雖足矣矯尾大不掉之弊端,然國以浸弱。若敵至一州,則一州破,至一縣,則一縣殘……”

    啪嗒!

    玉聲瑯瑯,陸昭手中的象牙笏板,似是有意無意碰到了帛帶上垂綴的玉璧扣,如振霜雪。王濟也敏銳地察覺到不妥,即刻收聲。

    元澈的目光靜靜落在陸昭身上,只見她面色依舊平靜,雙手似乎不曾動過。

    “削除方鎮,國以浸弱……”元澈嘴角微微揚起,思緒中似有思罔,“王令如此說,是覺得當年削藩之舉,也是錯了?”

    王濟噗通跪倒,不敢再發一語。

    隨之而來,元澈的心底倏地一沉,兩個字悠悠浮出腦?!h爭。他脫口而出的責問,是不是引發了黨爭?

    陸昭方才便意識到,魏鈺庭請這樣一位剛正不阿,清廉如玉,熟讀孔孟并以拯救萬民為己任的純直書生攪入局中,絕非立言這么簡單。

    張沐年少耿純,滿心滿眼充滿了意氣,如此激蕩的情緒看似在政治場上破綻百出,但是也極易為上層利用,借此引發非此即彼的對立言論,而這種言論則會以最不易察覺的方式,將整個執政團體引入黨爭。而黨爭的底色,便是路線斗爭。

    路線斗爭,政治中最殘酷的一種方式,它的結果只有一個,那便是一方完美勝出,一方徹底離場。撕裂與矛盾被以最大限度公開化,以后大家就別管什么大目標,莫論對錯,先把對方往死里整。一旦局面走向此處,由于出自皇帝集權的需要,大局的重心仍會向寒門傾斜。如此一來,即便今日世族可以取勝,但來日必將在其手下毀滅。

    剛才她打斷王濟,已未來得及,陸昭明白,現在她必須親自出面阻止了。

    陸昭徐徐從百官隊列中走出,待至張沐身邊的時候,側首看了看他。

    秋陽如漫天金屑,透過大殿厚重的隔窗,輾轉于綺疏青瑣,最終在地面冰冷的黑色石板上浩蕩鋪開。當它照耀在張沐的面容上時,仿佛暖春忽至,灑金拋玉一般的明亮熱烈。

    其心皎然,如秋陽之明。其氣肅然,如秋陽之清。陸昭的目光紆緩漫過張沐的面容。他不過三十歲許,面容白凈不曾有一絲一毫的滄桑之態,雙手亦潔白如玉,未曾勞事稼穡。

    即便張沐生于寒門,但陸昭仍能想象,那是一個怎樣生于瓦屋之下,長游于春亭之上,農耕勞作有父母擔待,衣物帷幄皆出姊妹之手的富家子。他說話的時候,眼神明澈,言辭飛揚,舉手投足間,似乎從不曾經歷枳棘與險惡。與此同時,陸昭也明白,這樣耀眼的秋陽既沒有堅以百谷的暴烈,亦無摧隕群木的凌厲。不過是暑至于溫,寒至于涼,象牙塔里的燭光,僅此而已。

    可若不注意,猛添燈油,狠命打翻,亦可燒毀七級浮屠。

    “殿下。”

    幾乎是在她開口的那一刻,元澈所有的目光與思緒全盤收回,在玉石搖晃的旈冕下,急切的投向了陸昭。

    “圣上鈞意,尚書令怎敢違逆。方鎮本出自《晉書》列傳,方才尚書令所言方鎮之所指,不過是二三郡之總長,持節督事,然而大政賦稅,皆從中樞。涼逆封而為國,可謂藩國,所轄已近八郡,納相國,辟百官,政令不從,德光不著,倒與方鎮不可同日而語。旁者不論,并州之趙安國,冀州之舞陽侯家,益州之陰平侯,荊揚之蘇瀛,皆為方鎮。這些忠臣良將,北屏胡馬,南卻蠻夷,也未見有惡于國?!?/br>
    魏鈺庭見陸昭已經出面,自己亦出列回道:“陸中書雖可在詞語的細枝末節中做出文章,但縱觀前史,自古方鎮出,末世近,人君喪權,性命頹危,殷鑒未遠,中書緣何不查?”

    “方鎮出,末世近?”陸昭忽然輕輕一笑,“詹事,秦之淪亡,未見方鎮,王莽之亂,何出都督?王朝末世,自是由內而外的腐朽,已至無可救藥的地步。朝廷無力,設立方鎮以保護百姓,集中力量以抵御外敵,卿不見魏武初戰橫掃蹋頓?不見竇融張遠安撫羌胡?禍國之肇非在一方鎮,一都督,而是在立于此位的本心,立于其背后的人事。”

    陸昭反駁后,旋即面向元澈道:“所謂刺史督軍事,非在牧民,而在鎮撫。河洪出自溪流,唯樹萬里長堤可以阻之,民亂出自鄉厘,唯集一州之力可以杜之。干弱支強雖不足取,干強支弱難道便可立足于亂世?且不說外憂,如今京畿烏云未驅,便要將隴右分而離析,來日平安,是否也要各州刺史皆效此法,回歸中樞,以待國用?”

    陸昭冷眼掃向魏鈺庭,既然對方要玩黨爭,那她不妨擴大打擊面。如果對方不想讓事情到此為止,那么她也不介意借助中書印與長安方面的資源,來聯絡各方,共同掃清魏鈺庭等寒門執政派。反正選擇另一個,結局也是你死我活,倒不如趁著世家一體的優勢,先行打擊。只要秦州能夠自立,那么陸家便是徹底勢成。

    不過此舉也要付出相應的代價,那便是世族與未來帝王的關系繼續惡化,從而進入當年賀祎執政的循環之中。日后陸家若想要平穩落地,大抵也是不能,是否萌生先前保太后之意,抑或是聯合王氏行司馬宣王之舉,也都在無可無不可之間。

    陸昭明白,一旦走到這一步,已非橫在自己與元澈之間的詛咒,已非橫在世族與皇權之間的詛咒,而是繼續數十年的兵荒馬亂,血流成河。君臣之間再無忠心,天地之間再無綱輪,勢力的興衰迭代之后,這個詛咒也將陷入永恒的輪回。

    因此她也準備了另一手。

    假使魏鈺庭要不遺余力地促成此議,導致此番庭議,自家不能夠順利拿下秦州,那么她會先辭官退避。然而下一步,她要動手的不是寒門,不是太子,而是荊揚。一旦陸家和崔家聯合,承認崔諒出兵的軍事正當性,以中書加皇帝名義逼退蘇瀛。

    而蘇瀛本身非世族出身,其所有的大義都來自于朝廷,一旦失去朝廷給予的大義名分,其自身甚至沒有一只可以跟隨其身后反攻中樞的兵馬。由于荊揚的政治狀況極為復雜,楚國橫立,南越侵擾,豪族林立,蘇瀛必然壓不住局面。面對經營多年的荊揚將要分崩離析,蘇瀛必會北上,出面對魏鈺庭進行打壓。這也是熄滅黨爭的兇焰與殺戮輪回的最后手段。

    不過現在,尚且用不上。

    魏鈺庭深吸一口氣,陸昭的發言也讓他將最后幾步棋看清了。當然,這僅是一次試探,但他也深刻的意識到,當一個勢力網絡形成的時候,會使出更多攻擊的路數。這一拳拳皆深沉而霸道,今日尚且如此,來日之戰只會比今日更加艱險艱難。

    魏鈺庭慢慢回身,面對元澈道:“中書所言,確實有理,既然已有分州定論,臣以為已可以命兩臺著手討論分州界線。只是……新平郡原為皇帝陛下封地,是否要割于秦州,還需細細思量啊?!?/br>
    元澈搭在坐椅扶手上的雙手亦微微松弛下來:“既如此,不若令諸公先稍事休息?!?/br>
    元澈起身前往偏殿,路過陸昭的時候,腳步微微一頓。秋光如水一般流淌在她的袍服上,愈發襯得她身段清直,鶴勢螂形。而她所持有的世故與冷眼、老練與佻達、銳意與妥協,如定海神針一般,穩住了整個庭議的底色。

    他得她如此,這一世,也便足夠了。

    第201章 休息

    元澈慢慢抬起步, 心里終究是舍不得扭頭走開。他想,如果此時陸昭叫他的名字,哪怕只是發出一絲聲音, 他便會為她轉身,為她彌留。為得不過是抱住她, 在耳畔的溫存中靜靜告訴她, 他明白她的苦心,并且,他是心疼的。

    然而他們都太清楚, 這樣的場合,實在不能有任何感情偏向的動作。兩方事態緊繃, 寒門與世族之戰眼看一觸即發,任何一個細微的態度都會被另一方無限擴大, 以至于做出難以預判的過激舉措。

    偏殿的大門軋軋打開,身穿章服的太子沒入了陰影之中。在大門關閉的那一刻, 元澈深刻地感受到他彌留在陸昭身上的意念,正在剝扯著他的四肢百骸。撕裂的痛楚牽一發而動全身, 而他只能默默地關上偏殿的大門, 抵靠在上面,試圖將這份意念擠斷。

    他的沉默與中立在她眼中會是冷血嗎?會是自己對她的不夠呵護嗎?元澈如是自問。他當然明白,這對于她來講大抵不是什么問題, 她那樣深諳政治之道??墒牵麉s無法抑制自己向自己提出這個問題。每當他與她共立在朝堂之上的時候,便永遠逃脫不了這樣的拷問。

    分隔, 疼痛, 為了這個行臺,為了這個國家, 而這,僅僅是一個開始。

    庭議休息為半個時辰,宮里也為議事官員提供了足夠多的休息場所。太子自在東偏殿休息,兩千石官員們則歇在西偏殿,余者則在兩側的排房里飲茶稍坐。

    鄧鈞雖領金城太守,乃是寒門中少有的兩千石,然而見到王濟等人與陸昭進入東偏殿內,也頗為識趣地退避另往。才抬腳出門,卻見魏鈺庭含笑迎來:“將軍既不愿在西偏殿,不如同往?”

    “哦。多謝魏詹事盛情,某仍有軍務,暫需離開前作些交待,稍□□議見罷。”鄧鈞雖出身行伍,但跟了元澈這幾年也算對一些事情敏感了許多。雖然方才魏鈺庭已主動向世家退步,但兩方烽煙尚未熄滅。

    他是勵志要當北涼州刺史的,既為自己,也是不愿辜負太子的籌謀。如

    果現在與魏鈺庭等一道休息,無疑會給世家們不好的觀感,加重彼此的敵意。如此一來,太子若要幫他拿下北涼州刺史,注定會耗費更多資源與精力。

    而且對于自己來說,未來三方仍需合作,反攻京畿。現在徒生嫌隙既不好,也不應該。

    魏鈺庭和他的僚屬們事后仍在中樞,大可得罪之后,拍拍屁股轉身走人。但他日后仍需經營地方,甚至要與這些世家大族們共赴戰場。他沒有必要為今日的一次站隊而在未來埋下無數把刺向后背的冷刀子。

    魏鈺庭見鄧鈞逃也似的離開,也知今日自己這一方鋒芒太過。然而他又何嘗不是對世族的盤根錯節感到深深的絕望。陸昭的那些說辭,無疑是對朝廷直轄郡縣最直接的拒絕。如果今日不能將世族鋒銳挫敗,那么待來日海內承平之時,這些州刺史,哪一個會乖乖的交出權柄?

    現在他們雖然受挫,卻仍可以與世族達成一個交換條件。既然分數郡而不可得,那么便要在秦州本身的大小與界定上下功夫,新平郡此時便是他們下手的重點。

    魏鈺庭與眾人商討完接下來的策略,遙望見站在最末尾的張沐,遂親自走上前笑語道:“今日若非張君大義之言,我等哪能得進一二?!?/br>
    張沐資歷不深,先前出頭時雖熱血沸騰,然而當他真正對位王濟、陸昭等一眾行臺魁首時,也是戰戰兢兢。尤其是他面對中書令的時候,對方不過是一振袖,一抬眸,便如靜水深流,向下數尺侵蝕開來,形成一個難以彌合的傷口。

    張沐恭謹地拱了拱手:“精于言者當作百語而張聲,敏于思者亦籌千策而定勢,卑職實不敢當此謬贊。方才明堂妄語,事后想來仍有后怕,始知萬事躬行難矣?,F下也是思緒紛雜,難有新論,恐負長屬同僚之厚望,躑躅不敢上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