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5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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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在此之前,她與彭耽書已有過書信來往,在其住在府內(nèi)這段時日,也完成了許多必要的溝通。既然實利已盡落入觳中,事情最終由哪一方推動完成,在她與彭氏的政治互惠間,反而并不重要。 杏園內(nèi),眾人三兩落座,隨后換衣較為晚的彭耽書在一名女史的攙扶下匆匆趕來。彭耽書雖常游于金城貴女宴席,但如今長樂宮內(nèi),上至女尚書,下至中才人,保太后麾下無一不是關(guān)隴精英,其中有不少人,家里甚至是當(dāng)年直接參與易儲之變運作的。此時她已手心渥汗,神情緊張,見陸昭等人起身迎接,方欲上前見禮,卻被身邊的女史龐滿兒一把按住。龐滿兒淡淡道;“娘子但請稍安,陸侍中欲助娘子名噪關(guān)隴。” “解求賢之渴,當(dāng)作晴虹垂飲。望三王之后,如見初日出云。” 在彭耽書行禮之前,陸昭率先行禮引言,“清風(fēng)動竹,故人來邈,集英相聚,此生當(dāng)無憾也。” 此時此刻,眾星捧月,彭書耽唇角翕動,她明白陸昭已決意要給予自己那滿杯滿盞的分潤。自今日起,她的家族將不再流于次等門戶,她父親的南涼州刺史一職,也不過是一個新的起點。對于世家的清談詞鋒,彭耽書并不陌生,此時亦定下心神,淡然上前,恭敬施禮道:“深壑高壘之地,邊陲舊壤之家,得聞長安漱玉清音,幸覽金谷芳草蘭蕙。此番愿做寒鴉,縈枝于日影之下。甘為鹿麋,食萍于御苑之中。” 韋氏含笑將彭書耽攙扶起,柳氏亦莞爾道:“巨鯢歸于滄海,青鸞棲之高梧,今日是矣。” 因韋氏與柳氏先前與陸昭皆有所會晤,因此對于彭耽書也格外捧場,但其余人等并不能知。況且隴西彭氏也是新出門戶,對關(guān)中影響并不大,也不過是托了彭通南涼州刺史的職,才得以入眼罷了。此時席間不免有人交頭接耳,談?wù)撾]西彭氏是何家底。然而眾人的疑慮終抵不過陸昭等三人成虎,在稱贊與攀談中,彭氏祖輩曾任的諸多官職與京中故舊被逐漸憶起,最后甚至連彭越這樣的漢朝異姓王都被攀扯進來了。 杏園草木蔭蔚,襟河帶水,宴席便設(shè)于水邊的館閣處,另有歌姬撫絲弄柱,清音繞梁,各色裙衫或鮮妍,或淡雅,三兩一簇,遠觀近看,皆是盛景。 彭耽書作為客人而居于貴席,陸昭則稍退其后,時人尊北抑南,她家本就以安定方鎮(zhèn)才得以北人之望,此時也沒有必要湊上前去,有礙關(guān)隴貴女們的觀瞻。彭耽書說到底最后還是在自己的手下任事,能將其捧高,南人的地位自然而然也就有所上升,倒不必在意這種席位上的細節(jié)。 席間偶有幾人上前與彭耽書交談,但并不太多,另有幾人家中尊長仍居刺史或九卿之位的,走上前來也不過點頭而示。這與在保太后處所呈現(xiàn)的場面有著巨大落差,說到底,這些人之前的熱情,不過是給保太后撐面子,但落在私下里,利益才是驅(qū)動各方的核心。以彭氏在關(guān)中的人望,顯然不足以達到一鳴驚人的效果,還需要慢慢鋪墊。 此時陸昭舉杯,面相眾人感慨道:“今年元月,涼逆荼毒三輔,妄窺神器,隴西、天水兩郡潰敗。先帝廓清北境,神州板蕩終見消弭,今上亦懷西北日久,隴山?jīng)芩接邪捕ā5]西郡望,冠帶之后,然而經(jīng)年戰(zhàn)亂,久居金城,悲不沐德音,憾不聞王訓(xùn)。如今戰(zhàn)亂初平,自金城歸家,再入朝中得見承平繁華,實在可喜。” 彭耽書聞言后,面容亦有凄凄之色,避席而起,手執(zhí)酒杯向在座諸人環(huán)敬,而后道:“西北失地,流民四竄,尸陳于道,白骨填壑。今日雖得以入宮面見諸賢,但思之以往,仍覺悲痛萬分,能夠存活,實賴僥幸!” 此時絲竹正晏,酒盞流光,大家本沉于宴飲之樂,但此時忽然聽到戰(zhàn)亂流民等話題,一時間氣氛沉悶,眾人也都放下杯盞,漠然地看著眼前這位隴西世族出身的女孩。 面對此間尷尬,陸昭先引彭耽書落座歸席,和緩勸言了幾句,隨后問道:“隴山高絕,形如天塹,如今你父親守望天水、隴西二郡,安定有我兄長固守,戰(zhàn)亂尚且不足為慮,至于流民,大抵也難為患,至少不會流入京畿,耽書大可安心。” 在場眾人雖然對隴西的戰(zhàn)事態(tài)度冷漠,但流民問題卻是較為擔(dān)心。其中不乏有尚書、女史執(zhí)掌機要,獲得的資訊并不少。流民成勢,瘟疫蔓延,兩者裹挾在一處,自然是哪里有糧食,哪里有活路,便往哪里去。而長安作為京畿,必然是流民逃亡的首選。而各家莊園田產(chǎn)所在的三輔地區(qū),如今尚未恢復(fù)元氣,只怕來日便要成為疏散這些流民的緩沖地帶。 眾人思緒紛紛,各有意動。其實三輔地區(qū)的動蕩早已初現(xiàn),各家忙于吞納人口,開墾民田,資源近竭。世族與世族之間尚有搶奪利益的沖突,哪有空隙與資源去容納這些流民。若這些人真聚眾成勢,自隴山而下,對于尚在整頓的世家部曲而言,只怕是一場劫難。因此思至此處,眾人不再對彭耽書采取漠然的態(tài)度,反而認真聆聽。 對于流民問題,彭耽書自金城至隴西家中,一路所見已是頗多。世家與世家的相互攻伐,流民為活命不惜縱火燒山,或是拼死掠奪,比起隴山戰(zhàn)事,反倒更為恐怖。因此她言如行云流水,詞頓句錯,頗有慷慨激昂之勢,將隴山附近的局勢描繪成頃刻而沸的油湯。一旦遇激,便會傷及一片。 在聽到這些流民為求活而拼死的場面時,已有幾人不乏擔(dān)憂,情急問道:“若如彭女史所言,隴西流民境況已然至此,那么這些人是否會下隴生事,侵害三輔?” 彭耽書緩緩嘆了一口氣,而后到:“其實流民之禍雖大,但若能加以田畝安置,免除些許賦稅,便不足為慮。只是田畝分配之事,終究非一區(qū)區(qū)地方官員所能妄議,如今之計,還是要求借各方糧草支援,暫且救濟這些人吧。” 眾人聽得此語,也不敢再作發(fā)言。戰(zhàn)亂時國家無力保護流民,那么世家則會出面收納,繼而也可以獲取人口上的利益。但國家安置流民,則涉及土斷,在座眾人都是關(guān)隴世族出身,對于歷朝歷代土斷帶來的惡名與對世族的傷害,都有著很深的體會。這種觸及各家底線的事情,任是賀祎這樣的三公首望都不會去做。 不過事情也要兩說,全國范圍內(nèi)的土斷,大家都要唱反,但如果只是小地方上施行,于她們而言,并非割rou于自身,自然也就無關(guān)痛癢,可以放而任之。 眾人議論紛紛,有人言國庫空虛,不宜再傾囊,有人諫言可以在具體某一縣劃田安置,有人亦言若為此家中在中樞可以策動些許,總之都是一個基調(diào),別讓這群流民下隴,別動我們的利益。 陸昭一如既往地手搖紈扇,安靜地傾聽各方言論。她對彭耽書禮待至此,拋磚引玉令其在席間有所發(fā)聲,除了抬高隴西彭氏與彭耽書自身的聲望之外,也是期望能借此機會讓各家對流民問題有所矚目,有所擔(dān)憂。這些關(guān)隴世族只要本著這份隔岸觀火的心態(tài),那么她在安定的一兩個縣的范圍內(nèi),提出軍功授田的封賞之策,便足以令各方順意,繼而布局安定,輻及整個涼州。 今日一過,也是時候見一見賀祎了,陸昭淡淡一笑。 第126章 渡劫 關(guān)隴世族針對于流民的所有情緒, 終于在四月末爆發(fā)出來。朝廷在世家的壯大下日漸沉疴,稅收與所掌握的田畝均不足以封賞此戰(zhàn)立功將士,更不足以拯救那些奔逃四竄的流民。 而三輔地區(qū)早已被世家盤踞, 如今破敗,各家重建莊園, 也無暇他顧。至于賀氏, 因馬晃等族生事,愈演愈烈,難以彈壓, 不得不考慮借力各方將其驅(qū)逐。 因此在諸多訴求下,賀祎將軍功授田提到了臺面。 讓賀祎頗為詫異的是, 此議在臺中并未遭受太多阻礙。但他看到在原本僅有隴西、天水、安定的詔議上,扶風(fēng)郡也被添加上的時候, 賀祎忽然意識到事情并非自己想象的那般簡單。 崔諒于扶風(fēng)駐扎,軍隊補給除了國家調(diào)配, 也要取之當(dāng)?shù)亍R坏┸姽κ谔锪钕拢?dāng)?shù)卣憧墒┬型翑啵?nbsp;在給軍功階層分配土地的同時, 大量的流民也可以借此機會安置。 如此眾多的人口與資源,和一個毗鄰京畿的軍閥攪在一起,聯(lián)系上自己這個軍功授田提議的發(fā)起人, 種種陰謀之論,足以令人遐想。尤其近幾日,崔諒處大概也受到了不少輿論的壓力, 頻頻遣使來信, 如今臺中人人自危,更有一些人視自己為欲償私欲、支持朝廷土斷、挑戰(zhàn)世家底線的第一罪人。 當(dāng)他前往臺中糾察此事的時候, 卻發(fā)現(xiàn)由保太后所出的詔命上,原本就有扶風(fēng)一郡。思前想后,他自知是保太后借崔諒之力易儲,借此機會光明正大地將資源傾向崔諒,同時也將崔諒打上一記賀氏的印號。軍功授田,原本竟是保太后與皇帝、太子和薛琬等人的共同訴求。 成事不說,遂事不諫,賀祎明白此時輿論已不在他手中掌握,此時他必須要找陸昭來談一談。他目前尚不知此時是否于她有關(guān),陸家也是世家,整個軍功授田對于陸家本身在安定的鋪展并無直接好處。如今崔諒在扶風(fēng)實在太過顯眼,若陸家能在三輔地區(qū)有所動作,以此分?jǐn)偢鞣降淖⒁饬Γ行┦虑樯希苍敢庾龀鲆恍┳尷R虼耍桕懻训诙窝伲谒龤w家的途中,找了借口請她前往相府面談。 因是歸家,陸昭妝容素雅,衣飾淺淡,入相府時竟也無人注意。在仔細聽聞賀祎的詢問后,陸昭淺笑道:“扶風(fēng)之事,皆是各方所定,我人微言輕,何能定策。不過丞相既言與我,我也定要為丞相排憂解難。一是兩家實為一體,再者當(dāng)年丞相在御前為我兄長歸魏力陳,這份情義,陸家也都是念著的。” “前幾日我兄長入宮辭行,陛下堅持他多留京中幾日,如此倒也便宜。”陸昭略微沉吟道,“我兄長尚有不少親信在京,那日他來長樂宮,想必丞相和太后也都見過了。扶風(fēng)土斷,難免有鄉(xiāng)土之爭。丞相身居高位,多有不便,彈壓眾人這種事情,可以交給他們來做。屆時從安定調(diào)騎兵五百,如有紛爭,足以平定。” 賀祎聽罷亦緩緩點頭,無論是以自己丞相之位出面介入,還是讓崔諒幫忙介入,在此時的輿論環(huán)境下,可能會激起各方怨懟。陸家新出門戶,勢頭正烈,各方忌憚陸歸在安定的數(shù)萬人馬,做這種事情反倒沒有束縛。 因此賀祎笑道:“既如此,那我明日便為你兄長手下爭取一個門侯之位。” 自彭耽書入朝,備選女官的各家也陸續(xù)入京。崔諒僅僅是派人將女兒送入都中,自己則繼續(xù)留在扶風(fēng)大營。恰逢此時,朝野輿論皆言陸氏一族崛起與賀氏絲蘿相纏,而此言論,以烏臺流傳最多。而先前陸歸封侯與陸昭易封之議,皆由太子提起,眾人不免感慨太子此番著實為他人做了嫁衣裳。 聽聞此言后,元澈只是淡淡一笑,薛琬用計,一石二鳥,以此離間賀氏與崔氏的關(guān)系。即便不成,崔諒之女崔映之遴選女士中在即,想來也會和陸家因此事而不睦,如此來避免賀氏與崔、陸兩家裹在一起。 不過元澈認為,陸昭本人并不具有與崔氏合作的意愿。先前她保住賀祎,避免薛氏與賀祎直接交鋒,是因為若如此,只會產(chǎn)生大量的中低檔官位的空白。這樣的局面是身為皇帝最樂意看到的,慢慢松動二者根基,卻不損傷其核心,那么兩者便仍會以勢均力敵的姿態(tài)繼續(xù)交鋒。皇帝自然可以坐山觀虎斗,溫水煮青蛙。 但如果是一方直接落敗,所產(chǎn)生的除了大量的中低官位,還會有兩千石與三公九卿之位。這才是陸昭所期望的局面。 想了想,元澈便書信一封,交與了一名親信道:“將此信交與崔惟仁,讓他告訴崔諒,若中樞有變,當(dāng)急流勇退,全以兩千石之重。” 自那次頗為愉快的合作之后,兩人的許多默契皆不必言說。正如當(dāng)他望向她的時候,腦海中皆是她所念,當(dāng)他無法望向她的時候,腦海中皆是她所語。而這一切,注定與她溫柔吟誦的詩經(jīng),發(fā)間纏繞的白檀香氣一樣,在這一世,永不離棄,伴己終老。 至于封賞之事,也是他苦思冥想后,才決定將陽翟劃于她,只是在封戶數(shù)量上,父皇咬的死緊,未能謀求太多。時局如此,他倒不怕給陸昭封的多,反倒怕封的不夠多。陸歸的五千戶說白了還是拿江東的無主之地來封,但陸昭的封地卻是在洛陽附近,豪門云集的司州。但凡父皇敢給陸昭封過千戶,觸怒當(dāng)?shù)睾雷澹瑧{元洸所持的郡國兵家底,連洛陽都只是將將維持,又有什么資格來接手陸昭的封邑。 他心想,最好給陸昭封到開國郡主,如此一來,元洸的這點爵位都不夠看,那就更遑論娶她。流言歸流言,默契歸默契,但陸昭待在長樂宮,他就是不舒服。 在崔諒之女進京之后,朝中忽然變得事宜繁瑣,元澈索性稱病,東宮大門幽閉,除去覲見皇帝,晨昏定省,連二府處都只由親信傳遞公文。而自封后大典偃旗息鼓,平叛之戰(zhàn)初捷,內(nèi)朝亦有慶功御筵之定,再往后便是各諸侯王之藩等大事,如此往復(fù)折磨,元澈似一語成讖一般,終究染了風(fēng)寒,不得不臥床靜養(yǎng)。 元澈初病這一日,長安下了一場薄薄細雨,輕密綿軟的雨絲蘊揉在東宮內(nèi),將古老殿柱中的朽木之味散了出來,腐敗的氣息在紅綃紗帳與碧籠畫屏之間,愈發(fā)讓人覺得積毀銷骨,仿佛連僅有的力氣都如游絲般殆盡。元澈只聽著窗外鐵馬滴水的聲音煩,便命周恢找人用蘇娟將鐵馬攏了,又嫌腐氣太重,命人去香爐一遍一遍地熏。一時間,東宮上下都知太子心情不佳,各懷著惴惴之意,小心伺候。直至劉炳入覲,眾人才都松了一口氣,各退至花園或復(fù)廊下打掃。 劉炳來的匆忙,一身半新不舊的絳色官服,頭戴巾冠,一眼望去倒有些儒雅風(fēng)度,唯一與之格格不入的,是手中那一卷卷厚厚的文書。 元澈早已從臥榻上起身,命周恢不必出去,直接從內(nèi)室拿茶與他,自己撩袍坐在書房內(nèi)的博古香爐邊,淺笑道:“夏日炎炎,劉正監(jiān)不辭勞苦奔波,不知父皇可有吩咐?” 劉炳深拜行禮,道:“回殿下,保太后那便已開始著手于女侍中與女官們的遴選事宜,如今各家皆已奉上譜牒。這些今上已經(jīng)御覽過,因這次是為殿下選妃,所以讓奴婢呈予殿下,請殿下過目。” 元澈難得地笑了笑,虛抬了抬手,道:“正監(jiān)先請坐。只是不知父皇什么時候要答復(fù)?” 劉炳謝恩領(lǐng)座,笑言道:“前幾日車騎將軍入禁中,陛下想了想,還是再讓將軍多在京中待上幾日。因這戰(zhàn)事,元宵 節(jié)燈會今年便沒有辦,如今又臨近端陽節(jié),離諸王之藩的日子尚早,不如借著熱鬧大辦一回,至于最終遴選者,也在當(dāng)日公布算是添喜。這些譜牒殿下不妨先看著,只是務(wù)必要在端陽節(jié)前告訴陛下一聲。” 元澈道:“有勞正監(jiān),孤知曉了。” 劉炳又道:“今日早朝,五皇子上書請回封地,陛下已經(jīng)準(zhǔn)允了。只是保太后尚未同意。陛下的意思是,五皇子如今年歲已長,若能將正妃之位定下,來日之藩也算對保太后和當(dāng)年他的母親俞美人有了交待。” 元澈微微抬眉,道:“五弟自幼由保太后撫養(yǎng)長大,他若離京,保太后挽留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五弟雖為藩王,但也理應(yīng)和諸王一起過了端陽節(jié)再回藩地,斷無提前回去的道理。且此次平叛,五弟駐守東門也是有功的,定賞還未下,怎么突然要提前離京了呢。保太后那邊的意思如何?” 劉炳道:“保太后昨日見了崔映之,恩賞頗重,排場上雖比彭女史要體面,但奴婢有幸瞧了,情面上倒不如陸侍中。” “明白了。”元澈說完,便打開譜牒,隨后取了一枚紙箋,題上名字,隨后交予劉炳,“人選既定,還望正監(jiān)辛苦一趟,告知兩宮。” 周恢將劉炳送走后,并不敢松懈。他見院落積水漸多,想著元澈雖然時常征戰(zhàn)在外,但內(nèi)居最愛衣物潔凈。方才聽劉炳與元澈的談話,下午定要出一次門的。周恢四寸片刻,連忙命人將積水塵泥清了,才轉(zhuǎn)身進了書房。 不過走開這一會兒,元澈竟一個人端著茶盞,坐在榻上發(fā)呆。他一身居家打扮,無巾無帶,手指雖不如其他嬌生慣養(yǎng)的皇子世子那般纖細,卻也因病徒生一分落拓蕭然之意。周恢自先帝時便服侍元澈,如今已是知天命之年,見元澈如此,想到崇德皇后臨終前的托付,不由得更加心疼幾分:“這茶是才沖的,白瓷胎薄,握久了燙手,殿下小心。” 周恢正欲接過茶盞,元澈卻用食指輕柔地撫了撫那白瓷光滑的邊緣,仿佛以此便可觸及她的面頰與頸線:“這宮里燙手的東西并不少,只是這一次,我必要握在手中。” 周恢低著頭,不留神看到了半卷著的奏疏,一個陸字赫然映入眼簾。他熟知元澈脾性,烏臺流言不斷,太子雖未有不悅,但行為較之以往,略顯乖僻。他低著頭,并不敢看元澈的神情,只訥訥道:“如今局勢,太子為何還要執(zhí)意于她,老奴不明白。” 元澈只是沉默地望向茶盞,茶色清潤,茶香寒涼,一眼望底,誰又能想到這些舒展開來的綠意曾經(jīng)受過烈火怎樣的炙烤,曾經(jīng)歷過多少道沸水的洗禮。而這一切終將隱忍成一盞清亮,注入心喉,以此溫暖各自一生寂寥的長夜。 他并不愿把心中所想說給周恢聽,無關(guān)信任,僅僅因為許多東西并非一個內(nèi)侍可以開解,也非一個內(nèi)侍能夠承擔(dān)。周恢沒有那樣深思善懷的夙慧,卻也無愚癡守拙的鈍根。他們皆是一樣,渡不了別人,也渡不了自己。 第127章 反跡 槐里城在長安城西, 周曰犬丘,懿王所都,后更名為廢丘。歷來圍繞長安用兵, 槐里城首當(dāng)其沖。城東十五里有文學(xué)、武學(xué)二城,各高一丈五尺, 相近亦有漢所興丘舒城, 西更有小槐里城,以此互為犄角。建興四年,南陽王保鎮(zhèn)上邽, 遣其將胡崧救長安。崧破劉曜于靈臺,引還槐里, 長安遂陷,可見槐里為其要沖。 崔諒部此時便駐扎于此。先前他原本提議駐扎長安城北的池陽, 然而太子督中外諸軍事,如今又加錄尚書事, 乃是高于尚書令的臺中長官,對于他軍中各項事宜均可駁回。駐守池陽之議, 便未曾獲批。 崔諒?fù)菸鋱錾系氖勘?nbsp;這些跟隨自己數(shù)十年之久的精銳,即便是尋常cao練,目光中亦有悍氣。然而這些時日, 營中還彌漫著不同以往的氣氛,似有陰謀在醞釀。 昔年崔諒坐鎮(zhèn)上庸,背靠荊漢, 世族林立, 南有強楚,獨守國門。伐吳之戰(zhàn)時, 蔣周二逆將戮儲君,是自己秣馬厲兵,張帆驅(qū)櫓,順流而東,截兩州逆賊援兵,灑血大江。想當(dāng)年目視江東,其兵甲之盛,戰(zhàn)而必克,無人可媲美,連蘇荊州分陜之重,都不足入目。 那一刻,他是如此得意,崔氏自國史之獄而式微,經(jīng)過數(shù)代人的努力,終于有了方鎮(zhèn)之位。那時他匡扶社稷于傾危,救儲君于敵封,本以為憑此功業(yè),可以獲得荊、江等地的刺史之位,亦或是女兒可得太子正妃之位。然而最后,中樞權(quán)柄盡在關(guān)隴世族之手,對于其安撫,太子也只為他加禮封侯,位如九卿。他心灰意冷。 今年,朝廷詔各將馳援關(guān)隴,丞相賀祎更以荊州刺史督軍事許其戰(zhàn)后領(lǐng)受,為家族榮耀計,他選擇再次領(lǐng)兵北上。只是這一次,他在接見賀祎之子賀存的同時,還通過崔惟仁聯(lián)系到了太子。孤注一擲從來換不來尊重,崔家只會在一次次政治拉打中變得更加卑微。手握兵權(quán)擺出一副悍勇姿態(tài),然后讓這些世家們乖乖坐下來,聽自己講一講道理,而不是講自己的道理,來讓這些世家乖乖坐下。 自伐吳之戰(zhàn)后,崔惟仁便入太子麾下,完成京口等地的布置后,隨其北上歸都。而崔道成則轉(zhuǎn)任河南,與王安等人在司州任當(dāng)?shù)毓賳T,如今也坐到了河南郡守的位子上。這些布置果然讓賀祎對自己高看了一眼,而太子依舊我行我素,甚至令自己回守上庸,方不失封侯之位。 因此崔諒決定支持保太后易儲。 只是近日事態(tài)頗感微妙,三輔地區(qū)對于自己的駐守,不乏nongnong的惡意。臺中風(fēng)云突變,薛、賀兩家聯(lián)盟不在,薛琬轉(zhuǎn)任尚書令一職,借著其所枝蔓的官僚體系,為皇權(quán)發(fā)聲,并且在政策上對自己有所壓制。而賀祎也在這段時間內(nèi)韜光養(yǎng)晦,若無必要,絕不在臺省露面。朝中兩大權(quán)jian勢位俱赫,而自己多年的浴血奮戰(zhàn)早已被目視為禍。這個世道已經(jīng)爛透了。 崔諒掃了一眼遠處的山丘曠野,凋敝的民戶與山水雕就的莊園相形見絀,仿佛一晦一明。他對長子崔敬下令道:“淳化縣令陸放已撥糧草賑濟災(zāi)民,想必后幾日不會有更多的糧草送到營中了。你率部眾去這些莊園中交涉,令這些世家務(wù)必繳納谷糧,凡有蔭戶男十六以上,六十以下者,捕納充軍。” 崔敬望向父親,有些猶豫道:“父親行此舉,未免有傷人望,世族敬畏不存,父親即便拿下長安,只怕也難得進位三公。” 崔諒冷笑道:“敬畏?世族這種東西沒有敬,只有畏。這個世道既無道理,也無秩序,高門居官無任,寒門出頭無望,放目遠眺,皆是狐犬豺狼。若要立世,你得搶了他們的糧草,后面站著百萬雄兵,然后你在這個世道說得每一句話,才有可能獲得認同。”說完,崔諒忽然斜目一凜,語氣冷然,“另外,此在軍中,誰為汝父,下去領(lǐng)罰。領(lǐng)罰后再去辦你的事。” 次日,禁中出詔,加薛琬為護軍將軍,掌中下層武將升遷以及調(diào)度。而扶風(fēng)縣前夜,諸多大戶被軍隊劫掠,薛琬連夜趕往臺中,除了安撫各家,還要不時提醒,此為丞相引禍水入三輔之過。而賀祎亦有回言:薛琰統(tǒng)撫夷護軍,漢中糧草多為賑災(zāi)所用,至于崔諒軍用,未能獲準(zhǔn),至今才有了崔諒的縱兵劫掠。 此后,薛琬繼續(xù)調(diào)任南軍部將修筑城防,而賀祎也命陸歸下放一些將領(lǐng),巡游三輔后,充任宿衛(wèi),以補薛琬調(diào)兵后所留下的防御漏洞。 就在這樣一個公卿異議,朝野喧囂的夜晚,靖國公陸振命人拆掉了象征爵位與尊貴的恒門,領(lǐng)全家開宗祠拜祭。 所有的仆從皆被拒之門外,曾為陸振殿中護軍的張文烈領(lǐng)一眾忠仆駐守在最外層。 星點燭火因縫隙間灌入的微風(fēng)而跳動,吐出一條條火舌,似要將眼前一重重身影燃成灰燼。室外的月光如瀑照不進暗室,更無法窺見藏于暗室之謀。以顧氏為首,陸歸、陸沖與陸昭分列于后,垂首聽訓(xùn)。 陸振將香火奉上祖先后,慢慢回身,目光灼灼,掃過堂內(nèi)每一個人,不過一瞥,便足以掀起風(fēng)暴,焚爍金塵。他開口道:“所有政權(quán)之基,即為武力。自千百年來,權(quán)力便對武力有著岡壟之?dāng)啵?quán)更迭則如權(quán)力輾轉(zhuǎn),生于暗泉之涌。如今,我家勢位迥異,即便萬般小心,也難免有人暗中敵視。蟄伏無用,示好無用,唯有武力橫掃一切。說千道萬,長安不過是個豺豹簪纓,虎狼冠帶的戰(zhàn)場,大戰(zhàn)在即,還望大家各自謹(jǐn)記。” 陸振走向前,分別拍了拍三個孩子的肩膀:“夜深伏機,如迫湯火。愿我家兒郎女郎,河出伏流,一瀉千里。” 是夜,內(nèi)宮連降急詔,宣靖國公陸振及其妻入宮暫住,車騎將軍陸歸領(lǐng)宿衛(wèi),加左門侯,拱衛(wèi)宮城之西。陸沖以渤海王文學(xué)一職,充選清涼殿殿軍。陸昭則奉詔長樂宮聽事。一時間,數(shù)支車馬分散開來,沿著各自的的道路,往不同的方向徐徐前進,而靖國公府已成空巢。 宴飲共分三日,先是保太后與皇后于杏園設(shè)宴,將女侍中最終人選敲定。次日太液池宴飲,過端陽節(jié)。最后一日則將元宵燈會補上,天子與民于長安城內(nèi)放燈共樂。 女侍中的初選已定,復(fù)選由保太后與皇后共同斟酌。達官仕宦之女一輪輪選下來,所剩之人不過四位,而長樂宮女侍中待選兩名,魏帝的異母兄弟汝南王的正妃已歿兩年,汝南又是許昌與壽春的聯(lián)絡(luò)要地,魏帝少不得另選兩人加以安撫。因此這次復(fù)選早已人事皆定,杏園設(shè)宴,不過是為了圖個熱鬧。 時至傍晚,宴席排開,此時天邊尚明,日月同輝,水榭中央歌舞漸起。在花散蝶飛,長帶鎖腰的綺景下,四名待選者也帶著各自的身份與背景落了座。崔映之身列其中,卻僅一習(xí)青碧色單衣。她骨架修長,身形豐腴,卻不帶一絲滯重。張口一笑,是一排細潔的米牙,頗有涉世未深之美。 保太后與皇后分列東西兩側(cè),宴席不過是走個過場,東宮與清涼殿皆有玉箋奉出,人選早已定下。 酒不過三四盞,夜愈發(fā)深了,保太后命人點燈。此時一個小內(nèi)侍跑過來,在保太后身邊低聲說了幾句。“他怎么來了。”保太后皺了皺眉,“去,讓陸侍中去后殿避一避。再調(diào)長樂宮宿衛(wèi)過來,要快。” 太子元澈攜班劍兩百與宿衛(wèi)三百而來。月色下,黑色的章服如水墨流染一般疏散開來,金章刺繡,如星似寶,綴于身上,開出一片璀璨。他還未開口,除保太后與皇后外,身邊眾人皆起身行禮。 太子亦依禮見過保太后與皇后。 “太子怎么這時候過來了?”皇后一向中立,語氣也較為和緩,適合率先發(fā)問。 元澈甚少穿得如此華麗莊重,此時目含流光,微微一笑,竟有一種輕慢的漂亮。“回皇后,雖女侍中人選已定,但父皇有言,皇太子妃內(nèi)輔國綱,因命兒臣前來考校,以擇中意者。” 保太后聞言冷冷一笑:“哦,只是太子帶這些人來,是來武試的?老身宮中女兒皆非寒傖武卒之輩,恐令太子失望,還望太子速回吧。” 元澈道:“國朝以降,皆是宣文載道,厚德載物,兒臣來此不過小試,速來速去,必不會擾保太后與皇后清視圣聽,還望保太后與皇后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