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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閥之上 第40節

    陸昭望了她片刻,道:“先恭賀娘子了。” 而后回身走入室內,取過蜀錦和各色禮物,一一擺在案上,道,“禮物貴重,娘子既要歸家,不妨帶去,萬勿使其蒙塵于此,或遭焚毀。”

    “不會。亂世之中,寶物還是會被妥善安放,只有人才身不由己。”王韶蘊轉了身,坐在一臺妝鏡前,笑了笑,“改了稱呼,竟似做回了在室女。”她頗為認真地對著鏡子,目光劃過鏡中人平滑的額頭,與不甚平滑的眼尾,這一切已經無法更改,“只是這發式不像。”她的聲音起初略有些孩子氣,然而沉默許久后,她慢慢道,“你為我梳一回頭吧。”

    看到陸昭略有猶豫,王韶蘊道:“你不必怕,給別人梳頭總比給自己梳頭要容易些。就好比看清別人很是容易,但看清自己便不是了。我從你入宮第一日便看你的發式,你從不讓人給你梳發,但自己的發式卻那么整潔干凈。我還想,那么繁復的盤法與構造,若腦海中無全局,即便有雙巧手,也難以為之。我沒有看錯你,你好聰明。”

    陸昭沒有回言,只是慢慢走向前,將王韶蘊的頭發松散開來,又開了妝奩,取了自己慣用的一把梳子,為她篦發,而后一縷縷梳順。待萬事悉備,陸昭問:“娘子想梳什么樣的發式?”

    王韶蘊道:“我自漢中去長安時,梳的是垂鬟分肖髻,如今回漢中,你再為我梳一回吧。”

    陸昭依言而應,手持梳柄,為她分發。她已不再年輕,撥開外面黑密的發絲,位于頭頂的發根已有不少變白。似是察覺了對方的猶豫,王韶蘊道:“不必理會它們,你接著梳,我與你說一個故事。”

    “那時先帝在位,元祐還是新平王,剛剛打下涼州萬里河山。立儲一事上,先帝有自己的主意,然而世家大族們摩拳擦掌,總是不想讓元祐上臺的,軍功出身嘛,要真成了儲君,哪還有世家說話的份。那一回,世家難得聯合起來反對立儲元祐,若一定要立儲,則必須殺其生母。后來先帝想了一個主意,暫不表態,等著大家下注。那時候陳留王,也就是今上,實力最弱,關隴高門都選了他。后來我父親悄悄告訴我,要讓我嫁給元祐。皇帝不滿世家已久,不會因深愛女人的性命,枉顧皇權的利益,元祐終究會繼位。”

    “先帝當時也是這么想的,關隴高門合起來,也不夠漢中王氏打的。況且如今誰壓了元祐,日后元祐登寶,便是鐵打的皇后,先帝就等著我父親下偏注,他也算對了。不過誰也沒想到,陳留王的乳母,如今的保太后拉了你的姑母來。有了吳國的支持,盤面便一邊倒了。”

    “那時,我才有了第一個孩子,男孩兒,元祐回府的時候,就這么抱著他,看著他。然后他忽然說,他不想爭了。立子殺母,祖宗家法,為了一個位子,搭兩個女人進去,何必呢。他明白我父親的心性,一旦他登大寶,必然會讓他立我的兒子為儲君。屆時關隴世族會如何逼迫,父親會如何選擇,他不想賭。自那時起我便知道,在家族都要放棄我的時候,只有他會選擇我。”

    “再后來,先帝把涼州封給了元祐,我們一家搬到這里來。風沙大,雨水少,除了牛羊馬,就是蒿草。不過看著這些,我還是高興的,也愛這片地方。因為深愛一個人,所以亦深愛他辛辛苦苦打下來的江山。我總想把這些話,說與一個故人聽,只是她不在了,即便在,她所嫁的人也無法讓她有所同感。”

    “如今我又看見了你。”王韶蘊從鏡中望了一眼陸昭,“當時我還在想,這么一個冰冷無情,手段狠辣的小娘子,我那傻侄子怎么搞得定。后來我發現,你也不是那么冰冷無情。”

    將發分股,結鬟于頂,不用托拄,使其自然垂下,并束結肖尾、垂于肩上,這便是垂鬟分肖髻。發已梳好,王韶蘊對著鏡子左右顧看一遍,笑了笑,旋即起身,走入內室。片刻之后,捧出了那本字帖,道:“你看,你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將所有東西奉出,唯獨留下這一本字帖。”王韶蘊翻看著,最終停在一處,欣慰道,“澈兒的字竟然這么好。以前他母親在書信里向我炫耀,我還總不相信。”又翻看了一會,最終,王韶蘊還是將其合上了。

    “你走吧。”王韶蘊道,“就穿第一日宴會時穿的衣服,戴上那套頭飾,他們會送你下隴,去見你應該去見的人。”說完,執起了陸昭的手,撫了撫那只血玉鐲,似是在對它說,亦似在對陸昭說,“替我照看好她。”

    王韶蘊打開了房門,原本晴好的天空忽然飄起了小雪。不再有人相隨,她獨自步入了那片茫茫雪景。

    一名媵侍走了進來,為陸昭穿衣,正是昨日的幸存之人,進來后問:“王妃怎么梳了垂鬟?”

    陸昭道:“她說她要歸家去。”

    媵侍一怔:“王妃歸家從不梳這個。這是王妃初見大王時的發式。”

    陸昭猛然回頭,望向門口處已經消失的人影:“快,快去找王妃。”那個漢中的陰平侯府從不是她的家,她不要回那個家。

    第93章 瀕死

    是夜, 涼王妃王韶蘊薨逝,知情者也不過是在這一方小小院落之內,每個人都有看到, 每個人卻都無力阻止。王妃自飲鴆酒。至于原因,眾人亦各有猜測, 有人說是殉情, 畢竟數十載的患難夫妻,涼王至此也未曾另立她人。如今敗勢初現,涼州各家開始倒戈, 與其看到心愛之人一一身死刀下,倒不如先赴黃泉來的痛快。

    而也有極少人知道, 王妃的死與她身后龐大的家族有關,即便離開涼王府, 即便和離,她的存在對于她的血親而言, 也不過是阻礙漢中王氏榮耀的丑陋磐石。與其被逼死在漢中陰平侯府,她還是更愿意選擇在夫君為她建造的玉京宮, 這個承載她數十年美好回憶的地方, 結束自己身為世家女子的生命。

    然而即便如此,王妃尸體的歸屬依舊成為了爭端所在。若王妃仍停靈于玉京宮,葬于元氏名下, 那么漢中王氏仍擺脫不了叛逆者親屬的嫌疑,而杜太后等人尚可以此作為憑借,為涼王, 也為自己, 奮力一爭。

    王妃的扈從中,不乏有陰平侯安插的眼線, 亦不乏杜太后的眼線。此時二者并發,揭開各自的面具,露出了原本的嘴臉,撲向對立的一方。原本端著鴆酒的小內宦瑟縮地躲在了角落,看著玉京宮的侍者與王妃的侍者廝打爭奪。有人掠其發髻,有人執其足踝,蜀錦的花紋刺繡瞬間猙獰,逝者的遺容神色依舊痛苦。人世好苦,鴆酒猶甜。

    “快走吧。”唯一幸存的媵嬙與滿面傷痕的葛忠最終將愣怔在原地的陸昭推向了大門外。

    如此污穢不堪,似如身臨其境,陸昭只覺顱內眩然,軀殼仍追隨著求生之欲,將她的□□連同魂魄,強行拖至了玉京宮外。

    陸昭以及王妃僅剩的零星護衛隨從行至金城南門,上官弘與杜太后內侄杜真率領的禁衛軍很快尋到了人。王氏提前買通的南門守衛此時已無用途,上官弘與杜真直接將一行人帶至城門上。

    金城城墻危乎高哉,有如絕壁,其下雪風正盛,四野荒蕪,如同熔銀瀉地。

    在城門外等待的并非漢中王氏迎回家人的車駕,而是部曲兩萬。以陰平侯王業嫡次子王澤為首,浩浩蕩蕩開來,若王韶蘊出,兩家相安無事,如若不然,迎回王妃尸身,不,是迎回他們的股本。

    對于尸體的爭奪早已綿延到了城外。陸昭的半個身軀與那媵侍的半個身軀被侍衛壓出城垛以示威脅。后者得以買賣不過是因其出身仍在陰平侯府,名分仍是涼王妻妾之屬。而前者得以幸存不過是王妃生前遺惠,且與安定的陸歸大軍,隴下的太子主力三位一體。大家都是場面人,誰也不要做的太絕,杜太后一個人的快意算是老幾,我們世家還未表態。

    城上與城下的交易初時還算體面,到了最后便只剩下了互相謾罵。最終出身武將的王澤敗下陣來,而上官弘不負國相之名,取得了口頭上的勝利。王澤亦不甘示弱,箭頭對準了城門樓上一干人等。

    涼王主力未歸,金城四面楚歌,哪個世家大族敢頂在漢中王氏的頭上猖狂,前途都不要了。

    正劍拔弩張之時,一陣悠揚的笛聲從戰陣后方傳來。其聲清揚宛轉,其勢可張旌節,于是聞者回首,當者退讓。緇紗玄衣,玉冠簪犀,一匹羸弱老馬上,男子吹笛緩緩而行,子夜的黑暗逐漸褪去,長眸羽睫雖日光薄云漸漸明晰。

    “是王子卿。”

    “王叡?他怎么來了?”

    人對權勢有著天生的敬畏。

    正如士大夫常于史書中的幾頁來定勝負一般,對于權力場上的三六九等,也通常由起家官極其履歷來粗暴地劃分。然而眼前的人,則是無需被劃分的那一類,他來劃分他們。

    只是來者并非如他曾經于朝堂上叱咤風云那般咄咄逼人,一紙功名不過作船,他自搖舟汲水而行,遠眺風雪千山。他吹笛而來,自有高風緲緲,泓崢秋嵐之態,通明透,閃光生,此間美,斷然無關其他。

    執笛雙手緩緩放下,余者仍沉醉其中。

    “上官弘。”說者于視角上仰視,而聽者則從其它角度仰視,“你我城下一敘。”

    關隴界上,幾乎都與王叡有些故舊,或是期盼著與王叡有些故舊。天水的上官弘一度入中朝為官,便曾一睹十八歲中書令的風采。而杜真明顯屬于后者,出于年齡上的吃虧,他出仕時,王子卿已辭官游歷四方。至于與王子卿同輩的人,則連目送其塵的機會也沒有了。

    上官弘依言出城,王叡的威信不至于讓他命喪城下。

    杜真于城上觀,只見上官弘與王叡相談甚歡,心中頗為不放心,仍派人跟隨。

    王叡見一眾人前重后杳,只笑了笑道:“何必監視上官國相如此?”

    “非監視相國,而是瞻仰王令君。”跟隨之人心虛。

    上官弘亦覺如芒刺在背,只聽王叡道:“我亦猶人也,杜將軍得太后寵信,日后之位必尊榮我百倍。”

    既罷,上官弘復至城門,對杜真道:“放了他們,他們便不會索要王妃遺體。”

    最終,杜真帶著滿腹狐疑,同意了上官弘的意見,準備將陸昭等人送出城門。

    在被松綁的一剎那,陸昭忽然明白了些什么,她對上官弘道:“相國,可否為我們備三匹快馬?”見上官弘仍在猶豫,陸昭繼續道,“安知此事無關明日?”

    杜真方要阻攔,只見上官弘目光幽幽,聲音喑啞:“給他們。”

    厚重的城門再度打開,縫隙間的清塵一線如刀刃劈在已如玉輪的面龐上,刺眼異常。“跑。”陸昭清冷決絕的聲音毋庸置疑,“他們要殺我們。”

    “誰?”其余二人異口同聲。

    “王子卿。”

    沒有人可以帶著真相逃離此地,如同杜太后需要一名涼王妃與兩名媵侍的尸體死在城內,來宣告漢中王氏仍是從叛親族。對于漢中王氏來講,他們只需要媵侍和一名與涼王妃同樣穿著的人死在金城之外,莫言其他。漢中王氏對整個西北輿論仍有著絕對的掌控,待輿論醞釀完滿,眾人皆以為王妃已歸家下葬,那么王氏自可帶回尸首向朝廷與陸家邀功請賞。

    城門大開,數萬名兵士目視于此,荒野玄黃間,金戈揚起,如同欲投向美人發間的寶釵金簪。雖是數萬部曲,但騎兵皆列陣于最后方,不然陸昭也不敢僥幸放手一搏。

    陸昭馬術絕好,一鞭麾下,快馬自奮勇向前,然而頃刻她即撥轉馬頭向左,在眾目睽睽之下,奔襲逃離。余下二人,葛忠自調轉馬頭向右,而那名媵侍只緩緩向前行。她行的如此緩慢,如此篤定,白雁西風紫塞,皂雕朝陽荒草,曾經一睹無數遍的塞外風光,如今熱烈昂揚地迎接滿懷。然而前排弓兵搭箭開弓,數翻輪射后,媵侍與馬應聲倒下。與她的王妃一樣,這個人間她亦來過,亦不留戀。

    王叡立于亂塵之中,雙目半垂,不辯喜悲。

    疾風箭雨自耳邊飛過,陸昭不曾回顧,只策馬蛇形奔走躲避。自南門向左自是東去,等不及彭通等人為她鋪設的歸途,平涼隴山隘口,或許仍有生機。

    一支箭矢打入側腹。陸昭只俯身重新調整了平衡,平素的克制與冷靜如今只是她cao縱軀體的習慣,求生的欲念似被一箭刺破,再也無可抑制地奔襲腦海,載著她,孤身投入堆金瀝粉的無垠荒漠。

    溫熱的血液又一次從傷口內的滲出,散發著死亡的氣息。

    沒有追兵。王叡弓兵所射的箭支不過是為了將她逼到絕路,一只受傷的野獸無論如何都走不出隴山的夜晚,更何況是一女子在雪夜帶傷奔襲。注定都是死,何必徒惹嫌疑。

    陸昭心中冷笑,徐徐抬起手,滿手都是冶艷的鮮紅,順著素腕,一滴滴凝聚在一道小小的不易察覺的傷疤上,然后又順著小臂滑落,沾滿衣衫。

    遠處,依然沒有任何軍隊的影子。陸昭慢慢閉上眼睛,又迅速睜開眼,她努力讓自己清醒,她只需要看到一名斥候。

    她不怕死,自從算定走這一步棋,她就知道會有什么樣的下場。家族棄她于不顧,這真的沒有什么,她從出生之日起所受教的,便是為今時今日而做準備。只是這樣孤獨地在荒寒中死去,是她從來沒有想過的,如此冰冷,如此孤寂,希望明明就在眼前,卻依舊難以窺見。

    陸昭忽然只覺得想笑,人在死之前腦海中原來就只有這些么。

    她已經不記得是什么時候曾在吳宮的藏書閣中拼命尋找這個答案,不過自許多事情發生之后,她再也沒有考慮過。現在,她開始思考。陸昭以為自己會想起親人,嚴苛的母親,寡言的父皇,曾趴在她膝頭聽她念詩經的幼弟們,但是這些畫面只是一閃而過,隨后便如一片混沌,模糊不堪,仿佛所有人的面龐都融合在了一起,分不清彼此。

    眼前又是一個岔口,馬兒不肯駐足,她試圖去控制韁繩,最終卻跌落于馬下,連同最后一絲光明也墮入萬丈深淵。

    冥冥之中,她的耳邊劃過一絲溫軟的氣息,那匹紫騮馬走過來,用濕漉漉的鼻子聞了聞她的發梢。一片光影在她的眼前劃過,猶如煙花,然后便寂滅了。

    第94章 救贖

    吳國雖然是魚米之鄉, 但吳國皇室卻極好騎馬。自從和魏國交好后,便從北面和魏國通商的柔然部族年年進購寶馬良駒。陸昭十三歲那年,吳國借著她祖母過壽, 辦了一次馬球賽,魏國亦送來數匹寶馬作為賀禮。跟著一起來的還有一名質子。

    清一色的珍珠珞轡頭, 十幾匹馬被悉數分給了權貴們, 做以拉攏。陸昭愛騎馬也騎得好,那時她的兄弟姐妹都有了自己的馬,唯獨她沒有, 她太想要一匹馬。

    但她從小受到的教育從不允許她隨意索取一事一物。她的母親把任何事情都為她安排得妥善無虞,該讀《左傳》的時候不會為她講授《漢書》, 該學琴棋書畫的時候,絕不會隨著她的性子去學劍舞。桎梏, 樊籠與塵網,她早已習慣。

    但是在離開賽馬行宮的郊外, 陸昭卻遇到了一匹小野馬。

    它的皮毛光滑,有著淡淡褐色的斑紋, 眼睛溫柔如水。第一次, 她走下玉輅,摸了摸它的鼻子,又駐足看了看郊外的景色。此時眾人已經離去, 昨日驟雨,今朝方歇,唯有新翠攬風, 春雨濯塵。不知不覺, 已人跡寥寥,各家車馬悉數離開, 陸昭也要回宮了。

    玉輅徐徐前行,青紗簾外,幾名小宮女嬉笑回頭,原來那匹小馬正跟著她的玉輅走。它的距離保持得恰到好處,不遠也不近,幾個宮女只覺得好奇,卻不攆它。走到宮門口時,陸昭開始猶豫起來。

    “把它放回山林去,這馬宮里頭養不活。”說話的是赤袍男子,頭束玉冠,面如照影摘花,目帶深秋清寒,惹得一眾宮女頻頻交首私語。

    隔著紗簾,說話人的面容陸昭看的并不真切,但聞聲識人對她來說并不困難。她曾聞魏國質子一向桀驁不馴,卻偏偏出落個妖孽模樣,再加上身旁眾人的一舉一動,不是他卻又是誰。陸昭知魏國與吳國雖然和親,但是早晚要有勝負之戰,更何況這名魏國質子并不是什么好招惹的人。

    于是,她只命宮女替自己道了謝,便回了宮。吳國戍衛知道,陸昭也不是什么好招惹的人,因此也沒敢攔那匹小野馬。

    小野馬就這樣進了吳王宮,陸振和顧氏也沒有說什么,仿佛是一種默許的態度。

    吳宮內寶馬良駒甚多,這匹小野馬也著實不是好馴養的類型,且資質駑鈍。她便隨意丟了個名字給它,具體是什么已經不記得了,總之用陸衍的話說,俗氣的不得了。

    華林園向來是皇室云游的時常去處,小野馬就被養在了比較荒蕪的舊苑。陸昭每次從思危閣習書,至去給父母晨昏定省的路上,除了兩名侍女和一名內侍,又多了一匹馬跟著她。小馬很通人性,從不亂走,每次都只送她到舊苑門口,然后等陸昭省安回來時,再送她回去。

    養馬的味道大,且毀草木。荒郊野嶺里,一匹馬你愛吃哪口吃哪口,但宮里不可以,這里的草木有名分,養出了規矩,輕易破壞不得。宮人的暗地抱怨并沒有起什么太大的效果,但皇室子女們卻可以大膽發表著自己的意見,上達天聽。陸衍也不止一次來找陸昭說他養的白鶴被馬嚇得躲到了玄武湖對岸。

    其實,陸昭從不覺得一只馬跟在她后面是一件多么有趣致的事情,只不過時間長了,漸漸習慣,而習慣便是接納之首。有時她覺得,這或許是深宮之中絕然少有的一雙溫柔眼睛。

    舊苑的西邊原是一片片行宮,后來陸振覺得太過奢靡,便改成了文臣使者聚會的居所,亦有他國游者慕名而來。江山不只是巨石堆砌而成,它也有繁花細柳,涓涓細流。明眸善睞下,或許就是暗藏機禍,言笑晏晏后,或許就是山陵淪亡。

    那一年,陸昭開始學習和這些人事打交道。每次她從行宮回來經過舊苑的時候,小野馬都會陪著她一起穿過云橋、花海、枯石、蔓草。那段時間,陸昭經常害怕走夜路。席間人們的眉眼,猶如一張張面具一般,惹得她心煩意亂,虛偽的話語猶如繩索一般,勒住她的喉嚨,讓她近乎窒息。

    有次夜里,陸昭剛剛在清談會上見過幾個楚國使者,他們談詞鋒利,虛偽的笑容后暗藏殺機,她席上幾乎疲于應對,頗有惶惶逃跑之勢。回來的路上,她只覺得一片漆黑寒冷,忍不住顫抖,只不過身后束縛的無數條絲線,令她看上去依舊完美,無懈可擊。

    紫電于天穹劃過,如刀刃一般斬斷繃了太久的絲線。她近乎狼狽地從坐攆上墜落下來,在驚慌失措的宮人們的注視下,獨自跑到花園深處。不遠處燈火通明,但是此時,她伸出手,只能觸碰到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有一絲溫熱的氣息在想她靠近,有什么的東西碰了碰她的發梢,又拱了拱她的手臂。她抱緊它,她只能選擇抱緊它。

    古人曾對馬這種動物高度贊揚,八尺蒼龍七尺騋,翩翩浮云出從戎,迅速,勇烈,為目標而風馳電掣。而她,她偏要贊揚它的單純,它的溫暖,它的一心一意。

    然而有一日,在楚國使臣的會面上,她沒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出言不遜。她做了一件大傻事,至使江州一帶起了爭端,將士戰死,忠骨輕拋,于上位者果然就是一句話的事。她以為會受到最嚴厲的訓斥,但是父母甚至沒有面見她,只是出面安撫了楚國的使者,又遣人送去幣帑。

    但當陸昭自吳宮回舊苑時,她看到一率禁衛正奮力將那匹小野馬用繩索套住,之后一人手持長鞭,狠狠地在馬背上抽打。

    皇室一言有誤,自有臣下性命替你償還,可那些臣下也曾是他人之心愛。陸昭明白,這是父母對自己的警告。

    晚上定省,陸昭在殿外,慢慢將表情從驚懼調整至愧疚,腦海中回想的,是侍衛的鞭打聲和小馬的嘶鳴,她知道自己不能夠再失言。

    一年過得很快,小馬長大了不少,陸昭也變得越來越忙。在權利場間的周旋已經成為了她的習慣,她的寡言少語和無欲無求是她最好的偽裝與利刃。每天晚上,她從臺城回來,走到舊苑的時候,馬兒都會開開心心的顛簸地跑過來,拱一拱陸昭日漸消瘦的肩膀。而陸昭,她甚至已經沒有力氣來面對它。

    再后來,就到了母親壽宴那天。

    她的劍舞,動作一絲不茍,說不上美麗,談不上妖艷,偏偏那個質子中途攪局。他款款而來,漫漫而去,手揮五弦之余,卻不知為何從眼底驀然生出一團火焰,一如他身上的袍服,一如無窮無盡的夢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