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1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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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一應事務完成之后,元澈因有軍務,不可能一直呆在這里,因此自騎了馬先行離去,待觀禮的時候再返回。 元澈先巡視了城防,之后入臺城總理朝事。此時發生在顧府的事情早已被有心之人傳到了各家的耳中,因此當元澈重新于議政殿入座時,各家的態度亦有所轉變。崔氏兄弟俱不在場,但是兩家在臺城的官場舊友依然為其發聲。或言上庸之行順利,或言京口重鎮必會落入囊中,總之形勢一片大好。 至于王安兄弟,此次也表明立刻派人北上聯絡陳留等地的宗族南下。而原本還在城外猶豫的蔣弘濟部眾,一部分人也旋即申請入城,加入太子的一方。 看到形勢急轉,元澈心中不禁感念陸昭心思縝密地為自己籌謀,以及顧老在人生最后的時日,穩住了江東世族的搖擺。雖說都帶了點為自己打算的私心,可是誰沒有私心呢,當他們望向自己時流露出的那么一絲真切,在這詭吊的世道便已經彌足珍貴。 議事完畢后,眾人退去,元澈將今日發生的事情告訴了魏鈺庭。魏鈺庭半是欣喜半是憂慮,思想片刻后道:“估計會稽郡主設計沈氏時,沒想到陛下會提前知曉玉璽被盜的事情,時間只怕對不上了。不過殿下若想削減南人勢頭,可將沈氏曾偷盜玉璽的事由回復于信中。至于后續怎么樣,殿下倒無需多慮,陛下在這個時局,總是要打壓五皇子的。” “如今南人肯出面助殿下與北人對抗,殿下必會穩cao勝券。但日后南人在中樞有了一席之地,蘇瀛若再兼領揚州刺史,只怕會彈壓不住。” 如今南人首推陸家,若不派陸家出任方鎮之位,總要用其他方式堵住南人悠悠之口。“大不了輕搖賦稅,抬陸氏入省臺。”元澈道,“總是有回旋的余地在,北人這邊威勢利益已讓無可讓,用了他們,孤就等著被架空了。” 魏鈺庭點了點頭,又道:“殿下既有決斷,臣便放心了,只是長安那邊殿下還是要把給北方世族的信息遞出去,殿下引南方世族入局,也要顧及北方的情緒,南北并重方能平穩渡過危機。” 元澈道:“請主簿放心,這個孤也有安排。”說完問周恢道,“王安可還在外面么?” 周恢道:“回殿下,一直在外面等殿下宣召呢。” “讓他進來。” 見王安入內,元澈笑著道:“孤有一事想委托定遠。”說完自提筆寫了一張字條,寫好之后由周恢交到了王安手中。 王安讀完先是一驚,然后道:“臣必會辦好。” 元澈對魏鈺庭笑道:“孤就說定遠是自己人,必會答應的。屆時主持禮儀,還要仰賴王氏諸公,定遠也要來孤宮里上吃一杯酒。” 魏鈺庭被元澈說得云里霧里,但又礙于面子,只得陪著笑臉一起演戲。最后見已過午時,元澈便將后續事由交給魏鈺庭,直赴顧府觀禮。 此次授禮參與的南方世族都是一流豪門,吳郡朱氏,張氏,紀氏,會稽賀氏,乃至于沈氏都有相邀。畢竟沈氏與顧家還有婚約,自然不好厚此薄彼。待沈澄譽接到請帖時,憤怒之情溢于言表,他太明白顧孟州此舉的用意。原本等顧老死后,南人首望便會落在自己頭上,但半路卻被會稽郡主拿下,又有大魏太子來做見證人,此后人心向陸,已無力改變。 他還未懷疑玉璽之事是陸昭暗算,因此言語間只覺得顧老不識時務,更忿忿言以后要以岳丈的身份,叫顧承業那黃口小兒嘗嘗苦頭。然而當他乘車行至街上時,心中不免五味雜陳。 來往的不乏南方高門的車馬,還有各家的私兵部曲也趁機入建鄴城中,在各家的調度指揮下,正往玄武湖方向行進。而建鄴城北線,亦有顧家子弟率領部從駐防城墻。大量的財貨以及米糧也源源不斷地匯入建鄴,用以撫平民心,穩定物價。而所有事情,沈家居然被排除在外,無任何機會。 但即便如此,沈澄譽依然不敢拂袖而去。畢竟太子亦在觀禮之列,這次沒被這幫南人帶著玩不要緊,但若此時不參與其中,落在太子的眼里就大有意味了。到底是不滿太子的選擇,還是不愿支持吳人選擇了太子,對于沈家來說都是滅頂之災。 只見前方忽然有甲士開道,太子騎馬從臺城回來了。此時顧家眾人已在外等候,而元澈的目光中卻依舊在人群中找尋。后來想,她亦是此次授禮的主角,此時大概在府內忙碌吧。元澈翻身下馬,撫了撫衣袍,旋即融入了一片或虛偽,或真誠的笑意與頌揚之中。 按禮制,受業者應提前齋戒沐浴,以示恭敬。但顧孟州性命已經危在旦夕,事從權宜,禮儀中只包含了祭拜宗祠,昭告族人,授書禮,授琴禮這幾個步驟。至于設宴答謝親朋,則在府中別院進行,不致打擾老人靜養。 顧孟州幾乎全程由肩輿抬著代步,而太子主要還是作為觀禮者,坐于上席首位。直到授 書的時候,太子才從座位上離開與陸昭并立。蔡邕書道數卷在短短時間內早已被顧家弟子謄抄完畢,作成兩份。蔡邕原作交予太子日后帶回長安,而另一份包括有顧孟州自己親手題注的《書道論考》則交予陸昭。 肩輿中,顧孟州氣息微弱,看著眼前并肩站立的二人。太子元澈目光肅穆,眉宇之間自有一番雄主氣度。而陸昭亦鳳目灼灼,玉立其身側,薄唇微微抿起,清貴矜傲。而藏匿于清冷外表下的手腕與胸襟,只怕連當世梟雄也會為之膽寒。 他忽然有些吃不準將陸家與太子強行捆綁,是否于雙方皆有益處,亦或是在不遠的將來,將天下掀起軒然大波。 然而顧孟州也不再想探究了,南人與北人的未來,世族與皇族的未來,都已經不是他可以左右的了。他用生命的最后的時間,送了陸昭一程,亦將南人從江水之中推到了權利的潮頭。 “承業……”授禮已畢,顧孟州微微張開嘴唇,然而后面的語句已然聽不清楚。顧承業湊過去,扶著曾祖的手臂道,“曾祖父,承業在,您說。” “喪儀……陸……”然而還未說完,顧孟州便已經昏厥在了肩輿中。 第40章 詞鋒 禮儀隨著顧孟州病情的再度惡化戛然而止,原本定在別院的宴飲,也不得不取消停辦。元澈急命苑中太醫前來診治,又為維/穩,命執金吾衛安守朱雀桁各處道路,疏導各家有序離開。 因此多事之秋,元澈也不宜于宮外逗留過久,為權宜之計,先行回宮。但回宮之前,元澈將車駕與兩衛甲士留在顧府,又命周恢隨侍陸昭,也算代替自己在適當的時候有些威懾,只待顧府諸多事宜安排妥當后,再接陸昭與陸微回宮。 顧承業此時在內室中侍奉,而朱氏則將各家的長輩送出顧府。被臨時招來觀禮的陸微也以顧孟州曾外孫的身份,跟在朱氏的后面拜送。雖然年僅十二歲,但小家伙亦不怯場,言辭清健,禮數周全,長輩多有贊許。 陸昭如今身份特殊,除了有曾外孫女這一層血緣關系之外,如今更是顧老親自授業的子弟。而顧老性命垂危,想來也不會再有機會收其他子弟入門。自古首尾門生身份貴重,輕易不收,顧孟州第一個外姓弟子乃是壽春陶毗之子陶晏。在魏國南下之前,不過二十出頭,已做到了廣陵太守一職,其中便有顧孟州開門弟子的聲望加持。而這個關門弟子的名號,可謂將陸昭的聲望拔到了頂點。 此時陸昭與顧承業將顧老扶至內室休息,又親奉了湯藥,之后在顧老的吩咐下,出門一一拜送長輩。江東一流豪族的族長們明白這一節,因此并未隨眾人先行離開。幾名族長于東面正堂端坐,接受陸昭的拜禮。 于臣節,陸昭曾為會稽郡主,如今魏國未褫其封號,對于坐于此的各家族長來說,仍有尊卑之分。但按輩分來講,幾人卻又皆是陸昭長輩。因此折中下來,禮儀并不取繁文縟節,亦不行大拜,不過躬身奉茶,說一些嘉言美詞。 待輪到沈澄譽時,陸昭仍施禮如前,將茶敬上。沈澄譽卻不接過,手揮塵尾道:“茶苦而寒,陰中之陰,即便顧府所藏的龍團名貴至極,以女子之手奉之,終究失了中正。” 陸昭此時心中冷笑,沈澄譽方才明諷暗罵,分明是來攪局的。此時陸昭也不再躬身,挺首正色,目光凜冽:“乾坤兩道,陰陽兩儀,女子屬陰,秉承坤道,孕育萬物而生。而水從臣義,亦屬陰,流經內宮。至女子懷胎十月,內宮盈實,月脈不流,方有新生,落地于人間。按世伯所言,那此中人豈不皆非中正之人。” 幾名族長起初并不知沈氏與顧、陸兩家的齟齬。但當眾人攜部眾來建鄴時,發現唯獨沈家格格不入,作為江東武宗世族,竟然連百名部曲都未派來支援建鄴,心里便已隱隱猜出沈家或因某些事由被排除在外了。但因各家皆有往來,在坐幾人亦是江東頗有威望的長輩,既不愿介入這其中的分歧,亦不想因為勸阻而遭沈家記恨,因此都坐定觀望。 旁邊的周恢雖然不會這些高士夾槍帶棒的清談妙語,但也聽出來沈澄譽實在來者不善。不過他之前亦見識過這位會稽郡主的詞鋒,兩者權衡比較之后,周恢選擇在一旁安安靜靜地看沈澄譽出洋相。 沈澄譽聞言亦不示弱:“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坤相合,方生萬物,豈是坤道獨行?” 陸昭和手應聲:“世伯說得極是。日光耀我,月光潤我,驚雷疾風使我行動,高山明月令我止靜。體有剛柔,心有樂憂,天成道而自健,地成德而自順。若論中正,必在我輩。” 原本陸昭不想令沈家太過難堪,因此對于先前種種,她也只做不曉,該給的禮數,悉數給到,該給的利益,一分不少,畢竟懷寧縣主日后還要嫁到沈家。 但既然沈澄譽要步步緊逼,那她陸昭也不必再留情面,畢竟她來顧府也是接受顧家的遺惠,日后還要借此聲望領南人挺入中樞。這個時候若被沈澄譽一刀捅下馬,那就真的枉費了顧老的一番心血,江東人心也便拿捏在這個枉顧他人利益的人手里。 至于meimei懷寧縣主的婚事,陸昭也打算再做考慮,那些田產聘禮該退回退回,就算沈彥之是瑤林瓊樹般的人物,但一個手段爛到骨子里的黑心家公,不侍奉也罷。 此時各家族也對會稽郡主的清談水平有了新的認識,兩方若能就此打住,局面還算能看。但若再置之不理,任其發展,沈澄譽以長輩的身份,即便打了個平手,也算不得光彩,若真落敗,只怕沈家很長一段時間都難以抬頭了。 因此朱氏族長朱煜出面道:“以吾之見,這番談詞玄理精妙,深意已盡,令授禮增聲啊。日后必定會成為江東美談。顧老有弟子如此,想來可堪欣慰。”說完又對陸昭道,“你年紀尚淺,遇事當取寬和之道,以謙卑自處,方才沈公已手下留情,不然以你的談詞,只怕早已落敗。” 此時賀氏的族長也笑容滿面勸和道:“沈公剛剛不過以才試之,內心還是有照拂之意的。” 眾人亦點頭應是,此時已有見機者言:“顧老如今還在靜養,現下禮儀已畢,你我理應告辭家主。若再強留到晚膳,主人雖有芹意,我等也不免成為惡客了。” 剩下的各族長輩也都認同,因此又向陸昭囑咐了幾句,語氣間雖有些倚老賣老的口吻,但對其回護之意已經十分明顯了。畢竟方才陸昭可以用更為狠辣的言語讓沈澄譽顏面掃地,但她并沒有做絕。這已經與許多年輕人大不相同。做事留有余地,這是任何一個世家都不會感到厭煩,并且會樂意相互合作的。 到了晚膳時分,眾人已散,陸昭仍被朱氏和顧家人留在府中。顧孟州自昏厥之后還未醒來,顧承業將曾祖父之前說的意思大致交待了。關于顧老的喪儀,按照其意愿,主辦雖是顧氏這一房,但陸昭亦要作為重要人物出席小斂、大殮等儀式,并要隨主人一并跪于棺前答謝,之后顧老靈柩由顧承業扶靈歸鄉。 陸昭也提出用自己在會稽的府邸作為送葬隊伍臨時的居所,并且一路衣食供奉,皆由己出。畢竟等自己與家人回到長安之后,湯沐邑還在不在也都是未知,如今倒不如傾盡全力,為曾外祖與顧氏族人提供物質上的協助。 元澈從軍營返回宮中時,恰巧陸昭和陸微也由顧府折返,兩行人馬一齊由南門入宮。到了泠雪軒門口,元澈卻不下馬,命車駕直接行至重華殿處。待安車停在重華殿門口,陸昭與陸微下了車,自己方才下了馬。 夜色深濃,陸昭一襲鴉青色的深衣,配雪灰底綢面繡金線水紋狐腋斗篷,立在月光下,清冷之外又因金色的微光添了一抹柔和。她身邊的陸微顯然已經十分困乏,頭頂的小冠也有些歪了,顯然在車內睡著過。陸昭笑著為他重新正了冠,又從發間取下一柄玉梳,為他抿了抿額角的鬢發,通身打量一番后,方才滿意地笑了笑。 元澈見此情景,不由得看得怔忡,默視良久,想到宮中前事,心中難以言道的酸楚如同悄悄漫上玉階的樹影,涌上心頭。 見元澈已經下馬,陸昭攜陸微走向前,施禮答謝:“臣女與幼弟多謝太子殿下玉成此事。”抬首時,陸昭見元澈神色寥落,不似先前,卻也不知這期間到底發生了何事,思索之后決定緘口不言,帶著陸微退下。 “走吧。”看著那一抹纖瘦的身影沒入了重華殿朱紅色的大門后,元澈重新登上了馬鐙。 這一晚,元澈做了夢,他夢到了自己的母親。一樣的蛾眉曼睩,一樣的楚腰蠐領,母親手執玉梳,為他篦發。透過鏡中,他還能看到依舊健康活潑的小妹,伏在他的膝頭,數著他衣服上的黼黻章華。然而畫面一瞬間便如燭火一般熄滅,茫茫一片蒼白的盡頭,母親終是被一眾宮人擁簇,走向永巷的深處。 次日起身,元澈只覺得頭腦恍惚,昨日在臺城與朱雀桁兩處來回奔波,更是周身乏累。他早飯用的不過平平,倒是聽周恢說起昨日陸昭拜見長輩時,與沈澄譽對談一事,只覺得如同自己親自辯贏了一般,心情大好。 “孤就說過,她那張利嘴,只怕比沈彥之有過之而無不及。”聽到周恢復述的事跡為自己先前的品評做了印證,元澈言詞之間便有了更大的偏見,“可笑姚興不識祖明,如今可見‘妍皮不裹癡骨’,絕非妄語。” 周恢在一旁尷尬陪笑,心不在焉地盛了一碗元澈剛剛還說不愛喝的鴿子湯,端上前去。待他發現時,原以為要大禍臨頭,抬頭卻見那鴿子湯已經被喝了一半了。周恢和郭方海二人對視了一眼,皆是摸不著脈的滿臉無奈。 早飯才撤下,元澈正準備前往臺城,忽見有來者通報:“稟報殿下,顧孟州昨天夜里沒了。” 第41章 春晨 顧孟州的溘然而逝給本不平靜的建鄴上空,籠罩了一層巨大的陰影。早上從朱雀桁至建鄴東門各坊,皆為顧老鳴鐘致哀。同在朱雀桁所居的沈家、賀家也命家人仆從撤去府上紅燈,另備上一份厚重的祭禮,前往顧府吊唁問候。 鐘聲裊裊蕩蕩傳入吳宮內,重廊下的陸昭忽然駐足,抬頭望了望天空,幾只鴉雀被驚得撲棱棱地飛起。老樹枝丫上最后幾片枯葉也已掉落干凈,在整個嚴冬的摧枯拉朽之下,于春日即將到來之前枯萎而死。 陸昭默默將頭上一枚丁香色累金珠花取下,放在了霧汐的手中,然后繼續前行。至父母所居的正殿,顧氏的貼身侍女瓊瑰正察看早膳茶湯等物,見了陸昭便引她進了殿。陸微起得較早,已經先到了,便與陸昭一同前去問晨安。 陸振抬頭,見陸昭穿的依舊是昨日請安的衣裳,但頭上的那枚丁香紫的頭飾今日卻不見戴,大約也知道出了事情。讓二人起身后,陸振先命人擺飯,一家四人分兩桌而坐。相較于太子飲食的規制,吳王陸振的飲食上僅在器具方面略減,但早膳菜色皆如以往。因現在與子女所居一處,幾名廚子難得頗有眼色地在菜量上添加了不少。 早飯四人皆是無話,陸微昨日疲累,腹中饑餓,吃的比平日要快些,一邊吃著,一邊偷偷望向上首的母親。然而筷子還未將那枚醉鴨放入口中,見母親凌厲的目光掃了過來,陸微一下子邊放慢了筷子的速度,很是老實。 陸昭略用了些粥羹蝦鲞,見上首的父親已用完飯向自己看過來,便自覺放下碗筷,跟隨父親前往后堂。 陸振如今年逾四十,身穿一件藏青色襕袍,自吳國滅后,身形略比往常消瘦了些,但精神尚好,又有在行伍時身體的底子在,氣質上仍看的出有著割據一方的梟雄底色。 待確認四周無人時,陸振方道:“這一月以來,我兒籌謀縝密,淵圖遠算,以紓家難,委實辛苦了。有今日局面,也不枉當初顧公與你祖父對你的一番栽培。” 陸振對這個女兒的贊賞已經不同于以往。早年見他只覺得女兒在讀書上聰穎敏悟,又肯下功夫,便讓她開始跟著自己學習處理一些政務。 那時候陸振的父親陸鈞還在位,但并未坐穩江東,而陸振領會稽郡太守兼任丹陽尹,便帶上陸昭一同赴任。當時陸鈞欲封陸振的長子陸歸為歷陽縣男,這是陸氏這一代子女第一個分封,亦是陸振子女的首封。消息送至建鄴,顧氏自然欣喜,連忙將消息送至會稽。 但當陸振接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卻沉默了。他那日有心試探,便將消息告訴給坐在旁邊的陸昭。陸昭想了想,只靜靜地說,一定要讓哥哥固辭不受。陸振看著眼前年僅八歲的女兒問為何,陸昭則說,淮南常有戰事,歷陽乃重鎮港口,多流民,本土居民常與之爭鋒,若以歷陽請封,必生民變。況且歷陽仍為江水樞紐,控扼壽春,壽春陶氏等族必不稱美。陸氏立足江東未穩,而扼猛虎咽喉,必遭反噬。 陸振仍記得小女兒說出這些話語時,沉沉靜靜,波瀾不驚。當時他幾乎淚盈眼眶,因為他知道,這樣年輕的年紀,在政治上懂得如此克制,如此冷靜,需要怎樣的經歷,亦需要怎樣的天賦。這日陸振心中喜悅,便口述家傳的《漢書注》兩卷與她,自此對女兒更加親重。 如今局勢危如累卵,女兒能以一己之力,打破死局,借北方門閥之手,將時局攪亂,將南人推上臺前,以魁首之要,使陸家平穩著陸,甚至還能利用前朝玉璽,千里遙控長安局勢。這其中雖有顧氏鼎力支承,但整個謀局布策,僅僅由她一手完成,這已經足以令人為之驚嘆擊節。 望著眼前已然長高不少的女兒,陸振道:“顧老已去,南人部曲雖然尚能一心,但畢竟不能牢固如初。如今南人聲望雖集你一身,但你手中無兵,亦無實權,即便有大義加身,也無法制約各方。戰場情況一向瞬息萬變,戰時各家能否同心戮力,戰后是否不會越位而立,全憑個人道德。” 陸昭知道,父親所說是不爭的事實。雖然在北境鐵騎下,南方世族的部曲可以說毫無戰斗力,但畢竟是私人武裝,是握在手中的實權。南人舉義師襄助建鄴,大義上是以顧老和太子的聲望與正統為尊,自己作為繼承者,本身已經弱了一層。 更何況各方的統治力本身也并非全部來自于大義,世家利益以及私人武裝才是團結的欲望與力量的來源。除非自己也有著與之相當的威懾力,不然戰爭一旦結束,涉及到利益分紅,南人聯盟也將走至盡頭。此時陸家若還想保持在南人中的統御力,還想借這份統御力來謀求日后的安穩,就必須也要有一支足矣與所有南人部曲之和可以匹敵的力量。 “你隨我來。”陸振將陸昭引入內室,打開一個衣箱,從里面取出一件已經十分老舊的布袍來。將其展開后,只見布袍里藏著一面精致的繡旗,即便絲線的顏色已不再光彩,旗面甚至已有些破損,還有因戰火留下的臟污,但上面繡著的“陸”字,依然清晰可見。 “當年,前朝官員搜斂地方無度,常縱官兵燒殺劫掠。你祖父為保當地百姓,棄了會稽太守的官印,就地起兵。當地父老繡此旗,為你祖父壯行。如今這些老人有的歸家,有的子弟仍在軍伍,你攜此旗幟歸鄉,他們必然愿意響應。”陸振將衣物交到陸昭手里,目光堅定道,“去罷。在吳宮內的不過為父與你母親,若是非常之時,也望你勿要憂慮。” 陸昭聞言,領了衣物,深深跪拜。 待父女二人重新出來時,兩人皆換了尋常神色。陸振笑著摸了摸陸微的頭,道:“回去罷,和你jiejie一起。” 姐弟二人出了正殿,沿著回廊一處往住所走。陸微抬起頭,指了指霧汐手中奉著的錦盒問:“阿姐,這是什么?” 陸昭柔聲道:“曾外祖的病只怕就在這幾日了。這是你祖父住曾祖家時曾穿的故衣,父親讓我帶到顧府,代祖父以表哀思。” 顧孟州的死訊傳入吳宮內的時候極為隱秘,元澈并未第一時間將消息通知給陸昭,而是先嚴令各門封鎖此事。此事在南人與北人中注定會產生軒然大波,但臺城與自己的表態在左右局勢上更為重要。戒嚴吳宮與臺城,主要還是為事情與情緒的緩沖爭取時間。 元澈先前往暫設在吳宮柏梁殿的文書處見了魏鈺庭等人,對于為顧孟州請封一事做了詳盡的討論。他準備為這個支撐了江東幾代朝綱的老人爭取一個風光無比的榮封。但這樣一份哀榮在拔高顧氏在南北兩地閥閱的同時,也會提升以陸昭為代表的陸氏聲望。配合自己父皇剛剛賜予陸振的靖國公之位,可以將南方世族暫時打成一塊鐵板。 魏鈺庭雖對此事抱有隱憂,但因陸氏嫡支本身在軍事實力上已不具備話事能力,這份風光乃至于南方世族的一致利益,隨著江東戰局的平定與蔣、周之亂的平息也會土崩瓦解。因此,魏鈺庭附和了此議。 眾人正草擬文書時,只見周恢匆匆趕了來,說會稽郡主有事求見。 此時魏鈺庭等人紛紛抬頭,畢竟最近這位會稽郡主的名號出現的頻率實在太高了些。考慮到如今太子元妃未立,南方世族抬頭,今上未必不會借此機會,問名陸家。聽聞此事,眾人皆是含笑,偶有耳語,倒讓元澈有些尷尬。他擺出一副極不耐煩的表情道:“又是何事,她倒使喚動了你跑到這里來?” 周恢苦笑道:“會稽郡主人就在外頭呢。” 元澈皺眉呵斥了一句:“荒唐,你怎么當的差?” 周恢連忙跪下,語氣中還有些委屈:“她原是在泠雪軒求見,奴婢只說殿下不在,也未說殿下具體去處。她反倒說殿下出門未帶奴婢,若不在泠雪軒,則必在柏梁殿。她又說左右是有事想去柏梁殿,方才來殿下這請旨的,這便過來了。” 元澈心中無法,不知怎么也就松了口,讓周恢先放人進來,不過并不讓她入文書處,而是單辟了東面暖閣出來,讓她在那里等著。 拖延了片刻,左右已經無事,元澈便從正殿出來,進了東暖閣。甫一進門,便看見陸昭靜靜立在窗邊,身穿仍是昨日早上他見她時的衣裳,只是換了一件三重紗的披帛。此時站在陽光下,薄紗漫金,雪色肌膚的輪廓,仿佛勾了一道蜜一般,倒讓元澈忽然想起了一道名為蜜浮酥柰花的甜食。他本不愛吃甜的,只在皇家宴席上見過一次,雪白的花瓣葳蕤可愛,點了槐花蜜,吃起來應該是清冽微甜的味道罷。想到這里,他忽然有些后悔那天怎么就沒嘗一嘗。 因此還未等陸昭行禮,元澈反倒先開口:“這次來是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