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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霧 第60節

    頓了頓,信宿又道:“讓我想起古書上記載的一種苗疆人養蠱的辦法,他們把蠱蟲放在一個瓷器里,讓蠱蟲們互相吞噬殘殺,完全憑著最原始的求生欲扼殺同類、吞吃入腹,活到最后的那個就是‘蠱王’。”

    他寥寥幾句輕描淡寫,卻讓人聽的異常觸目驚心。

    假如打造一個何方這樣完美的“兵器”,需要用許多同伴的生命與鮮血來堆砌……

    林載川心頭沉重,輕聲道:“希望不是那樣。”

    這已經是最壞的一種猜想。

    信宿沒再說下去,抽出濕巾擦了擦手,態度積極:“下班了!一起去吃晚飯嗎?”

    “嗯,要吃什么?”

    信宿推開門,很好說話:“沒有什么特別想吃的,你想帶我去哪里就去哪里好了。”

    走出辦公樓的路上,林載川想到什么,打開手機看了眼銀行卡余額,里面果然不知道什么時候多了十萬塊錢。

    不過以信宿的消費水平,這些錢也花不了多久就是了。

    林載川看了眼轉款人,匿名。

    他無奈開口:“信宿,你不需要給我轉錢。”

    信宿則一臉迷茫說:“我沒有啊。”

    林載川:“………”

    這個人在他面前裝癡賣傻一直很在行。

    信宿不知道林載川有多少存款,怕他真的沒錢跟自己一起吃飯了——美食如果不能跟人分享,將是多么遺憾的一件事。

    所以他溜進辦公室偷偷給林載川轉了半個月生活費,試圖自己養活自己,結果剛出門就被他發現了。

    這人兩只手插在口袋里,若無其事地抬頭望天空。

    二人一起走向停車場,里面停了很多汽車——在價格普遍十萬出頭的廉價公車里,橫插著一輛格格不入的奔馳轎車。

    信宿注意那輛車很久了,這車一直停在市局停車場,好像哪個同事外出辦公都開過,這種百萬起步的私車無償奉獻給單位當公車用——市局可能有個隱藏富二代,并且是政治覺悟很高的那種。

    信宿剛想感嘆一句,就見到林載川徑直走向了那輛車。

    “………”信宿腳步一頓:“這是你的車嗎?”

    “嗯。”

    這輛車落地價保守估計一百多萬,各方面性能都非常頂尖,以林載川的性格居然會買這么貴的車,不像他的風格——

    信宿意外地挑挑眉,正要對此發表言論,又聽林載川道:“是一位朋友生前送給我的。”

    “生前”。

    聽到這個詞,信宿的神情輕輕一變。

    林載川打開車門,聲音極為平靜:“他叫宋庭蘭,是我特訓時期的同窗,一位非常優秀的人民警察。”

    “他的父親是為國捐軀的烈士,母親是國家情報科人員,在一場對外破譯行動中被敵人暗殺。國家在他成年的時候,補償給他一筆錢。這筆錢他一部分捐給了貧困山區,剩下的留給了我和另外一個同窗。”

    “……后來,庭蘭犧牲了。”

    林載川稍微垂下眼,喉結輕微滾動,“但我連他的遺體都沒能帶回來。”

    信宿知道這個人是誰——林載川的同窗,一個叫江裴遺,現在已經是y省省廳里的骨干領導之一。還有一個叫宋庭蘭,臥底沙蝎、代號“斑鳩”,早在五年前就犧牲了。

    他們三個人應該從十二三歲就相識,在那種高強度、高壓力的訓練環境中,凝結過一段獨屬于少年時期的友誼。

    林載川幾不可聞地說:“這輛車一直停在市局,也算是讓他能夠看到現在的時代。”

    信宿沉默坐在副駕駛,罕見的一句話都沒有說。

    他得知宋庭蘭的死訊,應該比林載川還要早一些。

    但……

    林載川最好永遠不要知道“斑鳩”的真正死因。

    信宿心里無聲嘆了口氣。

    .

    第二天是星期六,信宿陪著他的養父張同濟去人民醫院體檢。

    張同濟今年五十六歲高齡了,以前創業的時候作息不規律,還經常組織飯局,天天熬夜又過量飲酒,現在老了留下一身毛病,隔三差五就要去醫院做身體檢查。

    最近市局也不忙——確切說沒有信宿能幫上忙的地方,他也完全沒有回去加班的思想覺悟,毫無心理負擔地享受他的法定雙休日。

    醫院vip病房里,張同濟跟信宿并排坐在沙發上,他的五官氣質都相當和藹,堪稱慈眉善目,但眉眼間又隱約帶著股不怒自威的氣勢,一看就是上位者、領導階級的人物。

    張同濟嘆氣道:“年紀大了就越來越不喜歡做這些項目了,身體情況一年不如一年,人不能不服老啊。”

    信宿拎起一串晶瑩剔透的葡萄,蹺著一條腿語氣閑散道:“得了吧,上次來體檢的時候,那醫生還說,您的身子骨比她家不到四十的沒用男人還硬朗。”

    張同濟問:“你怎么樣?最近工作還順利嗎,我在網絡上看了你們市局前天的案情發布會,好像中途出現了什么意外——那個人確實是證人嗎?”

    信宿沒回答,只是意味不明道:“您也這么覺得就好了。”

    “市局這段時間調查的兩起案子都跟‘那些人’有關系。”

    信宿輕聲道:“不著急,他們遲早會徹底暴露在警方的視野之中,時機合適的時候,我會在背后推他們一把。”

    張同濟感嘆道:“周風物死了三年了,一個人在這條路上走了這么久,還沒覺得累嗎?”

    信宿想了想,微笑道:“現在我已經不是一個人了。”

    聞言,張同濟頓時有些驚訝地看向他:“嘶,沒有想到有一天這句話會從你的口中說出來,這真是……太不像你了。”

    他仍然記得他第一次見到信宿的時候——那個陰郁而冷漠、秀麗又森寒的少年,像夜間獨行傷痕累累的孤狼。

    他竟然會承認“同伴”。

    信宿只是神情淡淡道:“只是剛好抱著同樣的目的,一起走上同一條路而已。等到目的達成,最后還是會分道揚鑣,還算不上是一路人。”

    聽到他這幅冷淡疏離的語調,張同濟見怪不怪地搖了搖頭,“我幫不了你什么忙,如果有資金上的需求,盡管跟我提。”

    信宿立即笑了起來:“謝謝爸爸。”

    看著眼前這個年輕男人溫和到不似作偽的笑容,張同濟不由在心里嘆了口氣。

    他白手起家,一路摸爬滾打到現在的位置,自詡看遍了社會各個階層、人間萬象,但唯獨從來沒有看懂身邊這個年輕人。

    愿意開口叫他父親,卻不愿意更改姓氏、執意要保留原姓,愿意跟他走法律上的領養程序,跟他成為一家人,卻不愿意跟他在同一個戶口本下。

    他們是至親至疏的家人。

    好像信宿這一輩子都不會走向誰的身邊。

    張同濟是醫院的vvip客戶,各項檢查都是第一時間插隊做的,很快就能出結果。

    信宿在休息室陪他了片刻,把那一盤葡萄都吃光了,然后接到醫生那邊的通知,下樓去取張同濟的一部分身體檢測報告。

    檢測地點就在樓下一層,信宿也沒做電梯,沿著就近的樓梯走了下去。

    漆黑皮鞋落在臺階上,敲起不緊不慢的清脆聲響。

    信宿走下樓,跟一個上行的中年男人擦肩而過。

    那男人很高,身材極其健壯,堪稱虎背熊腰,他的頭上帶著一個黑色帽子,帽檐壓的很低,又刻意低著頭,根本看不清他的長相。

    信宿往下走了兩步,察覺到了什么,猝然無聲回頭向上看去,只看到一個短暫離去的背影。

    ……他沒太看到那個人的臉,再加上信宿本來就有點臉盲,只憑外表根本不能確定他是誰。

    但,那個男人給他的感覺,跟監控視頻里的男人一模一樣。

    那是他在許多“同類”身上嗅到過的氣息。

    信宿盯著他身影消失的地方看了幾秒,而后轉身繼續走下樓,心想:他們果然開始在各大醫院“踩點”了。

    在案件發布會“走漏風聲”后,警方為了安全起見,把“馮巖伍”轉移到了市中心醫院。

    不是信宿所在的這家醫院,但那些人一定也會找到那里,發現馮巖伍真的“沒死”,說不定很快就會有所行動。

    從醫院離開后,信宿坐在車上給林載川打了一個電話,“林隊,你現在在哪兒?”

    林載川:“在市局,等下去醫院——怎么了?這個時候打電話過來。”

    信宿道:“他們開始到市區各個醫院摸索情況了,我在人民醫院見到了那個男人——雖然沒見到正臉,但我覺得就是監控錄像里的那個人。”

    林載川那邊頓了頓,“我知道了,這幾天我都會在醫院盯著。”

    頓了頓,他又低聲問:“你怎么去醫院了?”

    信宿回答說:“陪我養父體檢。”

    他漫不經心單手把車開出停車場,又懶洋洋開口,話音里帶著不太正經的笑意,“怎么,林隊是在關心我嗎?”

    林載川沉靜道:“嗯。你一個人在外面注意安全。”

    信宿少見地怔了怔,半晌才應了一聲:“……哦。”

    他就是習慣性在口頭上占林載川的便宜,以前基本上討不到什么好,還經常被林載川反將一軍——

    沒想到他這次居然承認了。

    通訊頻道里安靜片刻,林載川道:“沒有其他的事我就先掛了。”

    “好哦。”

    信宿開車駛入市區,從后視鏡里看了一眼遠處身后的醫院大樓,一雙漆黑鳳眼中溫度冰冷。

    不出意外的話,那些人很快就要有動作了——

    時間越往下拖延,馮巖伍“醒來”的可能性就越大,一旦他們確定了馮巖伍還活著,就一定會在最短時間內動手。

    這場智斗角逐里誰更技高一籌,馬上就會有結果了。

    .

    次日下午,市中心醫院住院部十三樓。

    加護病房外,筆直站立著兩個穿著男性刑警。

    左邊那個刑警轉頭對身旁同事道:“我去上個廁所。”

    另外一個刑警笑說:“去吧。”

    那刑警“急”了兩個小時了,本來以為直接咬咬牙憋到換崗,結果實在是那啥如泉涌,再十秒鐘就要“就地解決”了,急忙一路小跑去了走廊盡頭的廁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