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宮 第88節
后來,她成了他的妾,雖說偶爾沾酸吃醋,可在大事上向來有分寸,即便有時在縣主那里受了什么委屈,也只是隨口同他撒嬌幾句。 又過了多年,縣主驚孕撒手人寰。 他茫然無措,平西王府的人懷疑縣主的死因同他有關,對他詰責打罵。也是她不懼生死、不離不棄地陪在他身邊。 這么多年,她一直在她身邊。即便是這些年被他縱容,性子嬌縱了一些再不似以往的溫柔小意,可還是實大體的。 他從未想過她竟默不作聲地動了縣主的家俬,他也未想過她當真會騙他。 既然是騙過他,又如何會只騙一次? 而這突然像被撬開的冰山一角,讓他忍不住懷疑以前的事當真是那般簡單,還是另有隱情? 初見時,她當真是心悅他這個人?還是他只是她能選擇的最的人選? 先前她懷了身子被長兄趕出家門,如何后來同周營還是那般要好?她在外頭好好地做外室,如何會被縣主知曉? 這么些年,他不是沒有過懷疑。 只是每次懷疑到她,無論是什么,他都會自己尋理由搪塞過去。 即便是上次扶乩之事,她誣陷李青溦被當場拆穿;事后他也給周氏找補—— 她只是關心則亂,也許確實有李青溦妨害李曦這樣一回事。 可此刻,他站在風口卻突然覺著自己離譜。 徐氏和李青溦說得都是真的。 她在騙他,且不止一次。 冷風過境,面前的女子耷拉著眉眼,眼睛幾絲淺淺的皺紋浮現,一張素白的臉沒有血色,竟顯得有幾分陌生。 也許是因為時間文火慢燉,不知不覺竟讓身邊人面目全非。也或許這才是她本來的樣子。 他從未了解過她這個枕邊人。 李棲筠一瞬間,只覺著五臟六腑都有些疼。 小周氏眼睛帶淚,慌忙解釋:“郎君聽我解釋。” 他甩開她抓他的手,眉眼黑沉,重重道:“你是不是覺著我是傻子?” 小周氏從未在李棲筠臉上看過這樣沉沉的神色,是夾雜了失望、無奈、悵然、憤懣,五味雜陳。 山崩地裂重,她腦海中分裂出另一個自己冷靜分析該怎么辦。 他確信她動了縣主的嫁妝,只要他此刻金庫房查看一番什么都瞞不住他。此刻應該怎么辦?她腦海中瞬息千變,該怎么辦才能將所有的損害降到最低? 現在之計,也只有實話實說。 小周氏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半抱李棲筠的腿,抬起眼,淚撲簌簌地往下落:“妾是動了縣主的家俬典當過,但妾也是實在沒有辦法。這許多年來,郎君并不管事,也不當家,自然不曉得茶米油鹽都貴,府上各種開銷,郎君與同僚應酬各種席面,身上的衣衫玉鞓皮靴,每次堂上擺的各類吃得用得哪樣不需銀子? 妾無恥,是無顏面對郎君,也無顏面對縣主。只是事已至此,郎君與其責備妾,不如想想接下來之事如何應付。妾已典當了兄長留下的鋪子贖回了一些,剩下的這幾日也要贖回。我知道郎君生氣,也得待妾將此事了了再將妾打死了事。反正妾自納入李家便是賤籍,生是郎君的人,死是郎君的鬼。” “只是到時候每年到了妾的忌日,郎君莫忘了帶著秀秀和曦兒來看看妾。” 她哭得厲害,一張臉上去全是淚,李棲筠知曉她在惺惺作態,嗓子里卻發不出一句聲音,最終只是哼笑一聲,踢開她:“那便如你所愿!” -- 李棲筠當日便同她分房了,平日里見了也是不言不語的,即便是家中來客人,因著面子不得不同席的時候也多有冷淡。 府中許多人議論紛紛,連多日未出現的李毓秀都聽見了風聲,去瞧小周氏。 她進門等在一旁,小周氏正同一婆子說話,遠遠地,李毓秀聽見那婆子說起什么“州縣衙門,買撲……”的事情,小周氏面有為難回了幾句什么,李毓秀隱隱聽見她的名字。 半晌,二人說過話,小周氏恭恭敬敬地送那婆子出門。 李毓秀好奇看了那婆子一眼,見她著一身如意米字紋的錦裙,年紀不淺了,覺察到李毓秀的目光從眉梢瞥下來一眼,這才打起簾子出了門。 瞧那穿戴和倨傲的神態,倒似是宮里頭的人…… 她正想著,小周氏執了她的手坐下,笑道:“前幾日聽劉嬤嬤說你懨懨的,似是秋涼著了涼病了,可惜娘近幾日也忙碌著,倒未來得及去看你,可有好些?” 李毓秀撇唇,蹭到她身邊:“女兒沒事,只是憂心娘親。聽聞這幾日爹爹對娘親多有冷落,娘親倒也不著急。” 小周氏笑了一聲,掩下眉梢的一抹失落。 其實以往多少年,她同李棲筠相處越來越像夫妻,自然也有過爭端,也有過分房的時候;甚至上次還因扶乩的事,將她關去柴房那般久。可也不知為何,小周氏心中總是惴惴不安,覺得這次同以往每次都不一樣,似是李棲筠不會那般容易地原諒她,也或許是別的什么。 小周氏一時未語。 小周氏同李棲筠拌嘴多年,夫妻吵架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這次眾人傳得厲害,李毓秀才來瞧了一眼,此刻見她娘神色自若,心中覺著不大嚴重,倒也放下心來,又看見桌上剛才那嬤嬤喝過的茶,隨口問小周氏:“剛才那嬤嬤是何人?來做什么?” 小周氏輕笑一聲:“無事,信王府的嬤嬤,信王妃與娘親較好,方才娘親便叫她嬤嬤拜托了她一件事。” 那嬤嬤是信王妃的人,所說無非去州縣衙門買撲競價之事。她本打算先處理了縣主嫁妝之事,再去處理買撲之事,誰知事趕事。前些日子她叫劉貴妃她們吃了那樣大的一個虧,自知不能善了。知曉要拿下這次買撲,必得抵押屋契。 她已叫人去辦了,但她也不是吃素的。 她同信王妃她們交易多年,知曉許多她們暗地里之事,以往不敢說是因人微言輕,身賤如塵,也是因未逼到這份上。 可現在卻不同了,光腳不怕穿鞋的。 更何況李青溦乃是定了的太子妃。她真要對太子妃的母家人做些什么,也得掂量掂量。 她以將信王暗地里的事秘告太子要挾,提了兩個要求。 一是待買撲定了之后,將她那兄長周營救出來并官復原職;其二,便是她給李毓秀瞧好了一樁姻親,想叫信王妃從中說和。 一之事,她并不勞心了。畢竟她兄長被關了許久。 她勞心的是二之事。 也不知如何,她這幾日每每想到李毓秀的婚事總是心慌,于是即便這幾日事多繁雜到叫人焦頭爛額,她還是百忙之中抽空給李毓秀選親。 這幾日因李青溦的緣故,連帶她們的身份也是水漲船高,只是上門求親的一些人家門庭好的乃是續弦,門庭差一些的,小周氏自然看不大上。 她挑來選去,還真尋著一戶好的。 小周氏想到這里有意同李毓秀通氣:“娘親叫信王妃幫襯秀秀的婚事。” 李毓秀一怔忡,神色有些悵然。 小周氏看在眼里,輕輕地揉了揉她的頭。 自從朝會回來之后,李毓秀便懨懨的,她嘴上說她著了風寒,但到底是自己生的女兒,小周氏一下子便想到許久之前,李毓秀說過的心上人之事,猜想也許是朝會上瞧見了她的心上人另有所愛。 她不會叫李毓秀走了她的老路,給人做妾。也不會叫她陷入一段無望的泥沼中。 索性直言:“這郎君乃是御史中丞魏大人府上嫡次子,為人清雅,長相也不錯,難得的是他年前中了進士已點翰林,前途無量。” 李毓秀所惦念之人自然無法同小周氏多說。 那日,馬球場上,她看見她許久前一見鐘情之人是太子殿下,而太子殿下又與李青溦的定下親事,她便覺著神情恍惚,這么多天來細細想都覺得抓心撓肺,因嫉妒而十分痛苦。 她瞥開目光,臉上神情并不熱絡:“既是如此,怎會這么多年還未娶親?” 小周氏耐心解釋:“那是因為這魏郎君弱冠之年未婚妻急病喪了,他自發為她守了三年,這般有情有義之人不多見,而且先前在朝會宴上,你也見過這郎君幾次,那郎君為人端方有禮,從未對你我有過輕慢自矜的態度。” 本來李毓秀是夠不上人家的,可這郎君的娘親乃是孟家人,是信王妃的姨母。她今日第二個要求便是叫信王妃同這魏家人說和,料想無論如何也是能成的。 李毓沉著眉目未語。 小周氏又道:“秀秀要知曉,這是你的機會,而機會總是稍縱即逝,你若想太多便錯過了。” 李毓秀不聲不響,心里也知曉小周氏說得是對的。 小周氏見她態度沒有拒絕,正要趁熱打鐵,多勸幾句。正這時,劉通從廊廡前進來了。 門口的侍女打起簾子,小周氏見他身后幾人拿著匣子,知曉是他贖回來的典當物,不愿叫李毓秀知曉,便叫她回去了。 小周氏比對了那些東西,叫人送去庫房,一旁劉通走前道:“夫人,雖說盡力贖回,卻仍有許多典當出去的東西早已變賣,尋不回來了。” 小周氏心中想過此事,但也沒有法子,只寄希望于李青溦從未見過那些,半晌涼涼地嘆了一口氣:“那便去當鋪收一些差不多的東西填回來便是。” 劉通應了一聲,又將另一道小小的匣子遞給小周氏:“夫人,這是家主叫小人遞給您的。” 李棲筠給的? 什么?難不成是放妾書? 小周氏眉頭蹙緊,臉色慘白,揮手叫劉通下去方顫抖著打開那匣子。 匣子里放著的是幾張地契,小周氏細細打量一番,突吸了下鼻子。 多少年府中上下都是小周氏打點,各類產業她心中也有數。這幾張薄薄的地契,乃是李棲筠多年攢下的私房。 李棲筠先前說過重話,卻沒有不管她的死活,反而將自己手中的產業整合遞給了她。雖沒有多少,贖回縣主的家俬都不夠用,比起買撲更是杯水車薪。 可她了解李棲筠這個人,懦弱無為,死要面子卻又有己無人。 他不會花用縣主一分一厘的嫁妝,卻愿意將他多年積攢的私產全部給她。或許是有不敢開罪太子殿下的原因。 可其它的,是他對她的情意。 小周氏不由心頭一酸,眼睛一熱,掉下兩行淚來。 這么多年,雖有些事他叫她失望過。可不得不說他對她極好:無論好壞事總是想著她;這么多年也只她一個,未叫她受罪受氣過。 她不由想起許久之前——她初見他的時候。他一身玉白襕衫,瓊瓊郎君,春衫玉冠同同僚行過長街,俊朗的面上連笑容都泛著光彩,性子呢更是軟弱好拿捏,她隨意編撰之事能騙得他滿面的笑,能叫他落淚,能叫他滿腔心疼。 這般好的郎君,若是能同她相知相守便好了—— 她當時這般想,后來確實做到了。 可人是會不知足的。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滿腦子想得是扶正,是夸贊爭耀,叫旁人瞧得起她,貪心不足。 走到今日的地步,或許也是自作自受。 可有些事情就是如此,只有在許久之后,驀然回首的時候,才會驚覺,原來當年走得是一條歧路。 而在這條歧路上,她原來已走了這樣久。 可能如何呢,后悔她也回不了頭了。 -- 再過一旬,便是八月,李家眾人具忙得腳不點地。 初一,李家族祠眾位族老舟車勞頓特意從李家祖籍朔州過來請祖、祭祀。 李家往上五代,也是世家大族、書香門第,祖上也出過三公宰輔。只是到了這一代雖在朔州有公爵之位,但也俱沒落。 李棲筠這一支本也是旁支,且人丁稀少,按理新婦祭祀族祠族老等也不會親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