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宮 第6節
“剪花枝的剪子。”她點一下一旁的小隼:“它將你的花作踐成那樣,是我對不住你,我沒有什么可賠給你的,玉蘭花雖不比你的玉山清泉金貴,卻也是我的歉意,萬望你不要介意。” “皆是春色未有差別。”陸珵又翻過一頁書,他本想說不用麻煩,可抬眼看她認真的側臉。思忖一番,還是從一旁的置物架上拿過一把剪燭火的尖頭銀剪子遞給她。 李青溦將花和枝剪了,極其用心地將花和枝插的線條橫斜。將自己剪出形狀的花和枝經過高低、虛實、開合處理組合,插進花盆里。 陸珵側頭一眼,見每枝花,每張葉都神態自然,宛若天開。是真正的源于自然,高于自然。 一室馨香。一只鬼頭鬼腦的身影又挨過來歪著插.花,陸珵骨節分明的手抓住它身子。 李青溦瞧見他未起身,拿過李青溦帶過來的籠子,抬手便將它關進了籠子里。 李青溦連連道謝,心中又有幾分驚訝,小翠從來不喜歡籠子,未想到在這個“軟柿子”手里倒是服帖。嘖,他定有過人之處。 外面雨愈發大了。陸珵將籠子遞給她,輕聲道:“等雨小一些再走吧。” 李青溦抬頭看外面,外面雨水凌厲。天上的烏云棉絮一般厚重,只得點頭道:“叨擾。” 雨聲琤琤。 陸珵倚著藤椅后背將手中的書冊翻過好幾頁,遠遠地,李青溦看見他看的是西郊堤壩的圖。 一室寂靜。氣氛卻很平和,許是性情溫和,神韻悠長的人就是有這樣的能力,叫任何一個場合都不讓人不舒服。 第6章 李青溦支著胳膊看外面凌厲的雨幕,瞧一邊之人放下書冊,輕揉了下額角。 她好奇問道:“那西郊的水患可有處置的法子?可是要新建堤壩嗎?” 陸珵拿起冊子翻動一頁:“新建堤壩需四百里,中段漫水甚廣,極難施工需兩三年之久,約費三四百萬銀錢,不若堵筑減壩,所資只半,而且舊河道有跡可循,施工簡單一些。” 他說話自還是一樣的言簡意賅,李青溦已經有幾分習慣了,點點頭又問道:“那應當用不了多久。我聽聞你們駐工手下有許多安濟院避災的災民,每月月錢是多少啊?” 若是常人聽見李青溦這樣的問詢,自覺得此事與一個女子有什么關系。但陸珵不同。他向來直道事人,并無偏見之心,聽見她問,思忖一番仍道:“一貫錢。” 李青溦點點頭:“那若是堤壩之事了了,這些人當如何呀?總不能一直靠安濟院過活吧?” 陸珵冷湖般的眼睛看過來一眼,道:“此事還未有定論。我也不知。” 李青溦問出此話才發現此事問的寬泛。也是,面前之人只是個八品的駐工,能知道什么?她唔了一聲,臉上有幾分沉思。 … 雨小之后,李青溦便帶著小翠回了自己的禪房。 先前雨極大,王進同那姑子也在一層等雨。那姑子本就是等著帶李青溦出去的,見她出來二人出了門,王進才上了樓。 進門便瞧見太子殿下坐在一邊沉思,眼神瞧著一邊多出來的插.花。 王進斟酌一番,“下官記得,小公爺曾在殿下生辰的時候,送過殿下一只白腿小隼,前幾日恰巧丟了,今日尋來的那小隼竟不是那只嗎?” 陸珵似是若有若無地嘆了口氣,半晌淡色的唇輕動:“鳥有相似罷了。” * 李青溦帶著小隼回去之后,已經不早了,又等了幾個時辰,熬著夜把玉蘭頭油做出來洗了發用了頭油才睡下。 許是歇的晚了,又許是經了一天的事,李青溦困乏,也不知是不是過于困乏的原因,晚上做了好幾個夢。 一時間夢見在并州王府的時候,祖父坐在藤椅上同她說話。 “不就是定親,又有何難?溦溦尋個普通出身的庶子,要不書生,或是什么芝麻綠豆大的小吏,到時帶到定西王府做贅婿來。一張席一張嘴的事情罷了。你幾個表哥未必不同意,到時候溦溦就陪在我們身邊,豈不是美事?” 一時間又夢見家中張燈結彩,她爹爹李棲筠臉上掛著一抹笑:“這次給你挑的當是個妥善的人家。快出來見見吧。” 門戛然打開。那人走過來,一張臉端正勻停,漆黑的眉宇下是一雙冷湖般的眼睛。 下一瞬,李青溦猛地坐了起來。 外面天色青白,已經亮了。難得天竟然晴了。 小翠的籠子放在窗欞前,瞧見她起來,吱吱地叫了幾聲。李青溦生怕連鳥兒知道她夢見了什么,遠遠地撇開臉。 那人她分明只見過一面。她連他名字也不知道,如何會突然夢見此人? 定然是近幾日,那小周氏不住的找人為她約看的過。李青溦輕拍臉頰,心里忒了幾聲,自己也不知道在忒什么。 綺晴推開門從廊下進來,將端著的吃食放在桌子上。笑道:“姑娘,今日天晴了,奴婢一早就囑了寺中師父去前院叫了車夫和隨從,吃過飯就可以下山了。” 她們本是當天來回的,未想因為雨耽擱了這些時候,李青溦點點頭。 綺晴上前伺候她起身,挨近了她瞧著她臉色不太好看,忙問:“姑娘臉色怎么這么差?是不是未睡好。” “無事,就是做了個夢罷了。” 綺晴輕笑:“這可奇了怪了,姑娘向來可夢少,這次夢見了什么?夢著什么。” 李青溦如何能說出自己夢見了什么,眼角微挑旋她一眼:“話這么多!”她輕哼一聲。神色懨懨地下了地,掰了一點粗面餅子喂小翠。小翠方吃了一點,便撲撲騰騰著翅膀,歪著頭吱吱亂叫,一雙黑白分明的眼圈兒不住地看他們。 “這小翠最近奇奇怪怪,也不知是激動個什么呢。”綺晴點一下她的小腦袋瓜子,突又短呼一聲,有感而發。 “會不會是春日來臨,萬物復蘇。小翠到了…” 李青溦此刻最不想聽的就是這個,曲指重重地敲她額頭:“亂說什么?” 她又摁住小翠,摸幾把它光亮的毛發,冷哼一聲:“乖乖的,萬物復蘇又有什么用?你只是一只鳥,你又開不了花,再說,你要開花有何用?” 小翠吱吱叫著,仿佛抗議兩聲,用翅膀埋住頭,裝成了一只鵪鶉。 * 吃過飯收整好。李青溦上了轎子。 春路雨添花,花動一山春色,一路上是鳥語花香,一行人出了寺廟,未過幾里地,后方的隨從突然找著李青溦說是有人跟著。 馬車停在林前的堤壩前,一大一小兩道背影突然從旁邊的樹林里出來。 車夫嚇了一跳,猛地一勒馬,轎子上下顛蕩一下,發出“吱呀”一聲。 綺晴掀開窗簾,冷風灌進來。 兩道穿著葛衣的人跪在路邊。一旁的小姑娘微微垂著頭,頭上的雙環髻十分齊整,此刻她眼巴巴地看著面前的轎子,一張臉發紅。 “這不是那日在寺廟里賣花的小姑娘嗎?”綺晴認出了人,放下簾子,皺眉道:“該不會是貪心不足,來……” 李青溦自然也認出了人,聽見綺晴這樣的話搖頭:“如何這般揣測人?” 外頭的男子出聲:“貴人可否一見?” “何事?”綺晴微微掀開窗簾。 那男人拿出那綴著東珠的荷包:“貴人心地善良,乃是菩薩一樣的人物。只是這銀兩實在是貴重。無功不能受祿。請貴人收回。” 綺晴聽著這話才知道是自己想歪了,當即臉一紅,看了李青溦一眼。 李青溦也微微一愣,未想到他是為了這個事情,半晌才輕聲道:“我買她的玉蘭。且已用了,如何說她是無功?” 那中年男人低頭跪拜:“還是求貴人收回銀錢。是我家里的不叫收。” 李青溦沉思一番,“你叫什么?瞧你身上的工服,如今當在西堤上做工吧。” 那人點點頭:“小人名叫杜讓,如今確在西堤做工。” 李青溦扶了下額角的鬢發,想起了些別的。 她娘去的時候,在京城留下一家莊子和幾家鋪子記在她的名下。這幾年,幾家的管事倒是每年還差伙計去并州送賬。只是不約而同地入不敷出而已。報賬的伙計說是經營不善。可李青溦知道她爹爹不管閑事,這莊子許是在小周氏手里。 “我聽聞你在西堤的月前乃是一貫一月。”她垂眼看一眼人,:“我剛從并州回京城。手里頭有個莊子里面有百畝薄田。待得你了了手頭的事情便去為我做工。” 她指著那個荷包,道:“這是我預付你的工錢。你若沒有異議,半月后得了空便去忠毅伯府南苑交了戶籍冊子,去領我的牌子。” 那人自然沒有異議。喜不自勝,磕頭謝恩。 * 馬車一路停在忠毅伯府西門上。李青溦下了車,恰看見不遠處的角門堆著一輛青氈轎子。聽見動靜,里面轎子掀開一角,露出一個中年男子清瘦的長臉。他看見李青溦,似是愣了下,又立馬又放下轎簾。 瞧著是有幾分怪怪的。只是看他沒什么動作,李青溦吩咐門房多注意一下,便回了南苑。 南苑沒什么不同,也就是廊下多了幾行香雪而已。 正房前,卞婆子帶著幾個小丫鬟擦過地,正將洗過的竹篾又掛上去,瞧見李青溦回來,正房門口的小丫鬟清霜笑喊:“姑娘回來了!” 她幾步跑上前,接過綺晴手里頭放著小翠的籠子。 另一邊,卞婆子也笑著迎出來,取了一邊的艾草掃李青溦的衣服,笑道:“那日雨勢那般大,姑娘去了山里,倒是叫我們念了好幾天的阿彌陀佛呢。好在今日放了晴,婆子想著姑娘要回來,特意叫人洗了地,又換了竹篾,姑娘看看,還有什么弄的?” 李青溦輕笑一聲:“什么都成,只是現在得讓我去浴室收拾一下。” 她迎頭往浴室走,一邊的綺晴笑著打趣:“姑娘在寺里除了帶著的兩套衣裙,能穿的只有姑子們的海青,待了三日,可難受死姑娘了。” 知她家姑娘講究,眾人笑了起來。 等李青溦出來的時候,院里幾個姑姑和丫鬟站在院里,瞧見她出來,清霜笑道:“姑娘,剛才我們幾個還合計著換了門口的富貴竹呢,也不知道姑娘喜歡什么,等得了空,姑娘親自去市集上挑幾盆時興的花兒擺著。” 一邊的卞婆子也笑道:“姑娘許是多年未逛過這邊的集子了。正月燈市,二月十五是百花生日,這個月有花市呢。” 當今流行賞花,李青溦記得很小的時候同她娘親去過集子,只是后來她娘親故去她又回了并州,對此印象很薄。 “那花市都賣些什么花?” 卞婆子思忖一番道:“當是時令花同自養的花,什么春蘭、四季海棠、醉香含笑、苦丁茶、君子蘭和春鵑之類的。” 李青溦聽了這話倒是想起那日被小翠刨斷了根的玉山清泉。雖也不知會不會再見著那人,但到底是弄壞了人家的花兒,心里頭總覺著是欠著別人一般。李青溦不喜歡這種感覺,因而問道:“可有賣玉山清泉的?” 卞婆子也不知:“此花培育不易,當是難賣了些。若是姑娘想養可以挑個時間去看看。” 李青溦點點頭。 她本就想去集上逛逛,大好的春色在屋里拘著算什么事兒。況不單單說花,她娘親留在京城的幾家鋪子,她自然也想去看看。 …… 過幾日,是個晴天。 作者有話說: 文中河堤事宜,出自《清史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