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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劫 第11節

    周繁輝沒有立刻就范,每一個問題都像話里有話,“為什么叫小玉?”

    陳佳玉信口胡謅,“我都二十五歲了,帶一個‘小’字聽起來年輕一點。”

    周繁輝不知寬慰還是陳述事實,“你永遠比我年輕,小玉?!?/br>
    四十歲的男人三天前剛剛饜足,實在難以維系一周兩次的頻率,他只是抱抱她。

    陳佳玉趁他松動,借口幫換回舊衫,轉出他的懷抱。

    “我去找一下貓,今天也給它買了罐頭。”

    周繁輝笑道:“我們小玉一天想著跟小畜生玩,哪里像二十五歲的人?!?/br>
    “我也想跟人玩,可你也有每天要忙的事,”陳佳玉利用他還在保質期內的歉疚感,“叔叔,不如你讓我回學校教中文啊,我怕以后都不懂怎么跟孩子打交道。”

    周繁輝的熱情明顯冷卻,但仍舊含笑摸了摸她的發頂,跟哄孩子似的:“小玉那么聰明,等我們孩子出來,自然就會懂?!?/br>
    他轉身進了書房。

    陳佳玉麻木多于失望,呆坐片刻,捎了東西便出門找貓。

    她嗅到味兒似的,沿著連廊一路到了佛堂。

    鐘嘉聿依舊和她的貓一起,不知道誰拘留了誰。

    陳佳玉習慣性提防后方一眼,靠近四面佛正面供桌,從口袋掏出一支從周繁輝那兒順的手工雪茄。

    四面佛俯視人間,佛堂沉默依舊。

    陳佳玉夾著雪茄,湊近燭火,吸上暴殄天物的一口,百無禁忌,大吉大利。鐘嘉聿一閃而過的微妙眼神,證明她重復了他曾經的舉動。她好像進行入盟儀式,被他悄然接納了。

    鐘嘉聿嗓音一如既往低沉謹慎,“這貓叫什么名字?”

    “煙仔。”

    名字與雪茄的馥郁香氣脫口而出。

    鐘嘉聿吐出一口煙,往香爐彈了彈煙灰,掀起貓尾巴確認兩顆空癟的毛鈴鐺,“還真是閹了?!?/br>
    陳佳玉冷笑,“二手煙的煙?!?/br>
    被喂過二手煙的貓一無所知,依舊無憂無慮蹭著鐘嘉聿的手。

    “再給你吸一口?”鐘嘉聿頑劣一笑,朝它遞近過濾嘴,白煙從指縫細直升騰,她的貓翕動著鼻子深嗅,嫌棄避過,突然貓口大張,還他一個充滿魚腥味的大哈欠。

    鐘嘉聿似有一種不設防的松快,身心全然融入了金三角的環境,實在叫陳佳玉懷疑,他是不是早已脫離組織。

    陳佳玉謹慎朝他靠近一步,來開悄悄話的架勢,稍壓低聲:“那天在水景園說話,被人接看見了。”

    她右手肘墊著抱胸的左手背,裙子衣領稍變形,漏出一個小吻痕,像偶然在肩頸上一小枚枯葉,蓋住了他曾經留下的隱形痕跡。

    “鉗工天天陪你逛街,我跟阿嫂正常說幾句話有罪嗎?”

    鐘嘉聿往香爐再彈去一截煙灰,眉頭微蹙著咬上,跟陳佳玉錯肩而過。最后的笑容輕佻又冷漠,不知嘲諷她大驚小怪,還是所處的窘境。

    他好像煩她了。

    第9章

    那晚鐘嘉聿哪里都沒去,就坐在樓下花壇,如果陳佳玉從陽臺俯視,就能看到他指間猩紅,忽明忽滅,直到天光。

    也只有未經世事一無所有的陳佳玉會當他是依靠,感動于他的一點小恩小惠,鐘嘉聿在自己眼里什么都不是,無父無母,無房無車,工作未定,不敢貿然擔起另一個人的未來,何況心里還藏著未竟的理想。

    次日中午,陳佳玉收拾好行李袋,在猶豫鑰匙要放哪里時,鐘嘉聿回來了,換了一身衣服,頭發清爽,除了雙眼微倦,看不出多潦倒。他跟她不一樣,除家以外,還可以有其他落腳點。

    樂觀是她不得不習得的優點,陳佳玉失憶一般朝他笑笑,遞過鑰匙,示意陽臺:“毛巾被我洗過晾陽臺了,晚上你記得收?!?/br>
    鐘嘉聿也默契沒提昨晚,每一個遲鈍的瞬間,都放大了彼此的尷尬。

    陳佳玉早已換好鞋子,雙手拎著行李袋,“嘉聿哥,那我走了?!?/br>
    “吃飯了嗎?”鐘嘉聿看見她搖頭,便說,“一起吃頓飯吧?!?/br>
    陳佳玉應該別扭地欲迎還拒,激怒他,然后順便埋怨他多情的善意,或者干干脆脆拒絕,他走他的陽關道,她過她的獨木橋。但她做不到,她對他本來就沒有恨意,尤其鐘嘉聿又補了一句:“十八歲生日不是每年都有。”

    這是昨晚她說的,被他強調出來,他的體貼又深刻了一分。

    陳佳玉莞爾而認真點頭。

    鐘嘉聿騎車帶她到附近步行街的一家茶餐廳,在卡座相對而坐,菜單推給她,讓她想吃什么隨便點。

    陳佳玉以前跟男生逛街,進的都是當地蒼蠅小館,吃上一碗稞條或者糖水,從沒正經拿菜單點過菜。她也不怕在他面前暴露無措,把菜單推還給他,“我不知道點什么,你幫我點,我什么都吃。”

    鐘嘉聿沒推拒也沒嘲諷,每點一樣前詢問她一下,她說可以才下單。菜單翻到點心部分,陳佳玉掃到熟悉的東西,“這里也有缽仔糕啊?!?/br>
    “想吃哪種?”鐘嘉聿朝她轉正了菜單。

    陳佳玉搖頭,“只是想起以前我姑婆也賣過缽仔糕,花樣沒有這里的多?!?/br>
    “真不吃?”

    “真不吃。”

    鐘嘉聿沒勉強,點了幾樣收起菜單。

    等菜的間隙無所事事,第一次同桌吃飯,鐘嘉聿和陳佳玉像所有突然升級成情侶的男女一樣,難免尷尬而無言,情侶尚可用肢體交流緩解氣氛,他們偶然的眼神接觸都像要了彼此的命。

    幸好手機鈴聲來救場,鐘嘉聿接了電話說出去拿點東西,陳佳玉獨自等來了他們的點單。

    還有片刻后鐘嘉聿拎進來的一個小蛋糕。

    他讀懂了她的詫異,“當然是給你的?!?/br>
    那時陳佳玉對蛋糕重量和尺寸沒概念,只知道比兩手括起來大一圈,兩人份綽綽有余。蛋糕沒有多精致,沒有新奇的裝飾,甚至裝飾牌也是批量的“生日快樂”,卻是她不可復得的成年禮。

    陳佳玉捂了捂眼睛,洇濕了指縫。

    鐘嘉聿笑著說:“先吃飯。”

    他們走了該有的簡單流程,他點燃了一根蠟燭,給她唱生日歌——當然沒有她唱的好聽——然后陳佳玉吹滅蠟燭,這段短暫而錯誤的緣分跟著蠟燭走到盡頭。

    后來周繁輝帶她進出各種中西風味的高級餐廳,食物精致,禮節繁瑣,印象都不及茶餐廳那一次深刻。那是真真實實的煙火氣,懷揣小小的緊張與期待,又沒有太多規矩與拘束,除了離別令人傷感。

    他們在茶餐廳門口分別。

    陽光正好沖著陳佳玉,打瞇了她的雙眼,遮暗了他的臉龐,如果漫長歲月里她忘記他的容顏,這天毒辣的太陽同樣有罪。

    鐘嘉聿才比陳佳玉大三歲,沒有太多經驗可以叮囑,只能祝福。

    他祝她前程似錦,她祝他一生平安。

    陳佳玉的心愿在沸騰,三番五次溜到唇邊,她想說你能最后抱抱我嗎。

    她早已唐突他的善意,不敢再面對一次體面的拒絕。

    悶熱的街道,繁忙的人流,似乎掐滅所有肌膚相觸的渴望。鐘嘉聿最后的留言成了最堅固的屏障,隔絕了她最后的念想:“有困難找警察,你有我號碼。”

    鐘嘉聿來云南換號碼前,從未接到過陳佳玉的電話。

    那個漂亮的女孩,在他一無所有的年紀,對他短暫心動,曾把他視為神祇。萍水七日,沒有過多轟轟烈烈,只有不小心過線后,各自謹慎退開。

    周繁輝兌現諾言,陪陳佳玉去茶園新落成的觀光樓剪彩,或者主賓對調更合適。

    茶園是貨真價實的梯田茶地,栽種來自臺灣的數個品種茶葉,在嶺頂建一座觀光樓,銷售茶點、茶葉及茶葉制品,坐在餐廳品茶遠眺,群嶺綠意一覽無遺。

    陳佳玉以前不小心將之類比國內農家樂,周繁輝面現不快,他的目標可是建成像清萊翠峰茶園一樣的觀光園,哪怕面積小巫見大巫。

    周繁輝心里有很多抱負,比如在此地復刻蘇州園林,比如把賭場做大,建一座與之配套的酒店……掌控欲在陳佳玉身上只體現了一二分。

    天正酷暑,戶外悶熱,車直接開到了嶺頂,鐘嘉聿和早到的鉗工便迎上來。

    “老板,阿嫂?!眱扇它c頭致意。

    周繁輝穿著陳佳玉買的墨綠polo衫,戴著一副變色的茶色太陽鏡,藏住眼睛真意,玄乎又陰險。

    而鉗工,穿上一件不對稱花紋襯衫,正是那天在男裝區她隨手挑的款式,壯碩更顯笨拙,有股拼命附庸潮流的滑稽。

    陳佳玉意味深長的打量,如火燒紅了鉗工的臉。

    周繁輝一句隨口的評價,差點燒熔了鉗工赤紅的雙耳,“這身衣服選得有眼光,走三條街條子都能認出你。”

    鉗工心慌一瞬,“我現在跟老板干正經生意,哪還怕什么條子?!?/br>
    鐘嘉聿戴一頂藍色牛仔帽,遮住了部分眼睛,一副無波無瀾的平靜。

    “這話說得好,就怕條子閑著沒事,跟狗一樣到處亂嗅。”

    周繁輝笑兩聲,回歸生意場便逐漸展現一個溫文爾雅中年老板該有的做派。

    “小玉,你覺得我說得對嗎?”

    周繁輝總像話里有話,暗暗考量陳佳玉的立場。

    烈日灼灼,陳佳玉目光自然發虛,不看任何一個男人,盡量中立:“平日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蒼蠅要是總在眼前晃,也挺心煩的。”

    周繁輝拉起陳佳玉的手,另一手輕撫她手掌,像長輩對小孩似的,“看我們小玉多通透,你放心,叔叔一定不會讓你覺得煩?!?/br>
    鉗工鮮少同時跟著周繁輝和陳佳玉兩人,更別說聽情話,無法自控瞪圓了眼,似嫉妒似無奈。鐘嘉聿別有深意的一眼,似乎看透了他,鉗工無端窩火。

    誰不知道當阿嫂的保鏢輕松歸輕松,油水也是少得可憐,如若哪天撈到油水,一定是阿嫂給的迷魂水,離完蛋只差色字頭上那把刀。

    四人往觀光樓走。

    陳佳玉由周繁輝拉著,總感覺身后有一道目光一直盯著,后腦勺發刺,整個人外熱內涼,冰火兩重天。

    她輕聲埋怨一句熱,不著痕跡抽回手,改扶著周繁輝的手臂,再走幾步自然松手,各走各的,不遠不近。

    周繁輝要事在身,不甚在意。

    一切準備就緒,樓前架起大紅充氣拱門,紅毯通廳,花籃夾道,數張面孔涌上來,老板老板地叫著,偶爾摻雜一兩聲猶豫的阿嫂。

    諸多男聲雜音中,一道沙啞脆響的女聲似破空而來,尤為特別,她叫“輝哥”。

    周繁輝是個傳統的生意人,在國內拜關公,來泰國拜四面神,連宅院布局也曾請風水先生把關,遠離故土但不改舊俗。他欽點多個阿嫂,夫人只有一個,就是他女兒的已故生母。也許這是他的周氏癡情。他當許多人的老板,只是少數人的輝哥。

    那聲輝哥莫名耳熟,陳佳玉上一次路過客廳,有人也輝哥輝哥地叫,帶著喘息濕意與戰栗。

    她的唇角泛起詭異的弧度。

    情敵相逢,分外眼紅,同樣不單純的笑容出現在對方身上。此女姓謝,人稱黑蝎子,年近而立,皮膚黑亮,手段狠辣,幫周繁輝看管賭場,曾有花名美人蝎,不過在陳佳玉來金三角后便被動廢棄。

    黑蝎子自然傍在周繁輝另一側,“輝哥今天這身穿得特別精神,看著像當年我剛認識您的時候?!?/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