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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劫 第5節

    “晚上你睡這吧。”

    鐘嘉聿眼疾手快從木沙發的扶手收走兩件衣褲,扔進衛生間膠桶。

    “嗯,比剛才看的旅店好多了。”

    讓她打地鋪都可以。

    陳佳玉掩嘴打了一個眼睛濕潤的哈欠,把行李袋放到靠門的沙發扶手邊。

    鐘嘉聿問:“牙刷毛巾有嗎?”

    陳佳玉彎腰劃拉開行李袋拉鏈,“都有。”

    “沖涼早點休息,一會給你拿被子。”

    鐘嘉聿習慣性掏褲兜,煙盒早丟了,不得已從電視柜抽屜撈了一盒新的,走出陽臺。他倚著嫌矮的欄桿,低頭點煙。

    從行李袋掏了洗漱用品和換洗衣物,陳佳玉想了想,多拿了一副文胸。

    電光石火的一瞬,鐘嘉聿抬頭找她。陳佳玉雙手淺淺沒入裙擺,勾到絲襪口,緩緩卷向腳踝,一節一節赤露出肌膚滑膩的長腿,像剝去硬殼的春筍,脆嫩欲折。

    陳佳玉似有察覺,慢慢轉頭。

    深夜鈍化了彼此思維,他們竟然擁有了一個短暫的對視。

    下一口煙有點急促,鐘嘉聿險些嗆了,低下頭,獨自咽下失態的苦澀。

    陳佳玉第一次捕捉到鐘嘉聿的慌亂,跟以前被她試探過的心儀男生一樣,竟有一點點拿捏感,不禁淺淺勾唇,站起來脫掉另一條絲襪。

    鐘嘉聿心里罵了一句,等聽到衛生間關門聲,后知后覺陳佳玉走路沒聲音,大概光著腳。

    家里即使留人過夜,也是他那堆不拘小節的兄弟,沒必要細致到親自遞鞋。

    煙頭在干枯的花盆掐滅,鐘嘉聿到光桿鞋架看了眼,竟找不到第二雙拖鞋,在這個家生活的記憶似乎隨之缺失,記不起這些年這么過來的。

    不一會,陳佳玉穿著一套鵝黃睡衣褲,毛巾包頭,抱著換下的衣服,踮腳快步躍上沙發,真似一只玲瓏小鹿。

    鐘嘉聿頓了頓,“沒有其他拖鞋了。”

    陳佳玉訝然,沒想到他會特意解釋,“我在家也經常光腳。”

    風筒大概率也沒有,陳佳玉咽下需求,用塑料袋套好臟衣服塞進行李袋。

    “要洗衣服嗎?脫水明天應該能干。”

    鐘嘉聿已經竭盡所能照顧她,一個無意的時間詞,在流浪者聽來都是催促。

    陳佳玉一向收斂自己的敏感,放下包頭毛巾,搓著濕漉漉的頭發,笑道:“那套衣服應該穿不著了。你明天幾點上班,我跟你一起出門。”

    “八點。”

    鐘嘉聿故意忽視陳佳玉那雙嫣然的小鹿眼,從房間找出一張壓箱底的毛巾被,歉意跟陳年味道一樣濃,但無法細說。

    “風扇壞了,只有臥室一臺空調,晚上要開著房門。”

    陳佳玉已經“羊入虎xue”,無所謂是否深入,當下只是淡淡應聲。

    她盡力擦干頭發,躺下將長發從木沙發扶手的洞穿過去,還沒拖地板,順其自然晾干。在鐘嘉聿幫熄了客廳燈后,她悄悄松開文胸搭扣透氣。

    沒多久,陳佳玉不得不起身調頭,不然得一整晚盯著鐘嘉聿的臥室。

    一夜相安無事,鐘嘉聿照舊響第二回 鬧鈴才起,入眼便是一個不太熟悉的背影。

    陳佳玉在拖地,用那把海綿干得發硬的拖把。

    她恰好轉身,嚇一跳,笑看著獨坐床邊發呆的年輕男人。

    “聿哥早。”

    鐘嘉聿睡眼惺忪,理智卻早已歸位,問:“幾點起的?”

    “生物鐘叫醒的。”

    陳佳玉怕影響他用衛生間,加快速度脫完最后一塊地,洗凈拖把歸位。

    “趕早起來當田螺姑娘?”

    鐘嘉聿與她擦肩而過,開口方覺不妥,默然進了衛生間。

    “我做飯不好吃,比田螺姑娘差遠了。”

    陳佳玉只當他夸她勤勞,不做他想。姑婆沒癡呆前經常教誨她,這么漂亮的姑娘,嘴巴甜一點,手腳勤快點,不愁沒飯吃。

    這不,又吃上了鐘嘉聿請的第二頓。

    他領她下樓吃早餐,末了付錢找零后,現金一轉送到她手邊。

    陳佳玉觸電般跳開,負起雙手,連行李袋也藏在身后,“聿哥,不用了。”

    若她是個男生,鐘嘉聿早就直接拉過她的手,強硬塞進去。

    “你昨晚找我干什么?”

    昨晚她說要借錢。

    陳佳玉認真說:“現在不用了,你請我吃飯,讓我住家里,已經解決我大部分花費了。”

    鐘嘉聿的手還在半途,跟她一樣執拗,“你今天不吃不喝?”

    “今天總會找到活干,你放心好了。”

    陳佳玉信心滿滿,“謝謝聿哥,你是個好人,下次我去廟里燒香供佛,求佛主保佑你平安順利。”

    “警察不搞封建迷信。”鐘嘉聿收起現金,美人噗嗤一笑感染了他,想了想,改口道,“先把功德回向給你自己。”

    陳佳玉怔了怔,眼里騰起跟早餐店蒸籠一樣的霧氣,濕潤而guntang。她退開一步,又虔誠鞠一躬,丟下一句“再見了”,承受不住般先行逃開。

    鐘嘉聿再次把她送回人海,也再次認為不復相見。

    那一年他才二十一歲,還有一年警校畢業,學習與實習之外,獨自潦草生活,青澀褪去成熟不足,堅定又偶現迷惘。他只想收留她一晚,沒想到被她反哺了。

    鐘嘉聿篤定,哪怕多年后,他也不會忘記她,不會忘記她的名字、她的容貌和相處的某個細節,哪怕時間磨滅掉所有意義。

    陳佳玉亦是如此。

    窗外街景仿佛國內倒退十幾年的小城版本,一想到鐘嘉聿竟跟她看過相同的風景,陳佳玉對這個地方的惡感終于淡了一點。

    她是可以離開莊園活動,僅限于逛街,得有人跟隨。說是不安全,不如說周繁輝安插眼線,怕她又跑了。陳佳玉能逛的地方,所見美女身邊一米以內的不是親友就是男朋友,哪像她帶了一個猥瑣佩飾。

    保鏢外號鉗工,在國內因為三只手反復進宮,最后一次挑錯目標,扒到道上的人捅了婁子,跑出來避風頭。

    鉗工矮壯黝黑,五官扁平,自帶一股欺軟怕硬的氣場。

    陳佳玉第一次來這家規模不小的服裝店,女導購慧眼識珠,看中她的潛在購買力,當著面夸:“你男朋友好有安全感,陪你逛街提包還等這么久一點怨言也沒有。”

    陳佳玉故意笑而不語。

    阿嫂再美,誰敢隔空給大哥戴綠帽,鉗工黑臉粗嗓,半澄清半呵斥:“這是我阿嫂。”

    女導購尷尬一瞬,賣力找補,華人哄華人最在行,先連聲抱歉,再說弟弟都這么孔武有力,一看就知道大哥是個厲害人物。

    這種情況司空見慣,久而久之,陳佳玉在經常光顧的店鋪混了臉熟,這些老板、導購或技師茶余飯后都要八卦一下。

    這地方看著小,但貧富差距大,陳佳玉出手闊綽行事低調,聯系方式都留保鏢的,大哥背景沒挖出來,倒是形成一個淺顯又往往精準的共識:這么年輕漂亮的女人,八成是被包養的。

    有善良一點的把她當全職太太,也符合她日常的路徑:美容美體,逛街喝茶,總之無所事事,消磨時間。

    只有一點不合理,她一直獨自一人,似乎沒有朋友。

    那個如影隨形的莽漢保鏢當然不算。

    陳佳玉已經一周沒離開莊園,本該在外邊呆久一點。

    周繁輝想必也是同一看法。

    但她心里拴了一根無形線,總怕鐘嘉聿改變主意,剛好這關口就來了。

    這是三年來第一次,她主動“回巢”。

    鐘嘉聿第二次來周家莊園輕車熟路,穿過兩扇錯景的隨墻門便來到佛堂門前。

    停步片刻,尺寸間的神祇世界空無一人,連白貓也不知所蹤。

    他沿著風雨連廊往客廳,越是逼近,越是踟躕。

    這座異國的中式莊園禪房花木深,通幽曲徑隔開視線,卻隔不開滿園的蟲鳴鳥叫,魚躍水歡,還有跟那一年小旅館類似的浪|叫,又比之聒噪癲狂。

    甚至能分辨出相拍聲中的濕意,來自汗水,又不全是汗水。

    鐘嘉聿似乎關節銹蝕,舉手投足成了慢動作,眉頭緊蹙掏出香煙盒,搖了一根銜住,低頭攏著火點燃,好像在心底引燃一次小型爆炸。

    他默然穿過月拱門,勉強出了波及范圍。

    原地深深吸了一口,偏頭吐出,淡緲煙霧滲進了墻邊盈郁修竹里,帶出另一波動靜。

    窸窣,鬼祟,忽地尖銳的一聲——

    喵嗚——!

    墻頭白影撲下,白貓噔唥著地,一頭蹭上鐘嘉聿勁實的小腿,撒尿圈地般,往他腿毛掛上幾根雜毛。

    鐘嘉聿低聲笑罵,“你倒是不忙。”

    喵。

    鐘嘉聿繼續往前走,白貓一路相隨,邊走邊蹭,當他有魚腥味似的。

    一路到了水景園的四角亭,人止步,貓卻不知剎車,悶頭溜達到了女主人身邊。

    兩個人面面相覷,匆促的一瞬,足夠捕捉對方臉上異色。

    “你怎么在這里?”

    此地勉強算陳佳玉主場,她先恢復如常,按說客人不該獨自游蕩。

    鐘嘉聿少了致禮,摘下香煙,沉默的回應分明也是同樣的疑惑:你怎么也在這里。

    石桌的點心與茶飲都是一人份,她應該沒在等人。

    陳佳玉看了眼他來的方向,愣了愣,恍然大悟,唇邊一抹自嘲的笑意顯得有點詭異。

    她閑閑倚著美人靠,忽地朝外揚起瓷碗,半碗魚糧統統撒向池塘,一池碧水陡然沸騰,百千錦鯉爭相奪食,一時吵鬧不堪。

    她咯咯發笑,快岔氣似的,“莊園那么大,你不會以為只有一個阿嫂吧?”

    鐘嘉聿眼神復雜,不亞于在周繁輝的佛堂與她乍然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