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劍閣故舊（一）

    白日里的清城主街甚是熱鬧。

    他們今日所到之處，本屬七劍閣庇護(hù)下的地域。道盟現(xiàn)以七劍閣為尊，因此，鮮少有妖魔敢在其間作亂。

    市井之上，小販的吆喝與招攬混雜著川流的人群，顯得格外有煙火氣。

    江陵蘇醒至今，都沒這么悠閑自在過。反正他也不知道謝扶玉來這兒究竟想做什么，干脆松下心性，在各個攤口前走了一遭。

    “阿姐阿姐阿姐......”

    謝扶玉到底算是七劍閣的罪人，不敢如他那般招搖過市，在進(jìn)城時，依舊帶上了往日所用的半扇面具，遠(yuǎn)遠(yuǎn)行在前面。

    她聽見他一路呼喊，甚至加快了步子。

    “阿姐，你等等我！”

    江陵喊得更大聲了些，剛想往前追去，便見謝扶玉轉(zhuǎn)身朝他小跑而來。

    他抱著滿懷的零嘴，眼睛倏然亮了一瞬。

    阿姐的性子也不似看上去那么冷漠嘛，還知道回來熱情地迎一迎他。

    下一瞬，“熱情”的謝扶玉便一手封上了他的嘴，左顧右盼一番，低聲兇道：

    “再喊那么大聲，我就給你施個咒，把你嘴縫上，聽見了嗎？”

    江陵在她手下狠狠點(diǎn)了點(diǎn)頭，主動奉上他那一懷抱的零嘴。

    她的目光隨之落在各式各樣的糕團(tuán)點(diǎn)心上，捏起一塊，問道：“你買這么多做什么？”

    “這不，咸的，甜的，什么都有！想吃什么味道，便有什么味道，不必你自己折騰那些大白菜了！我想你應(yīng)該會喜歡！”

    她咬了一口，斜睨他一眼：“討好我？說吧，有什么事？”

    “難道對一個人好，就非得有目的才行嘛？”江陵皺起一張包子臉，氣鼓鼓道。

    她把剩下的糕團(tuán)咽下去，道：

    “這話要是旁人來說，尚且還有幾分道理，但從你嘴里說出來，肯定另有目的。”

    “.......好吧，被你看穿了。我只是想問問你.......什么時候能......教我術(shù)法......一點(diǎn)點(diǎn)也行！你看，我的衣裳到現(xiàn)在還有點(diǎn)潮。”

    他扭捏地吐露出自己的訴求。

    起碼要讓他可以用術(shù)法解決生活瑣事啊！

    昨日半夜，更深露重。

    他僅身上這一身衣物，又失了凈身的法術(shù)，需要自己在河里洗衣裳也就罷了，還得自己吹干，這過的是什么日子？

    從前的他可沒想過，有一日竟會淪落到這種地步！

    謝扶玉抿了抿唇，拐進(jìn)了一旁的成衣鋪?zhàn)樱幌蹋懔嘀鴥杉家鲁鰜恚M(jìn)他手中道：

    “最近我有點(diǎn)忙，你先用它們換洗吧，乖啊！”

    江陵摸了摸手中的簡樸衣料，并不華貴，也沒什么流光溢彩的暗紋，但好在算得上舒適。

    她都這般拮據(jù)了，竟還愿意為自己添置新衣。

    雖然遠(yuǎn)比不上從前，但在人間界的窮人家，不是逢年過節(jié)，哪有這等待遇？

    湊合著穿吧。

    謝扶玉看他愣在原地發(fā)呆，水汪汪的眼中還溢著些感動，心下暗嘆：

    真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屁孩。

    等等，他是不是忘了，自己那日用了他的熾羽翎，變出一堆靈石？

    她只是拿其中一顆，給他買了兩身衣裳。

    她無奈搖搖頭，繼續(xù)往前方走去。

    耽誤不得。

    她今次來人間界，是為買一些七劍閣符紙。

    她是劍修，只會用符，卻不擅制符與畫符。

    符紙對于規(guī)模較大的宗門子弟，便如同在沙灘上尋沙子，一抓一把。但于不擅符修的散修而言，便需來仙門開在人間的符紙鋪?zhàn)樱葱栀徺I。

    人間界里，最搶手的，是平安符與辟邪符。那些上天入地的符紙，即便買來，也無人會用。因此，往往會降價出售。

    購買量大，還有折上折。

    她花了十年捉妖收入，才換得一只無涯壺，還得再花錢買些符紙，方便以后行事才是。

    她只顧盤算著自己的靈石還夠換多少符紙，沒留意到江陵并未跟上來。

    江陵拎著大包小包的糕點(diǎn)和衣衫，抬起頭來，卻發(fā)現(xiàn)謝扶玉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

    “阿姐？”他下意識喚了一聲。

    無人回應(yīng)。

    “阿姐！”

    他故意喊得更大聲些，竟有些盼望她能再次飛快跑來，惡狠狠告誡讓他別打草驚蛇。

    可眼前熱鬧景象絲毫未變，只是卻再難覓得那抹碧衫的蹤影。

    他努力聞了聞周遭她殘留的氣息，試圖辨認(rèn)她如今方位，卻因市井之中魚龍混雜，花香、果香、脂粉香，什么都有，一時竟令他辨識不清。

    他凝起眉，轉(zhuǎn)身欲往荒山方向走。

    無論如何，她總是會回去的。

    “阿姐在這兒吶~”

    他沒走兩步，身后忽然傳來謝扶玉飄渺的聲音。

    他猛然止住腳步，轉(zhuǎn)頭望去，卻并沒有看見熟悉的身影。

    一旁的包子攤還在汩汩冒著熱氣，糖畫攤上的糖水仍在緩緩凝固，面鋪飄出的面香依舊拼命往他鼻腔里鉆。

    除了整條街像是剛被瞬間肅清一般，空無一人，一切的一切，都與方才并無不同。

    江陵即刻在識海中梳理了一番如今情景。

    此地隱約浮動著靈氣，應(yīng)當(dāng)是以妖力構(gòu)建復(fù)刻出的“鏡域”。

    鏡域可以復(fù)制一切真實(shí)的場景。

    高階妖物甚至可以在境域中復(fù)刻出場景中原有的活物，令人虛實(shí)難辨。

    但靈力稍遜的，則沒有這么大本事。

    他可以篤定，現(xiàn)如今將他拘在此處的，并非什么厲害的妖物，只是不知它究竟意欲何為。

    不過，他的心中仍舊慌了一瞬。

    他現(xiàn)在是孩童模樣，人類稚子遇上此種情景，該干嘛來著？

    哦，哭。

    于是，躲在暗處靜等他哭昏過去的小妖，眼瞧著發(fā)生了奇怪的一幕——

    這小孩站在原地，無驚無懼。

    她本以為是個膽子大的，正暗自后悔抓人不慎，誰料觀察良久，他竟突然嚎啕大哭起來。

    小妖長舒一口氣，終于放下心來。

    原來只是個反應(yīng)遲鈍的呆子。

    *

    謝扶玉一手交靈石，一手拿符紙，正全神貫注手指翻飛地數(shù)張數(shù)，核對完畢后，同身后道：“走吧，回山！”

    沒人理會她。

    她轉(zhuǎn)頭看去，這才發(fā)現(xiàn)江陵沒跟來。

    難怪方才一直那么安靜！

    他等在原地嗎？

    謝扶玉心下思量著，便往方才贈他新衣服的地方趕去。

    “老人家，您看見剛才在這兒拎著大包小包的孩子了嗎？”

    老人家正在廊下曬太陽，見她提問，便睜開略顯渾濁的雙眼，道：

    “那孩子啊，忽然就不見了。”

    “什么叫......忽然不見？”

    “我老眼昏花，他跑得太快？總之，方才還在這里，一下子就沒了蹤影......”

    她還未打聽出江陵的下落，余光看見一群七劍閣青年弟子混在人流之中，正向路人四下詢問什么。

    其中的面孔有熟有生，但她還是一眼便瞧見了十年未見的老熟人——

    長老玉衡座下大弟子，曾經(jīng)與她十分要好的師兄，白玉璟。

    七劍閣弟子慣穿湛藍(lán)道袍，以玉為冠，各個一本正經(jīng)，如松如竹。

    白玉璟更是人如其名，多沾了些白玉的清俊溫潤。

    舊時，她也是這般穿著，只是自叛出師門，便像有了忌諱似的，再不碰玉，亦不碰藍(lán)。

    前塵往事她可不愿再提起，于是她暫時顧不得江陵，拔腿便想跑。

    她一邊在人群中飛快穿梭，一邊尋思著，按江陵那八百個心眼子，即便找不到她，應(yīng)當(dāng)也會自己回荒山之中等候。

    剛琢磨完，肩頭便搭上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

    “謝師妹，哦不，謝姑娘，咱們真是好久不見。”

    一貫溫柔的嗓音自她背后響起，她卻毫無留戀，稍稍蹲下身子，便往前方?jīng)_去。

    然后，不得不猛地剎住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