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之潮 第3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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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錄音09- 沒關系,沒有大礙。 差不多已經愈合了,謝謝關心。 正如之前說過的那樣。meimei和我郵件往來?,得?知我近些年的境遇。她非常不安,頻繁地表達悲傷,似乎分擔了一部分我的痛苦,哪怕我并沒有將一切和盤托出。 嗯,我那位姓蘇的朋友,也有過類似的擔憂。這就是?當初為什么,他勸說我接受心理健康評估和治療。 我和蘇有一個?共同的朋友,學導演專業,平時總拿一部古典的手持攝像機。 前些日子,他帶我們看了一部老電影,很有名氣的,叫作《美國往事》。 有一句臺詞,我將它謄寫下來?,當作對我現狀最?好?的注解。 請允許我用英文轉述吧。就像我在郵件里寫給我meimei的那樣。 ——當世界令我疲憊不堪,我就會想到她。想到她在世上的某個?地方生活著、存在著,我就心甘情愿忍耐一切。她對我而言非常重要。 正是?如此。秋還活著,我也就不能?允許自?己死去。 ……您說什么? 是?的,沒錯。那一場車禍里,死在車輪下的是?一部分的我。如果不是?秋頑強地活下來?,還需要我的彌補和償還,或許我已經…… 抱歉。時至今日,我依然習慣性地用麻木壓抑痛苦。 就快要說到那場車禍了。 那時候我們頻繁在河邊碰面,已經成為每個?夜晚的習慣。產生感情和依賴,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 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為明亮的時光。我感到完整,感到活著的痛快,發現這個?世界可以?引發如此多的觸覺,還有那么多值得?留戀和期盼的事物。 直到那位姓黃的女同學,收到一封來?自?我meimei的情書。 后來?我再遇見黃,她哭泣著向我懺悔。那時候她不明白,為什么女孩子可以?愛上另一個?女孩子,只覺得?那是?不對的,需要矯正的。 黃將那封情書交給班主任,如實說明一切情況,很快我母親被請到學校。 我還記得?那個?晚上。我對所有都?一無所知,還沉浸在和秋的親密里。推開門,入眼?是?滿屋破碎傾倒的家具,不難想象這里發生過怎樣慘烈的一場戰爭。 母親手里拿著那一封情書。燈壞了幾個?,光線變得?又稀又皺,涂在頭肩、面頸上,顯得?皮膚也不平整。 這時我發現,父親也在場。該是?獲知了消息,第一時間趕回來?。可他不插手干預,就在一旁抱著手臂,冷冷看著,仿佛起到一個?威懾的作用。 他不知道他能?影響到的只有母親。我有沒有同您講過?有父親在面前,母親總會變得?更加敏感,極端,狂躁。 她把情書卷在手里,啪一下打在meimei臉上。問她,你還不知道錯? 我沒錯。 我meimei咬著牙說。她嘴角已經腫破,有新?紅的血流出來?。 我沖上去擋在meimei前面,可是?母親忽然看著我們笑了。她平日里優雅自?持,并不常笑,直到后來?我才意識到,那個?罕見的笑容里藏著多少決絕和狠厲。 她指著我,手也聲音一起抖,好?,好?,連你也。 她沒有說完這句話,但也好?像失去了教訓我們的力氣,把我和meimei分別?關進?房間。 第二?天?,我發現meimei消失在家里。 向母親問起,她輕描淡寫,只說把meimei送去了精神病院進?行矯正。 是?,您說的對。一周之后,meimei被遣回來?,重新?關在家里,醫院給出的就是?這個?理由。 我母親對此不置可否,冷笑著問我們,憑什么說同性戀不是?精神病? 母親一貫如此,不允許生活中?出現任何重大的失常。所有膽敢違逆她的人,無論正確與否,都?被視作天?然的異端。 母親和父親找到不少民間古法偏方,都?試在meimei身上。 就此您可以?了解到,思想的藩籬是?一種多么可怕的力量。高級知識分子,這個?定義?放在我父母身上最?為妥當。在這世上,比我父母更懂得?科學的人寥寥無幾,可當他們需要靠古舊的該被破除的迷信來?尋求安慰時,依然只會選擇相信。 我試圖阻攔,母親忽然一手把我揮開。我沒想到她的力氣會這樣大,踉踉蹌蹌倒退幾步,肩膀撞在鋼琴的一角。我還沒來?得?及感到疼痛,已經聽到母親用幾乎是?諷刺的語氣對我說: 周恪非,你在學校和什么樣的女孩子走得?近,別?以?為我不知道。等你meimei的事情處理完,也該好?好?管束你了。 秋是?知道的。對于我家的變故。 在我母親的授意下,班主任對外?宣稱,我meimei生了一場大病。但您也能?明白校園這種地方,本就是?流言生根茁壯的沃土。對于重壓之下的高三生來?說,這是?最?低成本的娛樂。 于是?很多人都?知道了。育英出了個?給女生寫情書的女生。 在老師和家長口中?,這件事被視作禁忌。卻是?學生嘴里最?愛反復咂摸的濃烈話題。 那段時間,我和秋并沒有從前那樣親密了。多半原因?在我。我心中?牽掛著meimei的安危,幾乎也無心再勻出注意分給秋。 可她并不怨我,她沉默又堅定,沒有更多表示,也不主動與我接觸。可每當我對上那雙眼?睛,我就知道她依然在安靜地陪伴著。 但是?后來?,我不得?不與秋切斷聯系。 是?一個?周末清晨,我照例去叫meimei起床吃飯。平日里她會大聲哭泣,把一切手邊的重物砸過來?,摔碎在我腳邊。可今天?卻沒有動靜。 我本能?地覺得?不對,匆匆找到父親。他卻冷哼一聲,不以?為意地說,那就讓她別?吃飯,看看誰先撐不下去。 他覺得?她只是?性情倔強,在與父母鬧脾氣。而我不這么認為。 再折返到meimei門前,我注意到有淡紅的水痕,慢慢從縫隙里溢出來?。 我撞開了房門。她浴室里有水聲,門半開半掩。 我踩在地面淺淺的輕粉紅色的淤水里,腳下抖得?要命。 然后我看到了。 那一幕畫面,無論經過多少年,都?清晰在腦海里,在眼?前。 是?meimei泡在浴缸里面。熱霧朦朧,我看見她穿戴整齊,用利器橫切過手腕。那樣平滑的豁口,深紅的里rou,像新?生兒剪掉臍帶,與母體徹底斷離。 謝謝,謝謝。 我的確需要這一杯熱水。 就像您如今知道的那樣,meimei還是?被搶救回來?,性命無虞。 她認為這是?一樁不幸的成功。成功的不幸。 她在病床上躺了半個?月,沒有開口說一個?字,直望著天?花板,眼?神像死。 母親也哭了半個?月。有多少是?感到惶恐和悲傷,有多少是?惱恨自?己管教的失靈,我并不能?下定論斷。 有一次我聽見她崩潰大哭,是?父親站在病房外?,抱著手臂質問她,你就是?這樣教育孩子的? 這個?缺席了我們大部分生命的男人,因?為自?己少犯過一些錯,而占據了高高在上的位置。 meimei脫離危險后,說的第一句話是?在父母都?離開病房之后。我悉心地照料著她,忽然被拉住手,她開口,聲音嘶啞,說哥,我的手機在床頭,能?不能?幫我拿過來?。 后來?我才知道,她是?要和朋友們聯絡。計劃一場周密的叛逃。 約莫過了一周,她的朋友接她離開,特地繞著監控攝像頭走,誰都?知道他們要做什么。 可他們在樓下遇見了我。 哥。meimei眼?神很遲疑,她小心地叫我。 我側身讓開一條通路,平靜地說,走吧,在爸媽發現之前,我放你走。希望你未來?一切都?好?。 她抱了我一下,很深很深。嘴里說了什么,然而語不成句,幾乎在哽咽。 meimei留了封信給母親,說她走了,如果執意要尋找,她還要再在手腕上切下一刀。 而這次,一定不會失敗。 這封信在母親心里究竟能?壓上多少分量,我并不敢確定。所以?到了母親面前,我說,mama,放過旖然吧。她應當自?由,而我決意代替她,留下來?永遠做mama的好?孩子。 那時我的確已經心灰意冷。如您所見,我并不是?一個?像我meimei與秋那樣,個?性頑強,善于抗爭的人。 當然,這也是?我今生唯一的一次背棄承諾。 因?為秋找到了我。 是?一次放學之后,我走出教學樓,準備登上司機的車。 正如我前面所說的那樣,我下定決心,放棄我剛剛抓住的新?的生活,回到我以?往的人生里去。 但秋沒有放棄我。 眾目睽睽之下,她拉住我的手。很多人不知道我們從前的關系,于是?用奇異的目光打量著她,還有我們相握的手。 她說,周恪非,談談吧。你不能?這樣。 我頭腦鈍澀,只知道該和她走。我們到了校區內一個?偏僻無人的地方,是?從前約會過的。 她慢慢同我說話,也就知道了我和母親之間那稱不上交易的諾言。 秋說,那就讓我們變壞一次。周恪非,我們逃。 我對我母親的感情,始終復雜。 哪怕到了現在,我也無法否認,她給了我非凡的出身,優渥的物質,以?及金錢換不來?的學識,教養,與良好?的品格。 如果她沒有做出那件事,或許多年以?后,我最?終會與她和解。 也是?時候該說起那件事了。 我和秋各自?整理積蓄,倉促逃離,在小鎮安頓下來?,過起您能?想到的最?平凡安定的生活。 我找了一份釀酒的工作,而秋在鎮上一家小便利店兼職收銀。我們租到一間很小的舊房子,床是?稍大一些的單人床,總是?睡著睡著就抱在一起。 沒有價值,后來?母親這樣評價。可那段時間,我真正在為我自?己活著。 不出所料,母親沒有聲張。像對待meimei的叛逃一樣,把我離開的消息當作一件家丑,捂得?密不透風。 但是?她私下里依然在尋找我。她知道我天?性寡斷,缺少meimei一樣的決絕果敢,但這些缺失的部分,現在已經被秋完整起來?。 她知道我不會走上極端,卻也沒有期待我能?如以?往一樣順從。 所以?母親從秋身上入手。讓人出面找到她,給了她一個?無法拒絕的理由。 他們對秋說,奶奶病重,想見我最?后一面。還給她看了一段視頻,奶奶在病床上,氣息微弱地叫我的小名。 秋知道奶奶是?最?疼我的。那時候年紀輕,她很容易就采信了這個?說法。 于是?我和她一起,回到生養我們的城市。她倉促安頓下來?,催促我回家去探望奶奶。 后來?發生了什么,您應該能?夠猜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