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之潮 第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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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秋也不是完全孤僻。至少在剛升到初二的時候,她在班里有了一個朋友,叫作成敘。與其說那是一段友誼,不如說成敘單方面黏著她。 時間長了,班里有些風言風語。 是喜歡嗎?在我看來,或許并非如此。成敘喜歡追逐不合流的秋,享受那些驚異和疑慮的討論。他喜歡的是特立獨行。 無論如何,有一天清晨,同學們三三兩兩出了教室,準備早cao了。我留在班里準備國旗下演講的文稿,忽而聽到門外有人經過,是成敘很認真地對秋說,“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長得很漂亮?” 我在心里不服氣,悄悄說,明明是我先發現的。 我和秋真正發生交集,也與成敘有關。 該是初三的時候了,那一陣子班里流行的小說叫《射雕英雄傳》,不知道我的翻譯是否準確。是成敘帶到班里來的,他十分慷慨,借給男生們四下傳閱。 到我手上時,已經經過了許多雙手了。 是個并不相熟的男生,在放學鈴聲響完后湊過來,神神秘秘將這本小說用語文書掩著,一把撂到我桌上。 我說,不好意思,我沒有什么興趣。 但是那男生過分熱情,硬是要塞進我的書包里。我和秋不一樣,我不懂得該如何推脫拒絕,只好背著那本書回了家。晚上做完功課,我把作業本收回書包,無意間瞥到那本書的封皮。五彩斑斕的,畫了許多縹緲出塵的人物。和課本完全不同。 鬼使神差,我把那本書取了出來。 很奇怪,里面有一頁被他人翻了又翻,折了又折。該是這個年紀的男生最樂見的情節,所以被翻閱了許多遍。我一展書脊,就自動攤在那一頁。 那一頁講述的,是女主角誤將一名男性角色當作自己相戀多年的愛人,并在睡夢中遭到侵犯。我看得似懂非懂,卻也不自覺面紅耳赤。這感受異樣且陌生,我難以理解,卻知道這是不對的。 這時已是深夜,我撇開這本書,匆匆睡去。 催醒我的是母親的震怒。 每天清早,她會親自叫我和meimei起床。這天來到我房間,意外發現桌上平鋪著一本小說。她細致通讀了文字,又難免發現頁面上明顯的折痕,心下認定是由我所為,當即怒不可遏。 如果您見過我母親,您不會對我那時的怯弱感到意外。她平日里高雅隨和,很少會展露這一面。 我只好解釋,說這本書不是我的。 她將書頁向前翻,扉頁上寫著秋沅。字跡淡且潦草,將這個名字寫了好幾遍。 我的母親沉著臉,收了書,告訴司機晚些出發,她要和我一道去學校。 tbc. 第5章 (四) 秋沅的作息常年晝夜顛倒,是以紋身店的營業時間通常也在下午到凌晨。今晚回家之前,她才接待了最后一個客人。 是個音樂制作人,姓姜,老熟客了。音樂還沒做出多大名堂的時候,他這滿背蛇鱗紋身先一步爆紅網絡,就是出自秋沅的手筆。 老姜想在手臂上紋片紅楓葉,以紀念去年那個他聲名鵲起的秋天。 店內的音樂依然出自年年最喜歡的樂隊,所以音量開得很高,蓋過了機器枯燥的嗡鳴。秋沅在作業燈下仔細cao作,老姜窮極無聊,又深知她不多話的脾性,索性擰著脖子拖年年談天。 “就這個樂隊,我前段時間還合作過。他們那個主唱,你知道吧,叫易燃的,最近火得很。” 一聽這話,年年頃刻亮了眼,一掃之前的困倦,聲音也像是雀躍地從牙關蹦跳出來:“我知道!我可是她粉絲,鐵粉。老姜,你什么時候幫我要個簽名嘛?” 想是存心逗弄小姑娘,;老姜這時反倒拿起姿態: “之前我倒是聽易燃說也想弄個紋身。到時候你自己管她要唄。秋老板最近有沒有空啊?” “有空,當然有空!”年年搶著回答,說完才后知后覺,意識到該問問秋沅,嗓音立刻矮了下去,“……是吧店長?” 秋沅停下手,稍作思考,最終在年年殷切期盼的注視下點了頭。 小店之所以在圈內名聲不小,少不了這樣的交口相傳。她雖不擅長待人接物,也并非不近人情。 忙到凌晨才完成最后的著色,秋沅鎖好店門,夜空忽然降下零星小雨。 她加快步速,回到附近租住的房子。在小區正門最近的一幢樓,三單元五層,一室一廳,南北通透。 這里她已經住了十年。 當年秋沅出院,第一件事是從療養院接回母親蘭華。在她昏睡不醒期間,家里的老房子早被單德正賣掉,這個她叫了十幾年爸爸的男人卷走房款不知所蹤,再未傳來一絲音訊。 療養院的人說蘭華被送來時身上有張銀行卡,卡里五萬余額,或許是單德正僅存的一點善念。 秋沅拒絕了成敘的邀約,用這筆錢滿城尋找住處。她獨自跑遍租房中介,可沒有哪個房東愿意接受一個還在復健期的獨身女人,帶著她精神失常的母親作為租客。 即將絕望之際,忽然柳暗花明。一個聯系不多的中介打來電話,說是有個房東同情她們母女的遭遇,表示愿意給予幫助。不但允許她們入住,還特地免除了一大部分房租。 當秋沅在中介陪同下來看房的時候,簡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見。這里處在老城區的中心地段,裝修嶄新,家具齊全,價格也低廉得不可思議,房東甚至同意簽下多年長約。 或許是苦難后的否極泰來,她的人生從此開始有了接連不斷的好運氣。 進家門時滿身水汽,悶黏潮熱,帶著秋天雨水特有的澀味。秋沅打開浴室的熱水,草草沖洗完身體,對鏡端詳自己。 鏡子里的人纖薄細瘦,肩窩和肘彎骨節清楚。濡漉的長發披垂著,發尖也要比多數人硬一些。 這么多年過去,她和周恪非都還是原來那副模樣。 秋雨最是連綿不絕。烏云濃渾欲墜,翻纏著絲網狀的閃電,雷聲隆隆,天不見星。 周恪非猛然驚醒。墻頂上掛鐘嘀嗒作響,混在夜雨聲中幾不可聞。指針不緊不慢,走到凌晨三點。 許是前幾日與秋沅的意外重逢,太多回憶的碎片將他擊中,以至于在睡夢中也難以逃離。 起先回到初一那個課間,課桌上她微汗伏低的臉,臉上潮粉一路紅到眼里,眼睛明亮濡濕得不可思議。然后畫面倏忽一變,又看見幾天前生日派對上的秋沅,纖瘦,高挑,氣質冷淡,干燥漠然的眼神,他十年來的魂牽夢縈。 夢境于他而言,本已經很少發生,想來是昨夜忘了按時服藥。 這樣也好。起碼在熟睡時分,還能見到那么多的秋沅。甚至她的嘴唇氣息拂擦過下頜的曖昧觸感,又再一次在皮膚上被喚醒。 并不意外,他對此有所反應。 羞恥和慚愧在心里燒得發焦,周恪非靠坐起來,稍加喘息,馬上去沖冷水澡。 直到徹底洗去體內那股迷惑的熱氣,他才披上睡袍回臥室,窗外雨聲依然未停。 雨勢不大,滴滴點點下得綿黏。 同一片低懸潮濕的夜空之下,秋沅在做什么呢? 周恪非忍不住思神飄散,去想她。 她正叫出他的名字。 隨之而來的是洶涌而快樂的潮水,挾著秋沅推上頂峰。 窗外有雨有風,響成浩蕩的聲海,在群樓之間推宕。她眼里汽霧氤氳,臉上似夢似幻。 余熱散去,呼吸漸平。她摸索著去擰滅床頭燈。收回手時,不小心碰翻了一個相框。 是高中全班出游的大合影。周恪非的臉在正中間,輪廓優美,隱約含著溫暖的笑意。 秋沅將相框扶正,安然入睡。 秋色深了,日頭漸短,以至于周恪非時常要冒著夜色工作。 這間創業公司規模不大,是周恪非與此前在里昂念書時的三五好友合開。創業初期,工作內容散亂龐雜,周恪非又負責最苦最累的技術部門,總是在辦公室留到深夜。 員工下班離開時紛紛向他致意。周恪非點點頭,也起了身,說:“辛苦了。” 有人見他對著玻璃上的倒影整理衣容,于是問:“周總,這么晚了還有事呀?” “嗯,有個約。” 待他開車趕到餐廳,已遲了整整十五分鐘。未曾想進了提前預訂的包廂,約的人還沒到。 周恪非極有耐心,又等了約莫半小時,包廂門總算被推開。 他看著一個戴著墨鏡的人影鬼鬼祟祟閃身進來,門在身后重重闔上,不由微笑。 來人黑色短發,眉形挑揚鋒利,在他對面坐下,一手摘去寬大的墨鏡,露出煙熏濃妝。 “抱歉抱歉,我來晚了。”她說,“你點菜了吧?” 聲線嘶啞,不太平整,像是夾著許多脆裂。 她一邊翻看菜單,一邊從手提袋里取出什么擱在桌上。推到眼前周恪非才看出,是個包裝精美的禮物。 “哥,生日快樂,雖然是好幾天前的事了。”她屈起手指在上面叩了叩,清脆的幾下響聲,“這是我新專輯,市面上可還沒發售呢。” 周恪非接過禮物說:“謝謝,旖然。” 菜品陸續上齊,兩人閑適地隨口聊天。 話題來來去去,兜轉幾輪,再繞不開那個人。 周恪非說:“生日那天,我見到秋沅了。” 周旖然明顯一窒。 這個名字并不陌生,只是似乎過于久遠,周旖然很是反應了一下,才問:“她怎么樣?” 周恪非說:“她看起來很好,交了男朋友。” 他神態安靜,語態也平常。 “前幾天你生日,mama也想聯系我,我還沒回復。”周旖然苦澀地牽牽嘴角,“不知道是什么日子,舊人都來了。” 頓了頓,又問: “你想去找秋沅嗎?” 周恪非搖頭。他幾乎想也沒想。 “我只想她過得好。”他說,“她有事業,有男友,什么都好,我真的很開心。” 周旖然長長嘆出口氣:“這么多年了……” 周恪非說:“這么多年,這是我唯一的愿望。” 他說著,笑起來,真誠的模樣。 可是有悲傷。就藏在黑白分明的眼底,笑意里分隔出的一片憂郁。他以為自己掩飾得足夠了,周旖然卻看得很清楚。 周旖然不言語了。 她的視線穿過他薄碎的發,依稀可見額間一條長疤。 她眼眶酸熱,忽然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