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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物們的愛人 第6節

    他在十年前就被關在倉庫里,并且他們想要從他的身上得到人魚的眼淚。

    人魚的眼淚有什么用?

    張靜姝對于人魚的眼淚毫無興趣,令她耿耿于懷的是“十年前”。

    人魚生來是屬于大海的,可是倉庫不僅沒有水源,甚至堆積著成箱的臭魚爛蝦,密閉的倉庫僅有一扇小窗戶,空氣憋悶,程水南卻在這樣的壞境里生存了十年之久。

    令張靜姝感到不可思議的是,程水南經歷了人類的最大惡意,卻只是在初見的時候對她露出驚懼的神情,咬住手腕的那一口在今天跟張政比起來顯然不足一提。

    她見過很多遭受人類虐待的動物,在面對善意時下意識地反應是恐懼和不信任,它們往往要經過很久的相處才能化解對于人類的敵意。

    可程水南的依賴和信任來得太快了。

    張靜姝望進程水南清泉似的干凈柔軟的眼睛。

    她微不可查地嘆口氣,心想他實在是太單純了,他看起來就像是不諳世事的孩子。

    他似乎完全沒有想過她是壞人該怎么辦?竟然在她說帶他回家時沒有絲毫猶豫,連連答應,像是怕她會反悔。

    張靜姝又覺得很慶幸,幸好程水南遇見的是她。

    張靜姝蹲下身子,她的臉上沾染倉庫墜落的泥灰,臉蛋染得很是滑稽,眼神卻明亮得足以媲美夜幕群星,她詢問程水南:“我的車停在距離這里還有很遠的位置,步行過去需要十分鐘左右,你是想在這里等著我開車過來接你,還是跟我一起走過去?”

    一起走過去,程水南就需要張靜姝拽著他的手往前拖,過程難免會觸碰到碎石。

    張靜姝不想用這樣的方法加劇他的傷口,可是他看起來很膽怯,眼神會在她不注意的時候黏在她的身上,好像在害怕她突然不要他。

    程水南的回答令張靜姝微微意外:“我,我在這里……等……”

    程水南完好的右手無意識地攥住綁在他腰腹的袖角,他使勁垂著頭,從張靜姝的視角,能看到他彎彎翹翹的睫毛像是蝴蝶扇動羽翼,他眨眼的頻率漸漸加快,沒過一會兒,那雙黑亮的眼眸就溢滿淚珠,在他的眼眶打轉。

    程水南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他好像給張靜姝造成了麻煩。她只是隨口詢問,在他聽來卻像是天籟,沒有絲毫猶豫就想要跟她回家,她一定為此感到苦惱吧……

    一條什么都沒有用的人魚。

    她只是出于好心幫他離開囚禁的倉庫,而他卻天真地想要跟隨她回到她的家里。

    她是想要把他留在這里,然后自己離開吧。

    程水南難過地想著。

    張靜姝情不自禁地伸手揉揉他的頭發。程水南下意識地躲開,意識到是她,露出歉疚的表情。張靜姝并不介意,攥了攥被打濕的掌心,站起身:“那你在這里等著,不要亂動,我很快就來了。”

    張靜姝不知道他突然難過什么,她只想快點把車開過來,因此小跑起來。

    程水南呆呆地望著她的背影,夜晚的冷風吹過他的臉頰,揚起人魚卷曲的長發,黑色的發絲隨風揚起,他的心臟卻隨著張靜姝遠去背影慢慢下沉,直到沉入無邊的空寂和黑暗。

    傷口里像是藏了無數的刀片,隨著時間的推移,齊齊涌來,他解開纏繞魚尾的外套,抱在懷中,將半張臉埋入其中,濃郁的鳶尾花將他包裹著,他好像回到小時候熟悉的地方,是令他安心、感到溫暖的氣味。

    汽車轟鳴的聲音突然傳來。

    程水南睜圓眼睛,不敢置信地望著駕駛位上的張靜姝,她朝著他笑起來,他感覺傷口的刀片忽然變幻了位置,朝著他的心臟扎去,輕輕地,沒有令他不安和痛苦的傷口,是一種莫名的心悸。

    程水南垂下眼睛,嘴角微微翹起來。

    張靜姝來接他回家了。

    她沒有拋棄他。

    ……

    suv的好處體現出來了,內部的空間比轎車寬敞很多。

    程水南的身體處于重傷狀態,雖然有只完好的右手,這是有左手的襯托,他的右手的傷放在普通人的身上足夠要半條命了。

    張靜姝費了好大的勁才把程水南抱上車后座。

    她坐到駕駛位,回頭看他:“你再忍耐一會兒,車里有食物,你想吃什么可以隨便拿,我現在沒有藥,我先找個藥店買些藥物,我們再回家。”

    程水南的魚尾很大,魚尾全都是傷口,張靜姝沒敢把它彎折起來,而是用抱枕墊在后座,讓程水南枕著抱枕,尾巴落在座位上大半,剩下的部分自然地落在下面。她把前面的座椅往前調,后面空出很大的空間。

    程水南仰面躺著,白皙的面頰漲紅。

    他嗅到車內的空氣瞬間被濃郁的腥味取代,張靜姝或許是因為著急,車速很快,遇到凹凸的地面有些顛簸,在這個時候,他忽然意識到他的傷口在流血,不僅如此,干凈的皮質座椅染上臟泥,被他枕在腦后的蝴蝶結形的抱枕未能幸免。

    程水南很不好意思,他眨眨眼,還是決定要把弄臟座椅的這件事說出來,哪怕她可能會因為生氣把他丟下。

    “……張靜姝。”

    “嗯,怎么了?”

    張靜姝溫柔的語氣讓他的眼眶驀地濕潤,到了嘴邊的話忽然就變成了:“對不起,我把你的,座椅弄臟了,但是……我,我的傷口很快就能好了,不用,麻煩藥,我可以自愈,我好了,把車洗干凈……”

    程水南忐忑地望著她。

    張靜姝倒是沒有介意車的問題,她注意到另一件事情:“你可以自愈?”

    程水南連忙回答:“嗯……嗯,輕一點的傷不到,一天就可以好,重的要一天。你放心,我明天就可以好,我可以,幫忙你,我,什么都可以做的。”

    他急迫地想要證明自己的語氣,仿佛怕極了張靜姝會丟下他。是啊,他說他沒有家了,如果張靜姝不能帶他回家,他能去哪里呢?像他這么單純,甚至還有點傻的人魚,恐怕很快就會再次被人抓住。

    張靜姝忽然從心底生出股想要保護他的沖動。

    本來是想救他出去,再送他回家的,可是現在,她想改變主意,他都沒有家了,還能去哪里呢?

    張靜姝從反光鏡看到后座的程水南。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的眼睛里總是盛著汪清澈的水,濕漉漉的目光,像是單純無知的小動物誤闖繁華的都市,眼前所見皆是迷惘,唯有緊緊跟隨她的腳步,把她當成陌生環境唯一的倚靠和信賴的對象。

    張靜姝開口:“還要很長的時間,你先閉上眼睛,休息會兒。”

    程水南聽話地閉上眼。

    張靜姝看到他微微蜷縮著身體,打開暖風,觸及到猙獰的傷口,她的心臟窒息了一瞬。他說過他的身體有自愈能力,而從她見他的第一眼,他的身上永遠都是布滿傷口,新鮮的猙獰的傷口。

    他們實在太可惡了。

    本來張靜姝還因為火災的發生產生的愧疚和自責的情緒統統消散,轉化為nongnong的恨意,那些人就那么死在火災里,真是便宜了他們。

    張靜姝緊咬牙,她真想把他們施加給人魚的折磨還到他們身上!

    不過好在,程水南逃出來了。

    時間很晚了,深夜的城市街道商鋪已經關門,張靜姝沒有找到藥店,只好先行帶著人魚回家。她的車里備著棉毯,把程水南從頭包到腳。

    “你忍著點,堅持住,很快就回家了。”

    小區的地下車庫和電梯有監控,她不可能像在野外那樣拖著程水南行走,只能勉強他用魚尾站立,這樣會撕裂傷口,但是別無他法。

    好不容易扶著人魚回到家,關上房門的那一刻,張靜姝重重地喘了幾口,緊繃的神經終于松懈。

    程水南緊張地靠在張靜姝的身上,瞪圓的眼睛打量四周,蒼白額頭滲出的冷汗都沒能消除他眼底的雀躍,他的神經疼得發顫,感知到的情緒卻是劫后余生的喜悅和未知的茫然無措,好在……

    他小心翼翼地用尾鰭觸碰張靜姝的腳踝,她溫暖的體溫緩解他的不安。

    程水南緩緩吐了口氣,垂下眼睛,任由張靜姝半拖半抱著他來到浴室。

    第6章 人魚6

    浴室的面積很大,做的是干濕分離,最里面的位置放著將近兩米長的浴缸。

    房子是她的母親找人裝修的,她曾告訴過母親浴缸占據了浴室太多的部分,她平時很少用到浴缸。但是她的母親趙倩女士每天都要泡澡,她說這樣可以緊致肌膚延緩衰老,抱怨張靜姝生活得太粗糙,說什么也要裝浴缸。

    現在看來,安裝浴缸真是很明智的舉動,不然她實在不知道這么大一條“魚”該安置在哪里。

    張靜姝擰開浴缸的水閥,她在調節水溫的過程中,程水南安靜地坐在她的旁邊,他大概是對周圍充滿好奇,黑漆漆的眼瞳看看這里再看那里,他還有些到達陌生地方的緊張,魚尾緊緊地貼在他的身側,寬大得像是柔軟綢緞的尾鰭則不經意地落在她的腳面。

    張靜姝回到家換上了拖鞋,襪子被水濕透,她不太舒服,不過沒有動。魚尾像是覆蓋了層水膜,跟普通魚類的觸感沒有太大的區別,但是會更滑膩些,尾鰭表面粘稠濕潤的液體沾濕她的襪子,繼而冰涼的觸感落在她的腳踝。

    張靜姝動了動腳。

    魚尾像是受到巨大的驚嚇,驟然收回。

    張靜姝側頭看過去,程水南虛弱地倚靠著白色的瓷墻,魚尾在他的身側彎曲,觸碰過她的尾鰭藏在她放在旁邊的置物架后,他慌慌張張地垂下眼,不敢看她。

    張靜姝只當他是緊張,伸手摸了摸水溫:“你試一下溫度可以嗎?涼一點還是熱一點?”

    在倉庫的時候可能是環境的影響,張靜姝只覺得程水南很可憐,哪怕他渾身臟得像是從垃圾池里撈出來的樣子都被她忽略掉了,現在他坐在干凈的浴室,墻面鋪著白色的瓷瓦,磨砂推拉門裝飾少女心的粉色花朵,他狼狽邋遢的形象無處遁形。

    程水南乖乖地躺進浴缸。

    清澈的水波漫過他的身軀,浴缸的長度剛剛好,程水南聽從張靜姝的要求平躺在里面,尾鰭有小部分落在浴缸的外面。他仰面,正對著天花板明亮的白熾燈,直盯了很久,眼前出現白色的光暈,張靜姝無奈的聲音傳來。

    “閉上眼睛,不要總是盯著燈。”

    “好,我知道了。”程水南閉上眼睛,又緩緩地睜開:“你,你去休息吧,我可以,自愈。”

    張靜姝把花灑拿下來,舉在手中:“我知道你可以自愈,但是你的身體太臟了,先洗干凈。我去休息了,你自己可以清洗嗎?”

    程水南嘗試舉起手,不聽他的使喚,他像是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魚,只有眼睛睜得大大的,含著濃得快要溢出的緊張不安,或許是剛才盯著白熾燈看得時間太久,他的眼底竟也好似有明亮的光圈。

    “我,我……不可以。”

    張靜姝理解他的心情。

    他被人帶回家,還是幫助過他的人的家里,自然希望好好表現博得好印象。他不想麻煩她,讓她以為他是個累贅,因此迫切地證明自己。

    張靜姝不想把時間浪費在這方面,打開花灑,溫熱的水灑在程水南的頭部,瞬間打濕卷曲的黑發,她邊用水沖他的頭發,邊說:

    “我理解你的心情,你不用有太多的顧慮,當務之急是先把你的傷養好,你看看你自己的身體,沒有一個地方是好的,一天時間怎么可能痊愈?你放心在這里住著……有需要你幫忙的事情我會告訴你,不急于一時。”

    程水南仔細聽著。

    張靜姝發現他的耳鰭會在她說話的時候微微擴張,水流漫過耳鰭時,它還會像是受到刺激般往內收起來。發散的思緒很快被他專注的視線拽回,他的眼睛很黑很亮,視線落在她身上,她會莫名地產生奇怪的感覺,像是被吸入深邃廣闊的漩渦。

    張靜姝情不自禁地夸贊道:“你的眼睛很漂亮。”

    水流的沖洗讓程水南露出本來的模樣,臉部的臟泥和血漬滑落,他的皮膚白凈,在燈光的照耀下仿佛發著微光,最奪目的是他的眼睛,黑漆漆的眼瞳里仿佛藏著星辰,會在張靜姝盯著看時忽然閃爍微光。

    他的睫毛很長很翹,鼻梁高挺,嘴唇薄而紅,像是清晨吐出露珠的花瓣。不知道是不是花灑的水溫變熱,他突地偏開頭,蒼白的臉皮燙紅了般。

    張靜姝連忙把溫度調低。正想要把浴缸里的臟水放掉,換成新的,忽然就聽程水南低低的聲音響起:“張靜姝的眼睛,更漂亮。”

    張靜姝愣愣地蹲在原地。

    程水南緊張地抿起唇,大著膽子望了她一眼,旋即整條魚縮進水中。

    他難以忘記三天前,陰暗骯臟的倉庫外,一顆流星驀地劃過漆黑的天幕,他麻木的心臟在張靜姝偷偷的一瞥中,天真地卑微地生出想要得到救贖的念頭。

    如果能夠自由地無拘束地活下去,誰會想死呢。

    幸好,她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