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留你到五更[無限] 第272節(jié)
那只有一種可能:他自己跳不上去。 至于為什么跳不上去?答案也非常淺顯:他已無法再使用任何奇門法術(shù)了。而普通人是完全不可能在沒有借力點的情況下凌空跳四米的。 就像自己越到后期,起卦推算兇吉就越來越難一樣,卞宇宸猜測謝印雪也必定越來越難以使用奇門法術(shù)。 讓自己能不知疲倦、不需休息地鑿石,或許便是謝印雪能施行的最后一道術(shù)法,故他無法再讓別人擁有和自己相同的體能,也無法躍到四米出頭的石梯上層臺階上去。 所以待明生把謝印雪推下石梯后,有那么一瞬,卞宇宸是真的認(rèn)為謝印雪死了。縱使還沒死,他雙手和下肢都骨折斷成了那般的扭曲的模樣,又怎么繼續(xù)活下去? 要知道其他參與者是走了,可留下來的他們還得繼續(xù)鑿滿七塊石塊,不鑿七塊石頭出來,就活不過明早。 現(xiàn)在好了,謝印雪不僅沒死,還四肢健全,壓根用不著擔(dān)心這個問題。 他回卞宇宸:“是,我確實不能再使用任何奇門法術(shù)了,不過我這奇術(shù),不是在副本里施的。” 為了叫卞宇宸明白他有多自不量力,謝印雪紆尊降貴,捏起掌心的玉蟬放到面前,問:“你可知此為何物?” 卞宇宸道:“玉蟬。” 謝印雪勾唇:“是玉蟬,亦是玉琀。” 琀,是含于死者口內(nèi)的葬玉。 正如古埃及人們常會把圣甲蟲狀的飾品或護(hù)身符佩戴在胸前,以祈求自己或是死者能像這些圣甲蟲一樣順利前往來世,復(fù)活新生般,華夏古時亦有人在看見蟬由地下洞出得生這一景象后,也將類似的美好祈愿寄托到了蟬身上,于是他們開始將玉石雕刻成蟬的形狀,放到死者口中含住,希望亡人能似新蟬蛻泥復(fù)生。 “蟬埋于泥地中,歷經(jīng)數(shù)年才能破土而出,爬出地面數(shù)周便亡。” 謝印雪仰起面龐,將玉蟬對準(zhǔn)圣殿穹頂投下的明光,徐聲道:“我令族人為我安排喪事,躺入棺中含玉蟬生葬,當(dāng)棺蓋被開時,我便能重新行動,但此時的我非人非尸,不知饑、不知渴、不覺累、不覺倦,如爬出土壤的蟬,會在人間游蕩數(shù)周后‘死去’。不過——” 話說到此,青年合攏五指,再松開時,玉蟬便化為一陣玉白的碎末,散入黃沙消失不見。 青年則輕抬下巴睨視卞宇宸:“這期間我若受到致命傷害,也會‘死去’,只是無論如何,我都能復(fù)生。” 卞宇宸閉目長長呵出一口氣:“我猜到你可能無法再使用任何奇門法術(shù)了,可我沒料到,你竟在進(jìn)副本前就給自己留了一手。” 謝印雪淡淡道:“凡事預(yù)則立,不預(yù)則廢。” 這個術(shù)法滿打滿算也就只能給自己添條命,剛進(jìn)這副本時謝印雪不清楚各個參與者的性格,也不知道卞宇宸這道貌岸然的陰險小人有沒有安排“十三”潛藏在人群中,便一直裝得謙遜溫和。后來屠文才這個最可能胡亂發(fā)瘋拖人陪葬的不穩(wěn)定分子死了,其他人性格也差不多摸透了,他哪還容得下卞宇宸不當(dāng)孫子當(dāng)大爺? 自然是立馬教卞宇宸學(xué)會認(rèn)清自己的身份和地位。 “說來也好笑,你有同黨這事還是你自己親口承認(rèn)的,本來我都不大確定,你卻不打自招。” 每每想到這件事,謝印雪都想感嘆一聲滑天下之大稽。 畢竟明生前期的偽裝其實還算不錯,人瞧著溫文儒雅,書生氣十足,不是很像以往跟在卞宇宸身邊那些經(jīng)受過訓(xùn)練的“十三”護(hù)衛(wèi),后面又說自己有個兒子,想回到家里和孩子團聚,這就跟向別人求饒欲令其心軟放過自己時說“我上有老下有小”是一個道理,會使人們下意識覺得這類人不太可能會是壞人,故哪怕在卞宇宸自己暴露自己在中參與者有同伙之后,謝印雪也不能完全確認(rèn)這個暗樁究竟是誰。 只是卞宇宸有些想太不通—— “我何時……” 此處已沒有別的參與者了,就剩他和謝印雪,卞宇宸便沒再揣著明白裝糊涂,但剛問到一半就被眼前的青年挑眉打斷:“你到現(xiàn)在還沒反應(yīng)過來?” 謝印雪沒有半點要給卞宇宸解惑的意思:“那你自己慢慢想去吧。” 見他這般態(tài)度,卞宇宸面露沉思之色,在腦海中把自己和他說過的每句話都仔細(xì)逐一復(fù)盤,片刻后也一揚眉:“是卦辭,對吧?” 謝印雪不置可否。 不過他的確是從卞宇宸所說的卦辭里,反推出卞宇宸有幫兇的。 【宜守本份,謹(jǐn)防口舌;二人和合,則成吉。】 這是卞宇宸卜出的卦辭。 后兩句沒有問題,關(guān)鍵是前兩句,尤其是“謹(jǐn)防口舌”這句,已經(jīng)告誡的再明顯不過了,卞宇宸對自己的占卜解卦之術(shù)又如此自信,他不可能在明知卦象警示后,還主動和謝印雪發(fā)生口舌之爭。 除非他最開始認(rèn)為自己占出的“二人”,不是指他和謝印雪,而是指他和另一個人,那就很好理解了。 卞宇宸以為自己跟另一個人不起爭執(zhí),和睦同心,就能協(xié)力把謝印雪干掉,并成功通關(guān)副本。 結(jié)果等和謝印雪吵起來后,加之通關(guān)進(jìn)度不容樂觀,卞宇宸才猛然驚覺,原來卦象中顯示“二人”是他和謝印雪,和他那同伙沒半點關(guān)系。 所以后面他才來了個川劇大變臉,連謝印雪壓著他磕頭,磕完還不認(rèn)賬,這廝都沒再頂嘴一句。 眼下聽謝印雪坦言知道自己老早就露了餡,卞宇宸又問:“那你是故意被明生推下去的了?” 謝印雪懶得就這種明擺著的事再做一遍回答,昂首用下巴指指石梯上看不到身影的明生道:“你管我是不是故意的,不如去管管你那‘十三’,再不管他就要死了。” “管不了。”卞宇宸搖搖頭,“我一個人跳不上去,他也沒法自己下來,你能跳上去嗎?” 謝印雪聽笑了:“他把我推下來,我還上去救他?” “那就讓他去死吧。” 卞宇宸如表無奈似的撇撇嘴角:“即使把他救下來,他也不可能再鑿?fù)昶邏K石塊了,明早死和今天死沒什么區(qū)別。另外,有一點我需要講清——” “他不是十三,他只是明生。” 卞宇宸的話叫謝印雪略生訝意。 不單單是因為卞宇宸說話時的態(tài)度和表情刻薄冷漠,僅在最后一句話上加重了語氣強調(diào),就像謝印雪把明生誤認(rèn)為十三是件嚴(yán)重必須立馬澄清的大事,而明生死不死根本不重要,卞宇宸不關(guān)心,更不在乎。 還因為卞宇宸現(xiàn)在仿若亟需發(fā)泄般,毫不避諱地和謝印雪講起了卞家那堆陳芝麻爛谷子的破事:“明生他家里的確是做白事生意的,什么‘白事生意’都做,和卞家有長期合作。” 話點明到這,已無需多費口舌,何況明生打撈再多的黃金也無法讓干尸為他鑿石這事也說明了一切。 “他有一個喜歡的人,那個人也叫‘明笙’,笙歌的‘笙’。”卞宇宸垂眸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掌,“她是我堂妹,以前常到他家鋪子去為其他十三買棺材。明生不想他喜歡的明笙,有朝一日會躺進(jìn)他家做的棺材里,因此他答應(yīng)了我一件事。” 那件事是什么,卞宇宸沒直接道出,不過他們都知曉答案。 而明笙作為卞宇宸的堂妹,一個好端端的卞家小姐,又為什么會躺進(jìn)棺材里,只要聯(lián)系著卞宇宸的“夭”命格,便不難猜,無非是給卞宇宸續(xù)命的藥引子罷了。 畢竟以血親為引,續(xù)命效果確實是最好的。 只是到底為骨rou血親,鮮少有人會弄到這樣相殘相食的地步。 可卞宇宸連談及自己的血親堂妹,也依舊是一副冷血冷情的語調(diào),雋秀的面容在通透亮堂的光線中,呈現(xiàn)出一種令人劌心怵目的陰鷙。 他抬眸將目光落向謝印雪的面龐,此時此刻,他仿佛化身成了替謝印雪打抱不平的仁人志士:“這樣的爛人,死了就死了,能用這么一條爛命去換明笙活下來,是他的福氣,這也是他這輩子唯一做過的好事,你說是吧?謝印雪。” 卞宇宸看待明生心中抱著這樣輕蔑不屑的態(tài)度,難怪他會在一開始會誤以為卦象中的“謹(jǐn)防口舌”是指自己和明生。 關(guān)于明生為人如何,謝印雪不作評價,對于他的生平往事,謝印雪亦不感興趣。 一個一生做好事的人不能因為做了一件壞事就被評判為壞人,一個一生干壞事的人同樣不能因為做了一件好事就被認(rèn)定為是好人。 謝印雪只就自己聽到那些動靜說:“他把姚小果送走了,姚小果或許會覺得他是個好人吧。” “你呢?” 謝印雪對卞宇宸發(fā)出靈魂質(zhì)問:“到你死的那天,會有誰會覺得你是好人嗎?” 卞宇宸微笑道:“卞家所有人都會覺得我是好人的。” 在某些時候,謝印雪會覺著卞宇宸的精神有點不正常了,可能是在鎖長生的副本里待的太久,也可能是別的原因,他用堪稱憐憫的目光睨著卞宇宸:“騙我可以,反正我不會信,你別把自己也騙過去就行了。” 卞宇宸唇邊的笑容微僵,眼角抽搐兩下,臉上差點掛不住假笑:“那你呢?” “沈家的人就會記著你為他們做的一切,會感激你,會覺得你是個好人嗎?” “無所謂,我不在乎。” 謝印雪一句“難道我姓沈嗎,姓沈的人怎么想關(guān)我姓謝的什么事?”把卞宇宸剩下的話都給噎了回去。 他目不轉(zhuǎn)睛盯著謝印雪瞧,想從青年臉上抓到一絲口是心非的不甘,卻怎么都尋不到。 卞宇宸一直覺得他和謝印雪很像,家世、背景、能力、連命運加諸在他們身上的軌跡都是相似的,只不過他們是一對注定勢不兩立的夙敵。 但要說卞宇宸有多恨謝印雪,恨他恨到分分秒秒都想他去死,那倒遠(yuǎn)遠(yuǎn)不至于。 就比如當(dāng)下,比起殺了謝印雪,卞宇宸其實更想和他聊聊。 卞宇宸有太多話想找人傾訴。 不進(jìn)入鎖長生的人,永遠(yuǎn)不會長久留存跟鎖長生有關(guān)的記憶。 無論他和別人說多少次,也許一個轉(zhuǎn)身的功夫過去,他們就會全部忘掉。 卞家的人看不到、記不得、聽不懂他在鎖長生里經(jīng)受過的折磨和摧殘,他們只感覺他索要的太多,占據(jù)著家族最頂級的資源和供奉,卻付出的太少,甚至開始懷疑他們家族,真的必須要依靠著這么一個整日只會擺弄卦盤、掐指念訣,對股市、生意、商業(yè)一竅不通的人才能維持繁榮嗎? 每每看到他們狐疑、不信任、想反抗又顧忌著的目光,卞宇宸就會恨,會痛苦。 恰如之前他說的,卞宇宸認(rèn)為,這些痛苦和恨,在能記得鎖長生有關(guān)回憶的“十三”一個接一個死去后,世上大概唯有境遇與他相仿的謝印雪能理解了。 所以從遇見謝印雪的那一日起,卞宇宸便時常在心里思忖:他在卞家是這樣的,謝印雪在沈家又是怎樣的呢? 卞宇宸太想知道了。 如今這里僅剩他和謝印雪二人,時間又尚且充足——沒有比這更適合的時候了。 卞宇宸張口,正欲和謝印雪來一場“英雄識英雄”的同病相憐、同命相惜之談,青年卻目不斜視,徑直路過他,走到石梯底下把繩子撿回來,重新捆到拉繩抓鉤裝置上,一副準(zhǔn)備上工了的樣子,卞宇宸也只好先閉上嘴,跟著去捆繩子。 待捆好后,方才那適宜的氛圍卻已消散大半了。卞宇宸埋頭鑿了一會兒,剛把情緒醞釀回來,就聽謝印雪在那嘆息:“真累啊……” 卞宇宸立刻抬頭朝他望去。 果然,含蟬生葬術(shù)失效后的謝印雪現(xiàn)在鑿石不像前幾天時那般從容自若了,他半塊石頭沒鑿?fù)辏~角就生出了層如輕霧般薄薄的細(xì)汗,柔潤的唇瓣抿平成一道線,蹙著眉煩悶抱怨:“這是我這輩子吃過最大的苦。” 卞宇宸打好的腹稿便又硬生生塞住。 他忍了又忍,憋了又憋,終究在謝印雪開始喃喃自述講他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以前連過水坑都需要仆人背著蹚過去,腳底不能踩到一滴水;后來進(jìn)了鎖長生,也有人上趕著給他當(dāng)人rou轎子騎,如今卻要受這黃連拌苦膽——苦作一堆苦到家的煎熬時,再也按捺不住,皺眉問謝印雪:“我已經(jīng)這么累七天了,你才一天,有什么好叫的?” 謝印雪卻反問:“不叫我怎么讓你知道你吃了我七輩子的苦呢?” 末了,他還加上一句:“而且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好的運氣,你看走掉的那些人,他們只能吃六輩子,你獨享七輩子,這苦好吃吧?” “……” 卞宇宸聞言不由深深呼吸。 是了,他差點忘了,謝印雪這封建欲孽,在沈家過的是窮奢極侈的腐敗生活,哪有什么“痛苦”可言? 此刻卞宇宸也不想和謝印雪聊什么人生感悟了,他只想謝印雪閉嘴,沉著臉道:“謝印雪,你切記,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人多積口德,多……” “我沒口德?”青年被冤枉似的略揚高嗓音打斷他,“這里氣溫那么高,我不是看你挺熱,想給你降降溫嗎?你身在福中不知福就算了,還惡人先告狀,能不能講講道理?” 卞宇宸徹底啞口,清楚自己歪辯不過謝印雪,便再不看他一眼,埋頭渲憤泄恨地鑿石塊。 謝印雪見狀又是一聲冷嗤。 卞宇宸曾說他有眼會看,那他謝印雪就不會看了嗎? 他當(dāng)然看得出卞宇宸有話想和他說,可他不想跟卞宇宸聊——嫌犯惡心。 雖說自己稱不上什么好人,卻好歹有著底線在,卞宇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