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留你到五更[無限] 第245節
至此,百合子終于徹底明白:謝印雪是鐵了心要殺薄郎,絕無轉圜余地。 她抱緊懷中的琵琶,看窗外日頭漸漸高升,內心祈禱著時間能過的再慢些,可惜這天向來不遂人愿,正午仿若一眨眼就到了,眾妖客開始陸陸續續走出客房,打破了妖精客棧沉寂一夜的安靜。 “嘩——” 只聽一聲類似于悲鳴的金石摩挲之聲響起,那是謝印雪將銀劍自劍鞘中抽出而產生的動靜。 百合子怔怔地看向他,只見青年手中劍身折射出的光芒如冰如霜,肅殺凜然,卻不及青年眼底眸光的半分冷冽。 他持劍徑直朝剛從客屋樓走進飲月堂那膚若凝脂、面如桃花的漂亮鮫人走去,而鮫人卻不知危險將至,見青年向自己走近,還彎起唇角,笑著張唇,約莫是想喊一聲“謝道長”問好。 “薄郎快跑——!” 百合子驟然開口,高聲大叫。 薄郎得了她提醒迅速往旁邊側閃,躲過了謝印雪致命的一劍,卻仍是受了傷,整個右肩幾乎被砍斷,原先瑩透的脆弱耳鰭也被削裂,溢出淡藍殷紅相間的血液,可見他方才若是沒躲,那他的頭一定已經被謝印雪一劍斬斷了。 “……為什么?” 因為劇痛,薄郎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臉色是失血過多的蒼白,他癱軟在地上,眼睫一眨便有無數純白圓潤的珍珠撲簌簌墜落,一邊后退一邊哭著向謝印雪求饒:“不要殺我……” “求求你了……不要殺我……我沒有干過壞事啊……” “我的劍很快,你不會感到痛苦的。”謝印雪神情溫緩下來,嗓音溫柔,仿佛在哄人似的,“你不要再動了,再歪一劍,你會更痛苦。” “可是為什么……”薄郎看向謝印雪的眼瞳凄楚哀絕,“我真的從來沒有殺過人……我做了什么錯事嗎?” “求求你……求你放我吧……” 謝印雪嘆道:“你什么都沒有錯。” 然而他還是抬起了銀劍,半點猶豫都沒有地就要揮下,眼底情緒難辨,結果卻在一道弦音響起后卡在半空。 “你不能殺他!” 百合子用法器琵琶定住了謝印雪的身形,咬牙沖到薄郎面前,對謝印雪大吼:“除非你從我尸體面前踏過去!” “你瘋了嗎——百合子?!”宣霆破口大罵,“他就是一個副本里的npc啊,你在可憐他什么?!” 百合子頭也不回地回罵道:“老子做什么要你管?!” 說完她從儲物戒里取出一枚療傷丸,塞到薄郎手里,低聲道:“吃了它趕緊跑,去躲起來,我替你攔住謝印雪。” 薄郎緊緊攥著療傷丸,沒有服用,只用那雙盈著淚光的桃花眼瞳呆怔失神地凝望百合子:“百合子道長……” “別發呆了,走吧。”百合子摸摸薄郎的頭發,動作小心避開了他受傷的耳鰭,“我這人就是見不得漂亮的美人哭,顏控真是沒救了。” 另一旁宣霆卻跟著抽出了手里的劍,朝著百合子砍去:“你媽的,老子就要管!” 甘洪昌一死,百合子就是參與者中修為最高的人了——第一的辛天皓可以忽略,因為他在見到薄郎身上被謝印雪傷出的血跡后就不省人事了。 所以被百合子定住的謝印雪無法掙脫其束縛。 但百合子要桎梏住謝印雪,她就無暇顧及宣霆,以至于宣霆那一劍劈出后即便她反應足夠迅速,卻還是受了劍氣波及,被掀翻撞到墻上,咳出一口紅血,她勉力抬起頭,又朝薄郎道:“你走啊——!” 譚凡毅和吳煜像熱鍋上的螞蟻急得不行:“怎么就打起來啊,別打了啊你們!這還不如接著吵架呢!” 眼看宣霆又要揮出一劍,虞佳憶驀地抬頭,手指在法器琵琶上撫響弦音,幫忙偷襲定住宣霆。 楚儀楊瞠目:“虞佳憶,你也跟著百合子瘋了?” “隨便你怎么想。” 虞佳憶其實也覺得自己瘋了,她受山犭軍自爆攻擊留下的后遺癥太嚴重,對狏即的同情憐憫之心越發濃烈,所以當她聽到薄郎一聲聲哭求時,她心軟了,她把對狏即的同情和悲憫轉移到了薄郎身上:“謝印雪不說出他斷定薄郎是薄魚的真正原因,我不信任他,因此我想幫百合子,不想幫謝印雪,有問題嗎?沒有,你讓謝印雪說那個原因,他只要說了,我一定幫他殺薄郎。” “瘋了瘋了……柳不花,你怎么又傻站著了?” 楚儀楊沒轍,又朝站著一旁給辛天皓掐人中的柳不花喊道:“快去幫你干爹啊!” 沒有謝印雪的吩咐,柳不花不會多管閑事,聞言搖頭:“我是廢物,我幫不動。” 楚儀楊:“……” 這也太孝了。 柳不花知道楚儀楊誤會了他,可他沒辦法解釋,畢竟此刻恐怕連謝印雪自己都在思索、在躊躇不決:到底要不要殺薄郎? 難道百合子定住他,他就殺不了薄郎了嗎?這是不可能的事。 謝印雪如果定下決心要殺薄郎,他多的是辦法,譬如把步九照喊出來一劍就能解決,但他沒有。而事實就是——謝印雪在聽到薄郎問出那句“我真的從來沒有殺過人,我做了什么錯事嗎?”后,他開始猶豫了。 或許薄郎的聲聲哭求讓他想到了某個人。 那個人對謝印雪說“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封印大陣一破,便會有業火降世,沒人和他說過。 他自出世那一日起,就被關在長雪洲中,飽受寒風暴雪的折磨,千年萬世不得出,沒人和他說,他又能知道什么?能知道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嗎?能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才會遭受這樣的苦難嗎? 如今謝印雪都知道了。 秦鶴是這個副本的設計者,也是關步九照入長雪洲的人,他就是要借這個副本,借這些死去的尋常兇獸之口,告訴謝印雪:步九照的存在,就是一個錯誤。 步九照什么都不需要知道,因為他知道也沒用。 誰讓他這一生做過的唯一錯事,就是活著。 強大如窮奇又如何?孱弱如薄魚又如何?他們這些兇獸,哪怕手上沒直接染過一滴鮮血,可他們活著就是錯,他們活著,就會有無數人間接在他們手里死去,這就是他們的命運,何其悲哀的命運。 謝印雪持劍站在薄魚面前,和秦鶴站在步九照面前沒有區別。 秦鶴要步九照睜大眼睛看清楚:他和謝印雪是同樣的劊子手,他們會做出同樣的選擇,他們連回答都是一樣的—— 正如三千年前長雪洲封印大陣陣破那日,步九照問秦鶴:“我做了什么錯事嗎?” 秦鶴告訴他:“你什么都沒有錯。” 這一切切,叫謝印雪如何能不猶豫? 他這一劍若真的斬下去,斬斷的,又何止是薄郎的命? 他如果開口叫步九照來幫他殺了薄郎,那對步九照來說,又是怎樣的折辱和奚落? 謝印雪想不出答案。 他垂下眼睛,在那一瞬,他連手里的劍也想跟著放下。 而下一刻,他的手臂竟真的能夠垂落了——百合子解開了對他的束縛。 謝印雪不由微怔,畢竟薄郎還面色慘白萎頓在地沒逃走呢,百合子怎么忽然就撤去了靈力? 沒疑惑太久,謝印雪便知曉了緣由。 因為百合子口鼻噴血,疼得在地上打滾,她高高弓起胸腔,像離水窒息的魚拼命彈動,周身除了痛楚再也感受不到其他,哪還有分得出心神精氣調動靈力禁錮謝印雪? “百合子道長?您怎么了?!” 薄郎看到百合子這樣被嚇了一大跳,他用另一只完好的肩臂支撐著身體,艱難地挪到百合子身旁,把剛剛百合子遞給他的療傷丸塞到百合子口中,又合攏嘴巴抬起下頜逼她吞咽。 謝印雪見狀立時蹙眉,在腹部有絲縷痛楚浮現的一剎,霍然從儲物戒中調出一枚療傷丸吞下。 其余人反應能力不及他,還以為百合子口吐鮮血、渾身抽搐原因在謝印雪,等到有些熟悉又更為猛烈的腹痛癥狀在他們身上產生時,大伙才頓時發現,這根本不關謝印雪的事。 謝印雪快步走到柳不花身邊,不等他自己掏藥,謝印雪就把自己還剩的一顆喂到了他嘴里:“不花,快吃藥!” 饒是如此,柳不花也疼出了一頭冷汗。 別的參與者就更不用說了,吃完藥后全都跟咸魚一樣癱在地上,連抬起根手指都費勁。 “……怎么回事啊?”劉斐的聲音虛弱得幾乎聽不清,“山犭軍自爆導致的傷好不了了是嗎?” 第240章 吳煜問:“可為什么這一回是百合子先發作?” 譚凡毅回他:“因為她受了傷吧。” 宣霆的修為在目前還活著的參與者中總排行第三,他這個第三去打第二的百合子,打不死至少也能打成個重傷,更別說當時百合子忙于阻擋謝印雪正欲揮落的劍,根本無暇防備宣霆突襲,被傷至咳血,所以這回腹痛之癥再度顯現,百合子不止是第一個發作的,她還是發作癥狀最嚴重的那個。 并且當時她說不定連自己服下療傷丸的力道都沒了,若非有薄郎幫忙喂藥,恐怕百合子早成了一具還熱乎著的死尸,哪里還有繼續喘氣的機會? “這不是山犭軍自爆導致的傷。” 譚凡毅循聲揚首,看到在場唯一還能站定的青年從柳不花身旁起身,脊背挺直,漠然而立。 幾根凌亂的發絲搭在他額角,隨著從窗框外灌入飲月堂的微風飄晃,如一幕烏簾遮去了眼中眸光,讓人辨觀不清此刻他心緒如何,只能聽見他輕聲道:“是兇獸所為。” 譚凡毅聞言立時望向薄郎。 謝印雪剛剛口口聲聲說他是兇獸,要殺了他,莫非他們這些參與者時不時腹痛嘔血,就是薄郎所為呢? “不是他。” 結果謝印雪卻否認了。 他說話時收了銀劍,劍身入鞘,方才抬頭,臉上神情冷淡,周身氣質疏離。 眾人才發現青年竟是如此適合這身萬劍宮衣裳,白衣雪袖為魂,天水碧色為綴,他站在那里,就如同一柄破天殺意被盡數收攏入鞘,如今只剩沉默與安靜的劍。 “又東二百里,曰太山,上多金玉、楨木。有獸焉,其狀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其名曰蜚。行水則竭,行草則死,見則天下大疫。” 謝印雪目光如飛鴻掠雪般淡淡拂過抱著百合子的薄郎,又落向別處:“我們吐血,是因為染上了惡疫,此惡疫,源自于兇獸:蜚。” “行水則竭,行草則死……”楚儀楊喃喃著重復了一遍,“沒錯,這些都對應了秦鶴今早告訴我們的話,他說他的池塘干涸,養在里頭的魚都死了,栽在后花園里的花花草草,也全都枯萎凋亡殆盡。” 虞佳憶用手臂抵著地面直起上身,雙眼緊盯謝印雪問:“這么說這場旱災的罪魁禍首其實不是那什么薄魚,而是蜚嗎?” 謝印雪不置可否,答非所問:“殺了蜚,一切便能了然了。” “我們也必須先殺蜚,療傷丸只剩一粒了。”他再從儲物戒內一粒丹藥,那是聚靈丹,能在短期內大幅提升靈力,“我們至多,能再撐過一次惡疫。” 剩下的參與者學著他做法取出聚靈丹服用,丹藥甫一入腹,那猶如密密麻麻蛛絲纏繞在他們身上的疲倦、衰弱不適感便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仿若源源不竭的澎湃力勁。 譚凡毅心中震撼之余,也有種細思極恐的感覺:可抗惡疫的療傷丸、可提升修為的聚靈丹……這個副本讓他覺得,一切好像都是安排好的,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命運。 宣霆則在此時慌張開口:“小楊哥……我、我沒有療傷丸了。” 是了,楚儀楊記得宣霆的第一顆療傷丸,在第一日時就被他服下用以治療緋衣雀妖咬斷的右手了,因此如果惡疫再一次發作,那沒有療傷丸的宣霆將必死無疑。 “別怕,我們現在就先去殺蜚。”楚儀楊安慰他,“這惡疫應該是一日發作一次,今天已經發過了,只要我們在今天把蜚殺了,你就不會死。” 宣霆卻仍沒能安穩下心神,他們不知受了什么影響,如今喜怒哀樂任何情緒都會被無限制的放大,于是他死死瞪著斜靠在墻角半身是血,氣息奄奄的薄郎問:“他不是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