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留你到五更[無限] 第242節
作者有話說: 1愛人者,兼其屋上之烏。——《尚書大傳·大戰》 第236章 “我沒事。” 謝印雪睜開眼睛,他此刻面容實在可怖,下半張臉全被血糊著,說話時唇縫里微露的牙間也全是血:“剛剛嚇到你了嗎?” 柳不花都不敢看他的臉,只應聲道:“……嗯。” 謝印雪問:“你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沒,我服藥及時,肚子都沒痛,就流了點鼻血。”柳不花搖搖頭,抬手把鼻間的血擦了,“我扶您回屋休息吧?” “不用。”謝印雪卻拒絕了,指著后院的一處石凳道,“你扶我去那坐著吧。” 柳不花何其了解謝印雪?立時便明白青年這是要讓步九照來接他,便依言照做,將謝印雪扶到石凳上坐下,抿著唇欲言又止。 謝印雪掀眸望他片霎,彎唇笑起溫聲道:“想說什么?” 柳不花其實是想問問謝印雪方才吐血,是和大家一樣傷勢發作,還是另有他因?但這一念頭剛浮現在腦海里,他就知道了答案——另有他因。 同時他也知道,謝印雪不想他問這個問題。 因而話從肚里轉到嘴邊,就變成了:“干爹,我回秦鶴那些都是真心話,我也知道您更愛我,所以您有什么話和小干媽好好說,不要罵他。” “……我罵他?” 謝印雪真服了柳不花這安慰人的能力,啞然失笑道:“你這話被他聽到了,要被罵的人是你。” “有您在,他不敢的。”柳不花也扯唇笑笑,“我把辛天皓弄回去,您讓小干媽來接您吧。” 謝印雪輕輕頷首:“嗯,你去吧。” 柳不花將辛天皓放到背上,帶他走了。 謝印雪仰頭往后靠去,背脊骨抵著石桌桌沿防止身體下滑,勾唇喚道:“步九照……” “照”字甫落,一道由遠及近的陰影便籠住了他。 男人站在他身前,面容似因背著光而模糊不清,謝印雪只聽得到他在問: “師弟受了傷?” “嗯,有些疼。” 謝印雪朝他抬了抬雙臂,舉起的高度幾不可見,語調卻平穩無波,僅音量偏低:“想求師兄照拂一二。” 反而是步九照望著瞳光都有些渙散的青年,用盡了生平最大的克制力,抱他的手臂才未發顫。 他把青年抱回自己的房間,將人放到床榻上,握著青年的手在允許范圍內渡了些靈氣過去,直至天色暗下,他才俯身把人摟進懷里,讓青年枕著自己肩臂,啞聲道:“我看你這次進鎖長生臉色紅潤了些,還以為,是你的身體有所好轉,原來全是……回光返照。” “人之將死才有回光返照。” 謝印雪輕笑著,被擦凈的面龐瑩白精致,入夜后屋中亮起的點點燭輝映在他眉梢眼角,再蒼白的臉被映了層暖色,也會有幾分鮮活:“我又不會死,何來的回光返照?” 男人聞言也笑了,胸腔輕輕震著:“你渾身上下也就這張嘴能比我還硬了。” “……” 謝印雪被他噎一時無言。 等想出回擊之語了,男人卻換了個話茬:“你以前不是愛搶我飯碗,哄人為你分擔病痛嗎?怎么如今會喊疼了,卻反倒金盆洗手了?” 聞言謝印雪長長“哦”了一聲,避重就輕笑道:“所以你現在是來算賬,怪我搶你生意了?我——” “謝印雪。” 步九照忽然打斷他,可又不說其他話。 謝印雪笑容漸斂,陪他一起沉默,霎時之間,屋中只有燭焰仍在嗶剝跳響。 “謝印雪……” 良久,步九照又喚了聲謝印雪的名字,嗓音更啞,里頭也沒了強作的笑意:“你問我,我什么都和你說,再也不瞞著你了……你也不要騙我。” 謝印雪把臉側埋到他脖頸處,靠聽他頸脈沉沉心跳,半晌低喃道:“……因為沒那么大本事了。” 尋人分擔自己rou身一半病痛,或是取他人壽數為自己續命,不是吃飯分菜那種簡單事,它是一種術法,既是術法,就需要施法者施術。 需要分出去的災病越多,換取的壽數越久,術法的施行便越會艱難。 不然陳玉清近四十年的余壽,續到謝印雪身上,怎么連十年都沒有呢? 而謝印雪以前能夠輕易施行術法,尋人分擔自己一半病痛是因為他夠強,也是因為他的身體還沒衰弱到現在這種——油盡燈枯,借著鎖長生,吊最后一口氣的地步。 進入鎖長生的人,每通過一關副本,便能在現實世界里延續一個月的壽命。 這一個月里無論你做什么,都不會死,哪怕從百層高樓墜下,摔得渾身稀爛,鎖長生都能吊著你命,保你心跳不止,呼吸不斷;保你一個月過完還能再進副本;保你即便會死,也一定只會死在鎖長生里,死于副本不可違背的規則之下。 謝印雪沒觸犯任何死亡規則,這就是他還活著的原因。 不過也僅僅是活著了。 柳不花能與他心照不宣,步九照卻非要聽他親口承認,何必呢? 謝印雪聽著男人失序的心跳,嘆了口氣,牽住步九照的手,放到自己肚子上,要他給自己揉揉,借著肌膚相觸帶來的纏綿溫情哄人道:“本來好好的,還能菌人小廝治下劍傷,或是再見見師兄的‘弄雪’劍。奈何禍不單行,師弟我能有什么辦法呢?” 身強力壯如宣霆那樣的人,都被腹痛逼得低頭認錯要回房休息了,何況是首個發作對此毫無防備,身體又原就孱羸不堪的謝印雪?就連謝印雪自己都覺得那時他沒暈過去真是個奇跡,也難怪柳不花會被嚇愣住。 他蹙眉問步九照:“是山犭軍么?不應當啊。” 步九照道:“不是,他自爆妖丹被我扼下了。” “行,我大概有頭緒了。”謝印雪稍稍偏頭,離開步九照頸側,抬眸望他,“這個副本能提前通關嗎?” 男人回他,聲音還是沒什么起伏:“能。” “那我便加快些速度吧。”謝印雪伸手,掌心覆上步九照臉側,“你好像不太喜歡這個地方,早點離開也好。” 他那只手先前一直被步九照攏握著,捂了那么久,就這一抬手的功夫又冷了,尋常人手涼成這樣,必定連屈指都難,青年卻靈活地揪起步九照一邊頰rou,嘴角勾翹,挑眉猖狂道:“雖然不花挺喜歡的。” 步九照也不撥開他的手,任由青年肆意作亂,低眉斂目的模樣無比溫順,嗓音也終于有了高低變化,就是其陰陽怪氣之程度遠勝于秦鶴:“嗯,他喜歡就好,你不用管我的,畢竟你更愛他,我能有什么辦法呢?” “還真被你聽見了啊?” 謝印雪笑了笑:“那你要去罵他嗎?” 男人冷嗤:“我哪敢罵你的心頭rou?” ——這不止是聽到了,還聽全了。 謝印雪笑得眼都快彎成了月牙,松開揪他頰rou的手指,又重新撫上他臉側:“我的心頭rou在這,我也舍不得罵。” 步九照聞言垂目,望進那雙融化了萬千溫柔,浮光氤氳的眼眸深處,這里曾是一潭冰池,寒意凜冽,就像他懷中青年的身體,沒有絲毫溫度,他卻甘愿沉溺至底。 可明明他是那么討厭這種冷意,厭了恨了一萬多年,到頭來卻還是沒能逃掉,好像注定的宿命一般。 他張口,向青年說:“對不起。” 青年問他:“你這次道歉,是為那個瞞著我的小秘密,還是為不花?” “都是。”步九照道,“你們應該都猜到了,這個副本,是一段過往。” “嗯,不花前世是這妖精客棧的掌柜?” “大概是,秦鶴真容不長他那樣。” “那不花前世是你殺的嗎?” 今夜有問必答的步九照在這一問前卻緘口不語。 謝印雪心道莫非自己問得太直白了? 忖思間他的身體被一雙結實有力的胳膊橫抱住,繼而眼前影物天旋地轉,耳畔有獵獵風聲劃過,待視線倏明,謝印雪發現他被步九照帶到了妖精客棧屋頂。 晴夜無云,皓月傾輝,亮得天上星子都看不見幾顆,可地上光景卻清晰明了。 步九照盤膝坐下,讓謝印雪坐在他懷抱中間,方才回答謝印雪剛剛那一問:“可能是吧,我不知道。” “可能”“不知道”這兩字眼都是用來表達不確定的詞語,以步九照的性子而言,他若真殺了柳不花前世,絕不會不承認,可如今他卻說了這種模棱兩可的回答,證明他自己也心存疑惑,滿腹不解。 “謝印雪,看那邊——”步九照指著前方不遠一處霜白之地問謝印雪,“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嗎?” 謝印雪順著男人所指瞇眸望去,入目除了一片蒼茫的雪色外,還見一道上通天,下達地,隔絕諸天萬界,六合八荒的幽藍陣法壁障。 他道:“長雪洲?” “嗯。”步九照將下巴搭在謝印雪肩頭,“我睜開眼望這世間第一眼,所看到的景象,便是那里面刮骨剔rou的漫天寒雪。” 謝印雪又問他:“所以你出生在長雪洲?” “若真是那樣倒也好,可惜不是。”步九照閉了閉眼睛,“是秦鶴把我關進去的,在我……未破殼之前。” “他關了我一萬三千多年。” “一萬年在長雪洲,三千年在鎖長生。” “一萬三千年啊……”步九照收緊環抱謝印雪的雙臂,在他身后嗤嗤地笑,“算你每一世都長命百歲,你也至少得輪回一千三百次,才能遇見我,在今夜和我坐在這里。” 謝印雪迄今為止滿打滿算,也就活了近二十個年頭,短暫得興許連一萬三千多年的零頭都沒有,這是怎樣一個漫長的時間跨度他無法想象,因此他沒有說話,只抬手輕撫著步九照的手背。 指腹摩挲過皮膚的感覺,很像是充滿疼惜意味的舔舐。 奈何青年指尖實在太涼,步九照怕他被檐上夜風吹病,還得包握住他的手替他遮擋朔風,隨后望著長雪洲方向,嗓音低啞繼續道:“我和你說過的,那里面終年風厲霜飛,天凝地閉,每年只有夏至一日能夠見到煦陽,那些暖光明媚熾烈,就照射在距離我僅九步遠的冰面上,我每年都去看它們,年年盼年年望,望了一萬年,做夢都想摸一摸它們。” “于是三千年前,我和我那三個哥哥聯手破了封印大陣。” “我不知道封印大陣一破,便會有業火降世,沒人和我說過。” “我唯一知道的事,就是只要封印大陣破了,我就能……站在那些暖光里。” 步九照說到這里,目光也有些怔忡,他扯唇苦笑:“封印大陣破的那天,是夏至。我站在那片暖光里,聽秦鶴告訴我,業火害死了很多人,柳不花或許就是那些人之一,所以我雖沒親手殺他,但他也算間接死于我之手。” 謝印雪察覺到他的話中某個用詞,十指與他交纏,雙眉微蹙:“你都是聽秦鶴說,沒自己去看過嗎?” 步九照道:“沒。” “為何不去看?” “……更想曬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