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親爹是當朝首輔 第47節
懷安慘兮兮的喊道:“好什么呀,作完這句詩,陸淮就挨了頓手板。” “為什么?”沈聿問。 沈懷安更委屈了:“您看,連您也不知道為什么!” 沈聿更是一頭霧水,這句詩并無不妥之處,甚至對于一個九歲學童而言,頗有些可圈可點的地方。 “先生說,這‘雨’字犯了父諱。”沈懷安道。 沈聿微微蹙眉。 避諱的確是讀書人逃不開的問題,規矩也極為復雜,皇上的名字、圣人的名字,祖宗的名字都要避諱,甚至有個別不要臉的地方官,也要他下轄的百姓避諱,比如前朝有個知州名字里有個“登”字,為了避“登”字,嚴禁百姓說“點燈”,只能說“放火”,于是便有了千古諺語:“只準州官放火, 不許百姓點燈”。 自古有不少名人避同音諱,當然,也有不少人鄙夷這種過于迂腐的行為,沈聿就是其中之一。 他記得這位西席的全名叫陸廷煜,若是“雨”字都算犯諱,那他的兒子孫子,豈不是都要避著“雨、與、玉”等極其常用的字眼,還讓不讓人說話了? 沈聿道:“很沒有道理,若父名仁,子不得為人乎?” 引用的是韓愈在《諱辯》中的原話,意思是:如果父親的名字叫某仁,兒子難道不做人了? “爹,我也是這么想的!”懷安叫屈道:“可我還沒說話呢,陸先生提著戒尺就過來了,二話沒說把我也打了一頓。” 夫妻倆都懵了,怎么還搞連坐不成? “這又是為什么?”沈聿問。 懷安險些“哇”的一聲哭出來,又是委屈又是怨憤:“因為您的名字里也有個’聿’啊!” 沈聿:…… 許聽瀾:…… 第52章 許聽瀾連忙攬過兒子, 輕輕拍著他的后背撫慰。 沈聿的臉色不太好看。 尊師重道是世間規則,他倒不會當著兒子數落先生的不是,但他心里對這位陸先生的印象實在大打折扣。想當年他的老師也很嚴厲, 但不會這樣不通情理,把時間浪費在這種繁文縟節上。陸先生人還年輕,怎么觀念如此迂腐? 他瞧了眼兒子那只腫起來的小手,鼻翼都有些酸澀。自己雖然整天嚷著要打斷他的腿, 卻從不舍得下這樣的手。 他自詡不是那種護犢子不讓老師管教的父母,倘若是懷安調皮搗蛋,干擾先生講課, 或者不做功課, 哪怕上課遲到, 他都沒有什么話說。 可是孩子分明進步喜人, 頭一次做出一句對仗工整的制詩,換來的竟是一頓打,這叫什么道理? 陸先生學問雖好, 他卻不希望自己的兒子被教成陳腐拘泥的小夫子。 于是心里打定主意, 明日要找這位陸先生聊一聊,倘若還不奏效,便為兒子換一個老師。 理由么? 他家老太太信佛, 要求男客左腳進門, 某人某日用了右腳,犯了“忌諱”。 …… 次日, 沈聿照舊早退。 陽光還算和煦, 他坐在前院的石凳上看書, 一直等到申時,陸先生下課出來, 恰將他堵在門口。 “沈學士?”陸廷煜有些意外。 沈聿語氣溫和:“陸先生若沒有急事,我們閑聊幾句?” 陸廷煜怔怔點頭。 沈聿請他回書房去,讓陸淮出去暫候,李環進來上了茶,隨手關上了書房的門。 既然是閑聊,必然要先做鋪墊,沈聿問了幾句家中人口,父母安好云云,客套的兜了幾個圈子,最后才直奔主題,聊到了昨日避諱的話題。 沈聿道:“先生,樸以為,圣人提出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是禮崩樂壞之時為恢復禮治的舉措,不該是后人過分解讀,威懾權御臣民子孫的手段。《禮記》也有云:不諱嫌名,二名不偏諱。先生何必在這種細枝末節上過分要求?” 陸廷煜也不甘示弱:“那只是《禮記》中的規定,事實上呢?自古避諱同聲字之人常有,太史公著《史記》,為避武帝諱,將車轍寫作‘車通’,唐朝官員賈曾為避父賈言忠諱,被提拔為中書舍人后,轉任諫議大夫。歷代先賢這樣做,難道都是愚忠愚孝陳腐迂闊嗎?” 沈聿慢條斯理的啜了口茶水:“誠如先生所說,日后懷安與陸淮作文,凡是‘與、余、歟’這些慣用的字一概不能用,非不能用,且不能說?先生何不自己嘗試一下,避開所有的同聲字,做一篇數千言的八股文,且行文不能晦澀不通暢,還要讓考官一覽分明不至淆惑?先生能做到嗎?如果做不到,何必以此來為難后輩呢?” 陸廷煜一頓,異常肯定的說:“我能。” 沈聿眉峰微挑。 陸廷煜道:“十年前學生赴府試,那年的府試由學政親自主考,就因沒有避父諱,被學政當面黜落。他對學生說,子夏問孝,子曰‘色難’,家諱同理,是發自內心的尊敬,并非作詩作文時就可以拋諸腦后的。” 沈聿蹙眉道:“個別學官的偏見而已,來年再考便是。” “學生當年也是這樣認為的。”陸廷煜道:“次年再考,果然順利通過府試。結果到了院試,不巧又碰上了那位學政,他竟一眼認出了學生,一句話也沒說,直接將我黜落。學生無法,只得兩年后再考,終于避開了這位大人,被點為院試案首,獲得了鄉試資格。可到了鄉試……” 陸廷煜頓了頓,緩緩道:“到了鄉試,我躊躇滿志的考完三場,到貢院等待揭榜。誰知居登上了藍榜。” 沈聿微唏,所謂“登藍榜”,就是行文不避諱、涂改過多、卷面污損、字數不符等被剔出的違規試卷。 “這時才知道當年院試黜落我的學政,正是那一科的鄉試主考。”陸廷煜面露痛苦:“從那以后,我便將此事刻在了骨子里,凡是同音字一概不用,這才順利走到了殿試。” 沈聿唏噓,難怪春秋之后歷朝歷代,避諱的規矩越來越玄乎,原來都是這種人在作祟。 其實鄉試糊名謄錄,考官壓根看不見父諱祖諱,多半是卷面真的出了問題,只是冤家路窄,他竟連續三次遇到同一個極品考官。 沈聿終于按捺不住好奇心:“冒昧問一句,先生明明已經取中貢士,為何殿試會被黜落?” 陸廷煜苦笑:“因為……家父名諱里,有一個‘瑾’字。” 沈聿瞬間便明白了,殿試答題格式是有嚴格要求的,開頭要寫“臣對”、“臣聞”,結尾要寫“臣謹對”。所以根據他此前的書寫習慣,是無論如何也避不開的。 沈聿添道:“君前無私諱,殿奉的文章不必避家諱。” 陸廷煜點頭:“是,學生知道。可我落筆的時候,腦中全是前幾次的遭遇,一時激憤,便徑直交了白卷。” 沈聿嘴角一抽,這么任性的嗎? 卻聽陸廷煜又道:“我知道,這是個案,不該以偏概全。但假使一個人常在河邊走路,為避免把鞋弄濕,是沿著河岸走,還是遠離河岸走?我想多數人會選擇后者。我現在對懷安和陸淮嚴格,是為了讓他們以后不走我的老路。” 沈聿卻堅持道:“陸先生,恕我直言,有些因噎廢食了。先生憤恨于這位學政的迂腐,如今傳道受業,卻又拿它來要求弟子,弟子成人之后再傳弟子,邪風就是這樣被助長起來的。” 陸廷煜但笑不語,堅持己見。 沈聿明白了,既趙淳之后,他又遇見了一個非常固執的人。趙淳是固執且實干,此人是固執且愛鉆牛角尖。 他頗有些恨鐵不成鋼:明知到了殿試無須避家諱,仍沉浸在過去的陰影里,賭氣交了白卷,讓此前經歷的一切苦難功虧一簣。他該夸他有骨氣呢?還是該罵他意氣用事自毀前程呢? 不輕不重的擱下茶盞,偏頭看向窗外,兩個孩子坐在石凳上,懷安正跟陸淮喋喋不休的說著小話。 話已至此,多說無益。 見兩人出來,陸淮小心翼翼的站起身。 懷安也忐忑不安的樣子,看看老爹又看看先生,問:“你們不會吵架了吧?” 沈聿啼笑皆非,連陸廷煜都忍俊不禁。 “尋常說幾句話而已。”沈聿道:“先生要回家吃飯了,我們也進去吧。” 懷安點點頭,朝先生施了禮,跟著老爹回到二院。 晚上做完功課,照例要跑到爹娘屋里打個滾撒個嬌。來到東屋門外,便聽見爹娘在探討陸先生的事。 沈聿道:“這位陸先生倒是很有才華,只是想法太過偏執,還是為懷安另請一位先生吧。” 許聽瀾遲疑道:“懷安近來長進不小。” 沈聿說了實話:“我實在是看不慣他那樣打孩子,我自己恨的咬牙切齒都舍不得打,一個外人……” 許聽瀾笑道:“還說你不護短?” 只見懷安昂首挺胸邁著四方步進來:“爹,娘,不用擔心,我自己能解決。” 夫妻二人奇怪的問:“你怎么解決?” 懷安負手做捻須狀道:“山人自有妙計。” 兩人只當他又在胡說八道,往他腦袋上囫圇幾下,攆他回去睡覺。 “我是真的有辦法,你們怎么都不信呢?”懷安氣鼓鼓的,頂著個雞窩頭回了房。 …… 次日,趁陸先生出門解手的功夫,懷安對陸淮說:“我昨晚苦思冥想,對避諱這個問題,還真想出一個對策來,你要不要聽?” 陸淮驚訝抬頭:“這事兒還能有對策嗎?” 懷安道:“解決問題要從根源下手,要釜底抽薪……” “你別賣關子呀。”慢性子的陸淮都有些急了。 “既然爹的名諱不好避開,給他改個名字不就完了。”懷安道。 陸淮一臉驚悚:“那我簡直是活膩了!” 懷安道:“當然不是你來改,你家還有說了算的人嗎?比如祖父祖母?” 陸淮點頭:“有的。” “你讓祖父祖母給他改,改一個不太常用的字。”懷安道:“要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他們就算不為了你,為了后世子孫的科舉大業也一定會答應的。” 陸淮是個認真的性子,懷安一通頭頭是道的分析,唬得他一愣一愣的。 “很有道理。”陸淮頓了頓:“可是……改個什么字呢?” 懷安道:“我哥教過我一個字,附耳過來。” 陸淮聽完,煞有介事的點頭,又問:“你爹不用改嗎?” 懷安道:“你爹先改,我祖母不在京城,沒人給我撐腰的。” 兩人竊竊的說著話,陸先生進來,便立刻分開了,趁他低頭的功夫,懷安朝陸淮使了個眼色。 少年,看好你哦,加油! …… 次日,懷安面對空蕩蕩的書房直接傻了眼。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風雨無阻的陸先生居然曠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