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難當 第4節
后面接連幾日,賀子裕開始熟悉小皇帝的起居生活。 他有時晨起上早朝,散朝之后跟著太子太傅學習帝王之道,學完用了午膳,下午就處理一些閑散政務,在御花園里逛逛。 到晚上,就在自己寢宮里睡下。 賀子裕盡職盡責地扮演著無能小皇帝的角色,在早朝打盹,上課時發呆,御花園里調笑宮女,時不時發個脾氣,訓斥一下宦官宮婢。秦見祀倒也沒對他怎么樣。 而晚間無事的時候,賀子裕就待在御書房里,叼著支狼毫認真規劃他的帝王偉業。 他已經充分見識到了攝政王這三字在這宮中的權柄威勢。 這命是他借來的,能活多少年當真不好說。以他如今傀儡皇帝的身份,整日貪圖享樂雖然不會亡國,但總有一日,難保不會被秦見祀逼宮奪位。 所以他現在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是討好秦見祀,二是求人不如求己,尋找人選與秦見祀抗衡。以他如今的處境,他決定暫時先選前者。 “王孝繼,派人去內庫里挑幾件好玩意兒,等會兒送去攝政王府。” “啊,陛陛下您是要送攝政王東西?”王總管聽到賀子裕出聲下意識哈腰喊在,聽完卻發愣了,“陛下想送王爺什么?” 賀子裕取下狼毫,散漫地轉了轉筆,“朕想想,不是說朕前些日子送了鄭庭芝半人高的珊瑚樹嗎?……去庫房找找,有沒有一人高的,明日給皇叔送去。” 王總管面色倏然復雜起來,張了張口沒說出話,一副如鯁在喉的表情。賀子裕沒聽到他回應的聲音,抬起頭掃視他兩眼,把筆擲了過去。 “在想什么?” “哎哎陛下,”王總管拂塵一甩,忙跪了下來雙手捧起筆,猶猶豫豫道,“陛下,雖然王爺長得是不錯,可這,這不合適啊。” “怎么不合適?” “老奴說話不中聽,您也莫怪,您說您對鄭翰林那也就罷了,王爺若知道您覬覦上了他——哎呦別說珊瑚樹,就是這御書房都能給您拆咯。” 賀子裕想明白過來王總管理解的意思,抬腳伸去輕輕一踹,“去!一整天都在想什么呢。” 王總管連忙又一聲哎喲,忙不迭地爬起來,吩咐人去內庫了。 · 時辰漸漸后移,宮婢們換掉燃盡的蠟燭,昏黃光照著的御書房里又亮堂些許,紙窗里映著伏案的身影。 賀子裕記完一圈朝中大臣的名字生平,覺著差不多了,他把筆投進筆洗里,宦官就送來侍寢妃子的牌子。 賀子裕擺擺手,“朕今夜在寢宮中睡。” “陛下,您前天應了林淑妃,要去她那坐坐的。”王總管小聲道,“要不,現在看看去?” “她又拿什么賄賂你了,讓你這么吹耳旁風?” “沒有沒有,老奴也是擔憂皇嗣……畢竟陛下您都已經十七了,既不再封后納妃,也不說選秀臨幸,女子十六歲及笄,淑妃如今已經到了圓房的年……” “圓什么房,在朕眼里她就是個毛孩子,”賀子裕揉了揉眉心,那天見到林容兒,身體那般異樣,他其實多少也有些奇怪,總感覺像是自己遺漏了什么事。 按理來說他借了這具軀體,陰差就會把小皇帝的魂魄帶走。如今軀體已然歸屬于他,為什么他卻不能完全掌控。 “陛下,實在是老奴多嘴了,請陛下責罰。”王總管見賀子裕眉頭深擰著,顫巍就要俯下身子,卻被賀子裕一把扶住。 他嘆口氣。“也罷,暫且看看她去。” 賀子裕站起身,出殿坐上御輦,蹲在屋頂的暗衛瞧見了,一下躥沒了身影。 長慶宮的位置距離帝王寢宮最近,一向都是寵妃居所。 當年小皇帝強納林容兒為妃,上奏彈劾反對之人無數,但鮮少有人知道,在驃騎將軍的死訊傳至京都后,那些個日日夜夜里,十三歲的小姑娘蜷縮在陰暗屋子的角落里,紅著眼睛看家中伯叔商討如何瓜分家產。 大哥隨同爹一同戰死沙場,重病的娘聽聞噩耗就嘔血不止。 她的二哥哥不過上街一趟,再回來時竟被賊人打斷了雙腿,奄奄一息。 家中已無人能護她,直到那天,一角玄袍出現在她眼前。林容兒哭噎著抬起頭,看見曾經熟悉的面孔。 “賀子裕……” “哭什么,跟朕回宮,朕會護你到底。” · 長慶宮里,燭火撲哧搖曳著,林容兒低頭繡著帕子間,又想起往事,垂下眼睫。 “陛下駕到——” 宦官尖細拉長的嗓音猛然讓她回過神來,林容兒猛然抬起頭。“他這個點來什么?” 她慌忙收起繡繃,招呼婢女去迎,賀子裕就已經披著披風,大步走了進來。 他離林容兒越近,就越發現有什么東西想要破土而出般,鉆出來替代他,直到林容兒行了個禮,跑上來抱住他腰。 一下子,頭疼欲裂的感覺又涌了上來,賀子裕連忙捂著頭后退一步。 “陛下,你怎么了?”林容兒還要再撲上來。 “站住。” 他連忙抬起手,擋住林容兒步伐,發現在離她遠些之后,那種感覺又淡了下來。賀子裕稍稍感覺好些了,上下打量林容兒道,“你身上有什么東西,是朕送給你的?” “我這全身上下都是陛下送的呀。” “……是信物,”賀子裕想了想,“類似于玉佩之類,質地優良的東西。” 林容兒不解,在原地轉了轉身子,恍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從腰間解下一塊玉玨來。“陛下是在說這個嗎,這是我入宮那年你送我的,一直戴在身上。” 玉玨離得近些,那種不適的感覺就又重新出現,賀子裕倒吸一口冷氣,變了變臉色。他忽然間想明白了產生不適感的源頭,但是這種可能性太低,低到他先前都沒有去想過。 “怎么了陛下,你不舒服嗎?要宣御醫嗎?”林容兒眨著眼。 賀子裕不答,只是緩緩伸出手去,觸碰上那塊玉佩。 一下子,他就感覺精神像是被攪擾一般吸扯拉動,賀子裕皺起眉頭閉上眼,像是被人狠狠一扯,看不見的冕旒打在他的臉上,生疼生疼。幽冷氣息一下逼近: “哪里來的野鬼放肆,把朕的身子還回來!” “你是——” “朕乃,賀子裕。” 少年帝王的嗓音沙啞冰冷,訇然,賀子裕睜開眼猛然后退幾步,面色慘白,他再看向那塊玉玨,眼神中多了幾分不可思議。 怎么可能,小皇帝的魂魄還沒有被帶去地府。 旁邊,林容兒一直問他怎么了,賀子裕仍是不答,倉皇轉身向外走去,走了幾步又覺得不對,轉頭吩咐王總管拿著玉玨回寢宮,“……容兒,朕改日再來看你。” “那陛下真的不用叫御醫?” “不用。” 他揮揮手連御輦都沒上,大步往寢宮走去,思緒紛亂卻尋不著應對之法。 如果他沒猜錯的話,小皇帝的魂魄并沒有被陰差帶走,并且應該,就附身在林容兒腰間的玉玨上,所以他兩次靠近林容兒,都會受到影響。 這該如何是好,有一個攝政王盯著想篡位就夠糟心,現下魂魄方面又出了問題。 難道把玉玨找個盒子鎖起來,丟到池塘里邊?找個道士讓這殘魂魂飛魄散?賀子裕想到自己在奈何橋邊孤獨游蕩幾百年的事,搖了搖頭。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長廊下燈籠輕動,掩映著燭光閃爍。猛然間,賀子裕想起那日秦見祀在的時候,似乎壓制住了他體內的異動。 “王孝繼,立刻召攝政王進宮,就說朕病了,病得厲害。” “陛下,這個點宮門都落鎖了呀。” “那就開宮門!朕就在這皇城之中,難道連一扇門都打不開不成!”賀子裕甩袖,負手大步往寢宮走去,“皇叔若不肯來,就說……別逼著朕跪下求他。” 第5章 你猜他聽沒聽見 秦見祀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微揚了揚眉頭。 “他真這么說?” “是。” “看來真是病糊涂了,”身后有人伸著手,小心翼翼地揉著他的太陽xue,秦見祀揮了揮手,那人就趕緊退下了。 “王爺,那您——” “備馬,進宮。” · 此刻,賀子裕已經取下發冠,只著寢衣,他往臉頰唇間擦上米粉,面色就rou眼可見地變得蒼白。 他揮揮手讓人把東西撤去,王總管捧著玉玨遠遠站著,不知這是何故。宮婢跪坐著挨個點蠟燭,跳動閃爍著一圈昏黃的光。 許久,一片焦急的寂靜里,外頭傳來通報聲。 “陛下,攝政王到了。” “傳他進來。” 遠遠地,那股子陰寒氣就臨近了,由玉玨帶來的不適感也淡了下來。賀子裕所料不錯,秦見祀在某種程度上來講很有驅邪的功效,雖然對賀子裕也會產生影響,但是他畢竟也算有幾百年的道行,如今又占著rou身。 而小皇帝的殘魂藏在玉玨中,秦見祀一來,必定被壓制得死死的。只要今晚能留住秦見祀,賀子裕就可以接著施行后面的計劃。 秦見祀走近,瞧見龍榻上斜支著身子的賀子裕,淡淡打量。“早朝的時候,可不見陛下有重病的樣子。” “皇叔,你來了。”賀子裕從榻上撐起身子,虛晃了下。他請秦見祀再走近些,眼卻不自禁地瞥向旁邊的玉玨,“實話不瞞皇叔,朕方才也是好好的,只是困倦睡了一覺,卻像是被鬼壓床了。” “喔?倒是新鮮。” “皇叔你今晚,應當沒有政務要處理吧。”賀子裕試探問道。 “有。”秦見祀面無表情。 “……”賀子裕默默握緊拳頭又松開,喊道,“王孝繼,派人去趟王府把奏章都取來。” “陛下到底要做什么?”秦見祀負手看著他,目光沉沉。 “朕醒來之后,身子就各種乏力不適,便是太醫也看不出個所以然,”賀子裕低下頭攏了攏薄衣,長發垂落半掩著精致鎖骨,面色蒼白,“朕就想,皇叔久戰沙場,神鬼不懼,倘若皇叔愿意陪朕一夜,或許……邪祟就會退散呢。” “陛下抬舉了。”秦見祀嗤笑一聲,“本王還以為陛下今夜重病,要擬旨傳位,原來只是噩夢驚醒,也要勞煩本王特地進宮。看來陛下當真是整日閑散,無所事事。” 賀子裕抬起頭一愣,這廝居然是以為他要駕崩了才進宮來。他見秦見祀轉身就要往外頭走去,慌忙拽住衣角。 “只此一晚,皇叔想要什么,盡管去內庫中挑拿,今早皇叔不是還上奏調史天青為戶部侍郎嗎?”賀子裕咬牙,“左相駁了皇叔,如今朕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