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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這事鬧到了班主任那兒去。 是成欣主動去找他的,她把那場雪夜里發生的一切都一五一十地講給了他,一場突如其來的襲擊,一次毫無理由的欺凌,就發生在他引以為傲的優秀班級體內。 班主任是教數學的,他的為人就跟他在黑板上書寫的公式一樣嚴謹,他表示要先去調查一番再下定論。 這就是現在成欣拘謹地坐在辦公室的理由。幾天后的一個中午,班主任把她和同桌一起喊來,羅筱同坐她旁邊,身子散漫地靠在椅背上。 班主任的調查有了最終結果,他目前正在處理最后一通電話,他似乎向電話那邊保證了些什么,通話在一陣輕松的氛圍中掛斷。 他向兩個女生走過來。 你們也太不讓人省心了,他說,打雪仗就打雪仗,怎么玩到后面還急眼了呢? 羅筱同,你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孩子,但這次跟同學鬧得也太過火了,干什么事都這么沖動,你都不考慮你萬一傷到別人怎么辦?這種沒有理智的行為我必須批評,你說你是不是得好好反思? 成欣,你也一直是個聽話的孩子,老師能理解你這次來了脾氣,但無論如何都不該演變成跟同學互毆,你也反思一下你自己的問題,人家激你一下你就直接發火,做人怎么能沒有一點容人之量?你也有責任修復你和同學的關系,對不對? 我希望你們兩個同學能夠珍惜感情,和睦相處,有話好好說開,有誤會互相謙讓。你們都是聰明的孩子,只是一時做了糊涂事,我相信你們可以給彼此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來,握個手表示你們言歸于好,咱們就此打住,我就不追究了。 成欣的眼前出現了一只手。 “啪!” 她一下揮開了它,響亮的聲音讓整個房間頓時歸于悄寂。 片刻后,班主任先跳了起來:“成欣!你信不信我馬上叫你家長!” “就因為跟你鬧著玩兒,羅筱同當天就丟了一只千把塊錢的表,人家不僅不吭聲,剛才她爸爸還專門打電話過來,說這表不要讓小同學賠了,以免傷了和氣,反過來瞧瞧你,你現在是什么態度?” “馬上跟羅筱同道歉!不然就直接叫你家長來賠錢!” 像被深埋在水底,水波將外面的光影扭曲得面目全非,傳來的聲音也變得虛無縹緲,她看不清也聽不清,不知道岸上的人是哭是笑。 她只是如自言自語一般呢喃道:“不要叫家長?!?/br> 不要叫家長,不要告訴父親。 他不會原諒她的。 ……為什么,是“原諒”? 就好像她真的犯了罪一樣。 明明是有把即將落到父親頭上的刀,她飛過去接住了它。 她說:“對不起?!?/br> 刀刃將雙掌割得鮮血淋漓。 這應該是大家都很滿意的結果,成欣保護了父親,班主任保護了班級,其余人保護了自己。 不過臨走的時候成欣又多問了一句:“我可以換座位嗎?” “嗯?如果你想的話……” 有只手伸過來,羅筱同按住了她的肩膀:“換走干啥呀?成欣你不會還在怨我吧?” 她像往常一樣大大落落地笑著,變掌為推,輕松將成欣搡出了辦公室。 午休時間的樓梯拐角寂然無聲,不待成欣動作,剛才還粘在肩上的手就果斷放開。 “有意思嗎?”成欣望著準備下樓的人的背影說。 “沒意思極了?!?/br> “什么時候結束?” “永遠不會。” 啪嗒啪嗒的腳步聲響起,只有一個人的。細小的灰塵浮動在身后玻璃窗投來的光里,成欣視野里那個因光線而變得朦朧的發頂正在遠去。這是一句奇怪的話,不應該出現在這里,但她還是下意識般地脫口而出:“真不知道蔣澄星為什么……” 她沒能說完,后腰猛地撞在金屬護欄上,劇痛瞬間襲遍全身。 折返回來的人死死盯著她倒抽冷氣的臉。她的手臂還牢牢壓在她胸口上,簡直像要把人釘死在欄桿上似的。 “你不會以為,蔣澄星是什么好東西吧?” 成欣沒有反應過來:“……什么?” “有多少次,我、我們,是當著她的面做的?你不會以為她瞎了眼什么都沒看到吧?她在你心里不會跟三歲小孩兒一樣無知吧?” 她仔細觀察著眼前人的表情,用一種相當夸張的語氣說道:“怎么,難道你真把她當救星了?” “你知道那天夜里,她站在雪地上看了多久嗎?” 她松開了她,成欣卻一時直不起腰,只能靠在欄桿上大口喘氣。 “蔣澄星從來不會在乎別人的死活,更何況你算她什么東西?!?/br> 最后一個字話音未落,成欣就見人背過身去,重新邁開步子,很快消失在下一層的拐角處。 卷子上用紅筆密密麻麻勾畫了很多標記。這次月考成績仍然沒有起色,成欣并不意外。她這段時間的學習狀態一直不好,就算坐在課桌前也不一定能看進去多少書,整個人渾渾噩噩,猶如白日夢游。 盡管近些天來算是相對安生的日子,月考過去,元旦即將來臨,邱晞悅她們排練的節目馬上就要開演,最近沒人有多少閑功夫來搭理她。 不過她今天還是和往常一樣坐到了舞蹈教室的小角落里。當人們已經習慣了某種事物的存在,它突然消失才是最突兀的。 她放下了手里的筆。不遠處蔣澄星正被眾人團團圍著,她們在討論上臺后的注意事項,從成欣這里望過去,只能看到她的小半張側臉。也許是臨近演出,她最近來得勤了些,基本上天天參與排練。 但成欣已經好久沒看過她了,通常她寧愿低頭對著練習題發呆,也不愿抬頭看向舞臺。 只是今天,只是此時此刻,她忽地不想再面對一水刺眼的紅叉。 像這樣看著她,究竟已經有過多少次了呢?永遠是相似的場景,一個人眾星捧月,一個人孑然一身。 成欣反復在心里問自己,為什么?不是任何一個具體的問題,只有三個字,為什么。 蔣澄星就像一個夢。 她擁有閃閃發光的一切,簡直是人們夢里才有的模樣,如同神話時代再臨,古老的史詩變成史實,杜撰的圣地化為實景,神秘的預言一一應驗。 奇跡降臨到了現實。 只降臨到了她一個人頭上。 成欣很難形容望向她的感受,像女巫咕咚咕咚煮的一大鍋魔藥,隨著各種奇怪配料的不斷添加,時而光彩奪目,時而令人作嘔。 她自己也搞不明白,話也組織不好,只有三個字盤旋在腦中,為什么。 有一點羅筱同說錯了,蔣澄星不是她的救星,她從未這樣期待過,她們只是恰好分在一個班里的同學,僅此而已。她在蔣澄星面前也盡量讓自己像個普通同學,或者說至少像個普通人,因為只有人才會做夢。 與其讓她伸出援手,成欣寧可她從不知道。她的偽裝并不很好,幸而這個人的目光也不會向她投來,她祈禱她沒有察覺這點可笑的、為了維護小小尊嚴而進行的努力,她是如此相信著—— 直到那個雪夜,她向她撲去,一切前功盡棄。 但或許……還有另一種可能。 成欣望著她的夢。她的心奇異地顫抖起來,像一條被攥住兩頭擰的濕毛巾,皺巴巴地疼。 如羅筱同所說,或許她一直一直在看著。 她問,為什么呢。 元旦晚會的前一天傍晚,成欣最后一次來舞蹈室檢查道具器材。又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委派,她幾乎都要習慣了。 走近門口,她發現里面好像有人聲傳來,夾雜明顯的不耐煩和抱怨:“……真是的,我就知爸你只會這么說!我告訴你要不是你的工程項目還需要……” 她抬手敲了敲門。屋內先靜默了一瞬,隨后是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 羅筱同一臉惱火地拉開了門,她的語氣仍充斥著慍怒:“你干嘛?” “來……檢查一下道具,”成欣說,她展示了一下手上的鑰匙,“邱晞悅給的?!?/br> “沒什么好查的,”羅筱同更不高興了,“我都查過一遍了你才來!” “不是,之前說好的時間……” “行了行了,今天給你省事兒了還不滿意?快滾吧!” “但是我受人所托?!?/br> 羅筱同用一種略帶驚奇的目光看著她,這眼神讓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成欣,你還真給人當狗當上癮了???” 她說著側了身,讓出一條通道:“那就去吧?!?/br> 成欣沒再說話,她進了屋,聽到門在身后被重重甩上。 她開始按順序檢查道具。舞蹈室沒有儲物柜,所有東西都堆在地上,不過此前已經按人頭標好了序號,各人的東西各歸到一處,方便明天直接來拿。 出乎意料的,這些東西確實擺放整齊。成欣剛才還以為又是什么坑害人的陷阱,不曾想這回倒真是沒什么問題。 她很快清點完畢,接著她關上燈,鎖好門,轉頭離開舞蹈室。 第二天,成欣到教室早讀,直到第一節上課鈴打響,她身旁的位置上仍然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