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四蒔錦 第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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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嘆了口氣,透著哀其不爭的意味。 提起這個夏蒔錦,那可真是整個大周,不,是窮極寰宇,最叫縣主憎惡之人! 當然,她倒也沒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可誰叫她生得美,又獨一份兒的清高。汴京城的貴女自來都喜錦衣麗飾,她卻喜白裙玉簪,即便如此只要大小筵席她一出現,便能瞬間吸引了全場的目光。 那些才子們紛紛寫詩贊她圣潔脫俗,矯矯不群,美譽傳入宮中,連皇后那兒也留下了不俗印象。今歲太子行冠禮后,皇后更是召見了安逸侯夫人,明里暗里透著意欲結好之意。 彼時汴京城的才子佳人可謂哭成了一片,有暗慕夏蒔錦明白此后再無機會的,也有削尖腦袋想往東宮鉆卻被斬斷了念想的。 她家縣主便是其中之一。 這嫉恨的種子呀,一但埋進人心便會生根發芽野蠻瘋長,不輸殺父之仇奪妻之恨。 身份矜貴,又風流颯沓的太子殿下,自是無數汴京貴女的春閨夢里人??烧l也想不到,她夏蒔錦居然舍得下大好前程,沒接東宮拋來的橄欖枝,轉頭嫁去了窮鄉僻壤。 在縣主身邊伺候了十年,吟心自是最懂察言觀色,慣會撿著縣主愛聽的說。她的話果真讓呂秋月很受用,適才耷下的唇角復又微微揚起。 連個下人都開始對夏蒔錦哀惋嘆息了,真是令人唏噓…… 更令人竊喜。 呂秋月兩手端著羅扇的花緣遮在唇邊,掩住那抹不夠端莊的哂笑,眸光落向亭前斜飛而出的一枝桃花。 春江水暖,桃粉堆云,討厭鬼遠去…… 春天是真的來了。 就在呂秋月心情極佳,步履輕盈地往忘憂亭走去時,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從她身后傳來。她疑惑間轉頭,那人卻已大步流星,搶在她前頭奔入了亭中。 定睛一瞧,竟是她的兄長呂晁! 眾人錯愕于國公世子的魯莽不羈,一時竟忽略了見禮,世子卻渾不在意,一邊粗喘著,一邊艱難出聲:“夏、夏娘子……要回來了!” 聲音落地,所有人呼吸俱是一滯,神情長久維持著原樣,唯有一雙眼漸漸睜大。 “世子剛剛說……誰回來了?” 呂晁將聲量又揚高了幾分,將話說得更明白些:“夏——蒔——錦!” 這回在場所有人都將這三個字聽得清清楚楚。 “不都說她嫁人了么……難道是回門?” “回什么門!”呂晁莫名不爽,拿扇骨在那人袖上輕抽了下:“夏娘子若真如傳言說的那樣嫁去了杞縣,千山萬水的一時半會兒豈會回娘家?再說了,她如今已到京郊的吳鎮,過午便能抵京,要真是嫁了人,自然是攜夫君一同回來,到時咱們一看便知!” 世子的話似是說進了眾人的心坎兒里,其實這些天外間紛紛揚揚傳說的那些,他們也不愿信,奈何卻拿不出駁斥的憑由。 如今夏娘子既然要回京了,是謠言還是真相很快就能水落石出,心中那股期待瞬間又找回來了。 因著這則消息太過震驚,有一瞬大家是陷入在懵怔中,待稍稍醒頓過來,決斷聲便此起彼伏,錯落響起: “世子、縣主,在下突感身子不適先行告辭了,改日定作東賠罪?!?/br> “在下也想起家中臥病的父親,得回去看看!少賠了?!?/br> “在下……人有三急?!?/br> …… 適才還熱鬧喧闐的亭子,轉眼間便只剩了呂秋月和幾位貴女,不甘地盯著一眾才子匆促離去的背影。 他們一個個,這是急著去城門口求證夏蒔錦有沒有嫁人,他們還有沒有機會呢! 貴人們妒火橫生,吟心也攢眉苦臉,心道才安生了幾個月的汴京城,只怕又要迎來腥風血雨了…… 正委頓之時,吟心卻瞧見自家縣主陡然趨步,腳下僵硬沉重的往前去,明明前方并沒什么特別,縣主卻好似奔著什么而去。 走出十余步后,呂秋月驀然停在一株桃樹前,毫不猶豫地抬手將一枝桃花折斷,而后踩在腳下用力碾了碾。 這便是剛剛亭前斜飛出來的開得最艷的那枝。 花瓣頃刻被踐踏成泥,呂秋月這方抒了一口氣,搖著羅扇漸漸走遠。 真是陰魂不散! * 吳鎮,八方客棧門前。 一輛紫綢裝裹的雅致馬車緩停了下來,前后夾護著兩輛馬車也隨之靠邊停下。 小二眼尖,將抹布往肩頭一搭,便堆著笑出門相迎。這一瞧便是貴客來了,殷勤些保不齊還能得幾文打賞! 果然很快就見后車跳下來幾人,走到中間那輛馬車旁架步梯的架步梯,撩幢容的撩幢容。頭車也跳下來幾人,分幾個方位守在馬車旁,眼觀六路,將馬車護得滴水不漏。 須臾,中間那輛馬車里便走下來一位清秀端麗的小娘子。 小二殷勤上前詢問:“不知這位主子是打尖兒還是住店?” “什么主子,我是丫鬟?!彼淝紊丶m正,又轉身遞了手去,“娘子,奴婢扶您下車?!?/br> 錦簾內探出一只清癯素凈的手來,泛著脂玉光澤的五指輕輕搭在水翠的手上。動作間云袖略微滑落,露出一小截嫩藕似的皓腕,腕上套著只水頭極好的白底青。 路上行人紛紛駐足,并著小二皆有些看呆,莫名期待起即將顯露真容的這家小娘子來。 然而下一刻身著月白綾裙的夏蒔錦出來后,所有人卻是暗道失望。 帷帽及腰,什么也沒看著。 行人散去,馬夫去秣馬,夏蒔錦和水翠被小二延入店內。 三人行過梨木高柜時,恰刮起一陣裹挾著外間沙塵的穿堂風,一時間迷了堂客們的眼,也拂亂了夏蒔錦的帷帽。 堂客們一行揉眼,一行催促小二去閉門,有的甚至罵罵咧咧??删驮谶@一雙雙暗含怒意瞪向小二的眼不經意掃過那戴帷帽的小娘子時,所有聲音驟然收住,那幾張不干凈的嘴也噎在當場。 水翠匆忙幫夏蒔錦理好帷帽,奈何卻是遲了些。 方才白紗翻飛的一瞬,他們看到了什么? 仙子? 妖精? 還是壁畫上吳帶當風曹衣出水的女尊者? 一時間滿堂悄然,氛圍詭異,杯盞里的瓊漿沒了味道,夾到嘴邊的rou也不香了,只覺神魂蕩飏,口涎沒出息地自嘴角流出…… 小二這廂也不遑多讓,雙目發直,下意識便拿肩上的抹布去擦嘴。擦了兩下似是嘗出味兒不對來了,這才驟然醒轉,急忙往地上啐了兩口。 哎…… 這種大范圍的失態,夏蒔錦以往不是沒遇到過,倒也不至于受驚嚇。很快十幾個護院便進來拉成了人墻,夏蒔錦便在這道隔絕外界的人墻內,從容地提起裙裾上樓去了。 水翠連忙跟上。 入了上房,夏蒔錦將帷帽丟到一旁,推開窗子通氣。她扶窗而立,素面朝天,心想總算可以暢快地呼吸下自由空氣了。 不料水翠卻是急急過來毫不留情地將窗子一關,“娘子,還是小心些為妙。” 夏蒔錦無奈嘆氣,懶懶坐到椅上,她自是明白大家為何都變得如此謹慎。 “這都到吳鎮了,汴京近在眼前,你當那些人是手眼通天不成?” 水翠一想倒也是,她的確是有些小心過了頭,可再想起杞縣時的遭遇,便又覺得怎么小心也不為過,人心真是這世上最難測的東西。 夏蒔錦重新將窗子推開,就著窗畔的書案,托腮細賞窗外景致。 水翠疑心她為方才的事不高興,不敢再多說話,只默默去備水煮茶。之后馬夫將幾樣行囊送入房內,水翠又挑出被褥來鋪床。 這八方客棧雖是吳鎮最好的一間客棧,打理的窗明幾凈,但夏蒔錦這個侯府千金自小便是含著金湯匙長大,深得侯爺和夫人溺愛,吃穿住行無一不講究??v是出門在外有許多地方不得不將就,但旁人用過的被褥碗盞,那是萬萬用不得的。 待水翠將簇新被褥鋪好,轉頭看時,卻見娘子已枕著手臂趴在了書案上,長發柔柔掃在后腰,一絲不動。 她上前確認,見夏蒔錦輕闔著雙眼,纖密的睫羽在眼瞼下投落兩道淡淡弧影,隨著清淺勻停的呼吸有節律的微顫。 果真是睡著了…… 小娘子睡得香甜,水翠不忍喚醒,可又擔心著涼,轉身去取了件斗篷給夏蒔錦披上。動作間有什么東西飄落,水翠俯身撿起,才發現竟是那張契書。 “茲因蝗禍天災令杞縣糧荒,朝廷賑濟遲遲未到,餓殍枕藉,民不聊生,實出無奈,愿將吾妻蒔錦出讓,以換得米糧二百石……” 日影西傾,自窗欞斜斜鋪入,輕紗一般籠在夏蒔錦熟睡的側臉上。烏發下的一段細頸與雪等色,有著說不出的脆弱與美好。 水翠瞧著一徑出神,之后卻是無聲低嘆。 暖玉春水精養出來的人兒,侯爺和夫人視若明珠,可在那個賀畜生眼里就值區區二百石米糧。 想當初娘子放著東宮女主子不做,車馬勞頓,千里投奔他一小小縣令,何苦來哉?本就是求一份太平罷了,誰知小小杞縣竟比那東宮還險惡! 什么良人,那是良心喂了狗的人! 第7章 回京 水翠忍不住替自家娘子抱屈,想著想著眼眶子里便蓄了淚,生怕娘子醒來看出,便匆匆拭去,出門去凈面。 夏蒔錦睡得依舊沉穩,對此全然無知,可后來那個糾纏她多時的夢魘還是如約而至了。 若僅僅是夢倒也罷了,偏偏那是一個多月前真真切切發生過的,在她心里烙了印記,她越是想忘,它越是在夢里一遍一遍的迫她回憶…… 那日她被一杯茶迷暈后,再醒來便是身處一頂落停的轎子中。外頭的打斗聲極大,她大抵就是被這聲音提前吵醒的。 原本她想撩開轎簾看看外頭情形,卻發現自己的手被反綁著。一股冷意頓時由腳心竄至頭頂。盡管她不敢置信,可現實擺在眼前,她猜自己大抵是被賀良卿給賣了。 所幸隨賀良卿出門時,她小聲交待水翠帶上幾個護院暗中護送他們。那時她想的只是此地災民遍地,難保不會有人恨官府不作為,而對賀良卿不利。 想不到回護賀良卿之舉,卻是護到了自己身上。此時外面的打斗聲,應當就是護院發現她中招后,急忙通知其它人來施救。 后來水翠和阿露掀開轎簾將她解綁救出,在一眾護衛的掩護下逃出那間院子,之后迎面撞上聞聲急急趕來的男人,正是掌著近百倉囷的巨賈曹富貴。 如此,她便明白了,賀良卿答應曹富貴的那個“條件”,就是她呀。 果不其然,曹富貴眼看前來救人的個個身手了得,自己手下卻落于下風,便打算以理服人。他拿出來兩張憑證,一張是夏蒔錦的身契,一張是賀良卿的典妻書。 而后恬不知恥的勸道:“蒔娘子,你如今已是我曹富貴的妾室,既成了一家人,何必如此大動干戈?豈不是叫外人笑話?!?/br> 夏蒔錦惱羞成怒,上前便給了那曹富貴一記耳光!水翠和阿露則趁機奪下那兩張契書,一并將夏蒔錦護住。 侯府的護院也在此時擺脫了打手趕上來,將夏蒔錦團團護住。曹富貴生挨了一巴掌,卻無力還回,氣得跺腳,捂著臉大喊:“報官!報官!這還有沒有王法了!哪家小妾敢打自家老爺?!” 有一瞬間夏蒔錦是當真想隨他去堂上對質,不是與這曹富貴,而是與那高坐官椅上的賀良卿??缮砸蛔聊?,便知如此有可能牽累了整個安逸侯府的聲名,劃不來。 最后她只叫大家撤出,連夜離開這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