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澤寄生 第54節
老爺子說:“她的娘家姓徐,閨名叫幼云。娘家是西南邊陲隸州鎮的富戶。因為路太遠,做親時讓大少爺去過一次,卻因為洪水沖斷了路,中途又回來了。到吉日時是娘家人直接送過來的。看送親隊伍的排場,應該是家境很好的人家,嫁過來的女兒為什么是妖呢?”他滿臉苦惱。 九蘅心道:這么說盧家人連她的娘家都沒去看過了,那么她的身世就難說真假,“隸州鎮”也不確定是不是她的來處了。 看盧老爺子膽戰心驚的樣子,是不太可能接受樹中孩兒了。他們只好作罷,將老爺子送走再做打算。 當夜,九蘅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自己獨自來到園林中的那棵樹干中間隆起的廣玉蘭樹下,抬起手輕輕拍了拍樹身,似是安慰,又似在嘆息。 廣玉蘭的葉子一陣簌簌顫抖,仿佛在回應她的撫慰。 然后她就猛地驚醒了,冷風穿過衣裳,渾身冰冷。 怎么?不是夢?她真的是站在園林中的廣玉蘭下,赤著腳,身上只穿著單薄的小褂和襯裙。 她茫然四顧,想不明白怎么回事。她明明在屋里睡覺啊,怎么一睜眼來到這里了? 身后忽然傳來柔和的一聲喚:“九蘅。” 回頭,看在樊池站在身后幾步遠的地方,也只穿著中衣散著頭發,滿臉擔憂。 她懵懵地問:“我怎么……來這里了?” 他似乎松了一口氣,走上前來將她攏進懷中,柔聲說:“你夢游了。我不敢叫醒你,就跟著你過來了。” “夢游?我……我……”她的腦子還是昏昏沉沉,模糊記起自己剛才輕撫樹干的樣子。 而夢中她竟是以旁觀者的視角看著那個“她”,就像看著一個陌生人。恐懼感從踩著冷地的赤腳蔓延開來,忍不住渾身顫抖。 “沒事沒事。”他將她橫抱起來往回走,“只是夢游而已,回去睡一覺就好了。” 她冷得厲害,不能思考,覺得害怕又不知在怕什么,只緊緊抱住他的脖子。回到住處,樊池無情地將原本放在兩人中間的進寶的襁褓推到床的最里側,直接將她抱到床上摟在懷中暖著,輕聲安慰,直到她身體放松重新睡著。 早晨醒來時,九蘅睜眼發現自己整個人縮在樊池懷中,手還緊緊環在他的腰上。不由心下暗慌,暗罵自己睡相差,悄悄撤身后退,心虛地抬頭瞥一眼他的臉。 卻發現這人目光涼涼地盯著她。 噫?今天他怎么醒來得這么早了?她強作鎮定:“早啊。” “嗯。”他懶懶回。 她轉身去撈被擠到床角的進寶,掩飾臉頰飛起的紅暈。 樊池忽然問道:“睡得好嗎?” “挺好的。”她順口答道。旋即又意識到這話好像在說抱著他腰所以才睡得甚好,忙改口道:“也沒多好。” 天啊!她究竟在說些什么! “啊!進寶尿了,我去找干凈尿布給他換一下!” 溜下床,飛快地跑走了。 床上,樊池撐著頭,若有所思盯著她慌張的背影,低聲道:“她不記得昨晚的事了呢。不記得也好,免得她不安。不過為什么會夢游呢?”他記起夢游的九蘅抬手輕拍玉蘭樹身的樣子。 他思忖道:“可能是惦記樹中胎兒也是條性命,于心不忍,才會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這么說還真得想辦法安置好那孩子,免得給她留下心病呢。” 用過早餐后,二人來到園林中的那棵樹干中間隆起的廣玉蘭前。樊池注意觀察九蘅的神色,確信她真的不記得夢游的事了,心中才安。 九蘅望著樹問:“盧少奶奶真的是妖嗎?” 樊池搖搖頭:“若是妖我能看出來。她必是rou體凡胎。” “凡人的眼睛怎么會變成那付怪樣子呢?” 樊池思索道:“若是凡人出現妖狀,那有可能是中了妖符。” 九蘅心中一沉:“如果是有妖物給她下了符咒,她的行為就不是出自本意了?那她豈不是……枉死了?” 樊池望著玉蘭樹濃厚的樹冠搖搖頭:“若是那種迷人心智的妖符,中符的人會表現得猶如木偶。盧少奶奶卻是神態自如。我猜那可能更像一種達成共識的契約……” 眼神忽然一凜望向樹身:“誰在那里?” 樹后探出一個小腦袋。九蘅看了看,認出來了:“哦,是剛來那天把牛皮糖讓給你的那個孩子。” 那小少爺撇了撇嘴巴。什么讓給他啦!明明是被搶去的。他從樹后走出來,有點怯意,又努力鼓著勇氣,自我介紹道:“我叫盧韋。”依次指了指三棵樹:“這是我爹,我哥,我嫂子。”一邊說一邊忍不住冒出了淚,拿袖子用力擦了擦。 原來是盧縣令的小兒子啊。雖然這三個化成樹的都不是好人,但這小小的娃娃指著樹介紹家人的模樣還是讓人難過,二人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 盧韋說話雖嫩聲嫩氣,小小的臉上卻帶著倔強的神情:“我爹他們做了不好的事,我都知道了。老太爺不想要我的侄兒,我也聽到了。我是絕不答應的。” 九蘅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侄兒”是那尚在樹中的胎兒。她忙安慰道:“你們家不敢要,我們會把他送到穩妥人那里養著,你放心。”她心里其實已有了主意。盧家不要這孩子,就通知在瑯天城的近焰抱去教養好了。 盧韋卻搖了搖頭:“我們家的孩子怎么能讓別人養呢?我會跟老太爺說,絕不能送走他,等他出世,別人不敢抱他,我就來抱他,別人不敢養,我來養。他是我侄兒,誰也別想扔掉他。從今天起我每天守在這里,等我侄兒出世。”不過是七八歲的孩子,說話的神氣竟像個小大人一般,完全沒有他父親的狡詐和兄長的無能,將來必是個有擔當的男人。 樊池也笑瞇瞇撫了撫他的腦袋:“好小子,我看你行。” 盧韋對這個搶他糖的人可沒好感,扭了下頭避開。 九蘅忍不住用力抱了他一下。 絕地之中總有生機,就算是盧家這種污濁之地,也會有寶櫝那樣善良的姑娘,也有盧韋這么勇敢的后人破塵而出。 黑暗深處有明燈,灰燼之下有新芽,絕望盡頭總有希望。 所以,這個幾近傾覆的世界還是有救的吧。 盧韋年紀雖小卻很要面子,不客氣地從九蘅懷中掙脫,不高興地瞅她一眼:“男女授受不親,jiejie自重!” 九蘅忍笑:“抱歉啊。” 他大度地點點頭,轉身走了幾步,又回來了,將一個鐵片一樣的東西遞向她:“嫂嫂變樹之后身上物件都落在旁邊,我揀到了這個,看著怪怪的,不知是什么東西。” 九蘅接過來細看,見是一枚手掌大小的長方形黑鐵片,上面刻了些彎彎曲曲的鬼畫符,完全看不懂。翻過來后卻“噫”了一聲。鐵片反面浮雕了一個鐮月的形狀。 樊池也湊過來看,道:“這些文字是上古巫文。” “你認得嗎?是寫了些什么?” 他接過來拿在手里看了半天:“只認得幾個字,好像是描述某種巫術的使用方法。若是白澤在就能全文解讀了。” 九蘅微嘆一聲。可惜白澤不在了,她身中只有一塊沒有意識的碎魄。白澤的大智慧隨著拆魄散去,真是讓人痛惜的憾事啊。 樊池掂著鐵片沉吟道:“不過它上面刻的這個鐮月符就是線索。我覺得我們離它越來越近了。” 離它越來越近了。 可是,是誰走向誰呢? 他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分不清是他們在找它,還是它在召喚他們走近。 ·第八卷 九疊篇· 第94章 人面花和美人萍 既如此就去看看吧。 九藜和樊池次日便踏上行程。這次一起同行的不僅有大貓招財,還多了一個粉嫩嫩的娃娃進寶。 西南之地多密林與河流,路越來越難行,最后到了一條寬緩的江邊。樊池做為雷夏佑護神,對隸州鎮的位置大體知曉。 他指著江水流去的方向道:“順水而下幾里應該就能到達那個鎮子了。不如我們馭個云……” “不要。”九蘅說。馭云多傷元氣啊,“這里多的是樹木,我們就動手做個木筏吧。” 樊池堅持道:“水中搞不好有鮫尸出沒,帶著進寶有風險。”他好想馭云,好久沒炫技了! 兩人爭執不下,趴在大貓背上的招財無憂無慮地玩著貓耳朵。九蘅忽然眼中一亮,指向江中:“竹筏!” 上游漂來一只竹筏,筏上有漁女撐船。九蘅欣喜地把手招在嘴邊喊:“喂——搭個船——”竹筏上的人朝這邊看了看,竹槁一點,滑行過來。 樊池的眉梢輕輕一揚,低聲說:“看來這江中沒有鮫尸。” 九蘅微怔,恍然道:“說的是啊。這一路走來只要有水就少不了鮫尸,一個女子敢獨自撐筏,江里難道沒有嗎?” 兩人心中升起一點警惕。九蘅問:“還上船嗎?” “上。有船為什么不坐。”樊池瞇眼打量著越來越近的小筏。 正合她意。就算其中有詐,進陣才能破陣,束步不前不是辦法。只是將娃娃從大貓背上抱到懷中,用襁褓背帶在腰上系住,以防有變時能騰出手來。 小筏漂到岸邊,撐筏的漁女穿著粗布衣裙,戴著斗笠,笠沿下露出的艷紅的唇彎出一抹勾人的笑:“客官是要去往隸州府嗎?一人一文錢船費,請上來吧。” 九蘅問:“這頭大貓怎么收費?” 面對怪異巨貓,漁女頭都沒抬一下,微笑不變:“牲畜和嬰兒不收錢,只收你兩夫妻的。” 這漁女太鎮定了,鎮定得不正常。九蘅再朝樊池看一眼想使個眼色,卻見他一臉飛紅嘀咕著:“被……被誤會成夫妻了……” 呵呵!現在是在意這個的時候嗎? 既然漁女如此囂張,他們當然不能示弱,廢話不講便上了筏子。竹筏順水而下,兩岸山峰秀美,岸上鳳尾竹柔和舒展,江畔水中漂著一片片翠生生的圓葉浮萍。風景如畫。 樊池在筏首臨風而立,白衣展展,如這山水畫中最生動的筆畫。 九蘅抱著娃娃坐在筏中間,招財臥在她身邊緊緊挨著,緊張地渾身肌rou繃緊,爪間彈出指甲扣進竹中。她本以為它是察覺了某種妖氣才緊張的,后來才發現它只是怕水,緊張得瞳孔都擴大了。 沒出息的。 九蘅打量一眼撐筏漁女凹凸有致的背影,問道:“請問jiejie,這江中沒有長魚尾的鮫尸嗎?” 漁女答道:“沒有。” 九蘅驚訝道:“怎么會沒有呢?就在江邊不遠處的密林里我們還遇到過呢。” 漁女低低一笑,笑聲喑啞又柔媚:“它們不敢到江水里來。江中有比它們更可怕的東西。” 九蘅心中按捺不住地有些激動。這些日子只殺鮫尸,太無趣了,終于可以換換口味了。問道:“是什么?” “美人萍。”漁女用低柔的聲音念出這幾個字,語調詭異。“你們看,到處都是。”她伸手朝著筏側一指。那里正有一片浮在碧水上的圓葉綠萍,葉間點綴了幾個未開的花苞。 九蘅初時沒看出什么異樣。突然那幾枚花苞陸續開放,迅速綻開細長艷紅的花瓣,花心之中赫然露出一張張女人的臉,艷麗又浮腫,眼眶和大張的口中冒出黑色絲狀的花蕊! 終于來了! 九蘅展手將赤魚握在手中,朝著漁女的背部刺去!漁女頭都不回,順勢朝前倒去,在赤魚觸到她之前直直跌入水中不見。“咕”的一聲,又有一朵花在船畔開放,花心中的女子臉唇色艷紅,是漁女的臉。艷唇彎起菀爾一笑,嗓中突然冒出舞動的密密黑絲! 九蘅看得自己嗓子眼也一陣發毛。此時樊池來到她身邊,道:“你出手有點急了。” 九蘅懊惱道:“這不是癮上來了么。” 他憂愁地蹙起眉:“我靈寵越來越好斗了。”